酸枣 第18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我哥还没有跟我看过电影。

  我正赶上了,礼堂门口还聚着人,但那人说,电影已经开始了。我感到心重重地沉了一下,随后又顽强地蹦出一丝活气,开始就开始,我要和我哥看同一场电影,不能只是他和梅青青——那么我就输了。我不能输。

  我去买票,忘了问入口,拿着票反而头晕目眩,还撞上一个人。我不是有意撞上去的,但潘桂枝却是有意挡我路的。

  潘桂枝为什么也在这里?他也是一个人,哦,还有他的烟。

  “弟弟呀。”潘桂枝对我一笑,热络地揽了我的肩膀,他当然看见了我的票,夹烟的手指头一捻,把票捻了去,搓揉成一团,“要这个做什么?想看电影找哥哥呀!”

  我推开潘桂枝:“你还给我,我要进去。”

  潘桂枝却把票放进了裤兜里,对我说:“急啦?来,跟着我,哥哥带你进去。”

  潘桂枝说话从来不跟人商量,他将我揽到侧门,将门栓一拨,门竟就开了。里面黑漆漆一片,只有西边的银幕上闪着光。

  模糊的光打在一张张模糊的脸上,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听见潘桂枝得意地自吹着,怎么样?哥哥厉害吗。

  我没理他,他又无趣地说,这里不好。一只手拉上来,沿墙带我往西边大银幕的方向走,烟头的一星火在暗处烧着,忽闪忽闪,忽明忽暗。

  最后停在离屏幕只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没有看电影,而是回头扫望乌压压的座位和满座的人,我要找我哥,找不到也要找。我那时没想过找到他能怎么样,只是一心要找到他。

  潘桂枝忽然说了句没意思,他的目光不知道何时落到我身上,打量了一会儿,冷不丁地说:“你找不到的。”就像他知道我要找谁。

  说完,潘桂枝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荧光的屏幕:“哥哥教你一招,你啊,站到那里去,所有人都会看见你。”

  我不过去。

  潘桂枝看穿了我,他啧啧地说:“不敢?哥哥帮你一把……”话音没落,就抓了我的胳膊,将我拖拽着拉上楼梯,一阶又一阶。

  礼堂不像专门的电影院,比起放电影,更多的时候用来排演、演出,荧屏悬挂着,后面和两侧皆是厚重的、紫红的绒布帘子——潘桂枝把我拉到了绒布帘子的后面。

  他突然地、猝不及防地对我喷了一口烟,那股烟味呛进我的鼻子里,辣辣地燎刺我的眼睛,我往后躲,潘桂枝的手却堵住了我的退路。

  绒布后面空荡荡的,他用被烟熏黄的手掌挡回我的后脑勺,鼻梁跟着脸一起撞上来,含了一口烟的嘴凑到我耳朵边,呼吸一下一下喷出。

  他说:“小鸽子喂饱忘了本啦?别忘了是谁教你做女人的……”

  我冒出一背湿汗,心乱跳着,什么都怕,潘桂枝箍我的腰,把我抵在绒布上,绒布颠颠地摇晃,潘桂枝的脸仿佛颠倒了。

  他说,吕新尧懂什么,台上最好看的哪是电影呀,哈,瞎了眼的人!

  他的手在我背后揉,下流的抚摸。我看见头顶的灯,阒黑的轮廓,仿佛黑暗中有只眼睛也在看着我,什么都知道。看得见的,肉体的耸动,看不见的,手指的刮擦。倘若它亮了……不,不能亮。它不能亮!

  身上勒紧的,扯松了,潘桂枝粗糙的手指摸过去,从一只合不拢嘴的蚌里掏珍珠。他的指甲还是长,九阴白骨爪恨恨地抠,嘴里笑说:“吕新尧不识货呀。”

  一块橡皮泥,被他用力地搓、捻,玩弄,发霉。

  我仍然望着灯,六神无主地。这是什么?童贞?

  我倏忽想起我的童贞,被潘桂枝嘴里的烟雾绑架的童贞……他来抢,我就要丢吗?因为我怕他呀,我躲不掉,我是胆小鬼,怂包,小孬种……不是吗?我怕他呀。

  该从何说起呢?稻草人无边无际的影子,还是三条狗?

  错了。我茫然无措地想,可是狗已经老了、死了,我为什么要怕他?难道我要在我哥面前演一出胆小鬼的戏吗?他会笑吗?

  可他让我别听潘桂枝的话。

  我忽然地醒悟了。

  “你滚!”我看见潘桂枝错愕的、不设防的眼神,声音好像从他的眼睛里发出来——咚!像鼓槌敲打在鼓面上。潘桂枝摔倒在台上。

  我从黑暗中跑出去,跑进了另外一种黑暗中,用我弟弟孙晏鸣那种老鼠的跑法。

第27章 我爱你,让魔鬼绑架我(下)

  礼堂的灯亮了,而外面的天色却暗了,我在后门的楼梯底下躲起来,两条腿一下便软了,瑟瑟地发着抖。我的喉咙被一股烟味浸淫,吸进去、呼出来的都是烟味,潘桂枝的味道吐也吐不尽似的,还不断吸进去,涎水吞进去,我想咳嗽,但会不会引来潘桂枝?

  潘桂枝在我的想象里变成他家的狗了,猎师的狗,一等一的嗅觉、狠毒。被他找到了会怎样?变成捕鸟网上的鸟尸,失身,发霉?

  我出了一身汗,用手使劲地捂住嘴,只露一双眼睛警惕着周围,摇动的野草和树,还是黄昏,一切如常,一切又都悄悄地变了。时间在流逝。

  忽地,一双脚踩过来。

  我吓住,仿佛回到那片稻田里,稻草人硕大无朋的影子朝我压下来,势在必得,潘桂枝的眼窝里忽地射出狂喜——“哈哈!找到你了”!

  但不是。他被我吓一跳,说:你是谁,怎么藏在这里。

  我对那张陌生人的脸摇头,那一刻我发现我失去了声音,或是忘了我是谁。

  电影散场了,于是又多了许多双脚,啪嗒啪嗒踩进我的视线里。

  脚往上是腿,腿往上是屁股——梅青青的屁股太好认了,那是一只玲珑有致的屁股,不像发霉的柚子。她今天的裙子紧紧包着臀,臀紧紧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双手也是紧紧地,抱着我哥的腰。

  他们就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光明正大地出现了。

  梅青青对我哥笑,嘴角一弯,笑也楚楚动人。我看得发怔,忽略了周围所有人,只看见他们俩,心跳得慌慌的。我不会像她那样笑,怎么办?我要输给梅青青了。

  自行车的车轮前进着,载着梅青青走了,她抢走我的后座,还要抢我的哥哥吗?她要赢,赢得那么不费力气,因为她的情敌没有像她一样红嫩的唇,酥胸,玲珑的身体,和一只漂亮的屁股。——她还不知道她有个情敌。

  凭什么?

  同样的惊心动魄,有的人在惊心动魄地逃跑,前路未卜,有的人在经历惊心动魄的爱情,言笑晏晏。

  凭什么要我的花不开看她的柳成荫!

  我深深地嫉妒梅青青。

  车轮前进着,往白雀荡的方向,我哥离我越来越远,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手掌心里那一针一针缝在我生命线上的另一根线被无情地抽出来,隐隐的刺痛。我把指甲抠进掌心里,拽住它——车轮还在前进。

  我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全交给宿命。一只鬼,被车轮拖着,失身,发霉?就让它发霉吧。我被浇了一盆冷水,彻底醒了或是彻底疯了,我要我哥!我要他要我!

  春天夜晚的月亮像刀子,又冷,又利。

  从县城往白雀荡,十多里路,我不知道我哥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当他停下来看着我时,我在他眼皮底下把梅青青推倒了。

  “这是我的位置!”我对她叫喊。

  梅青青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摔倒在地上,对眼前的变故感到难以置信。

  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坏事,心开始狂跳,不敢看我哥了,我的本能驱使我往远离他的方向逃走。

  分明我追了他一路,好不容易追上了,可是他一喊孟梨,我就跑了,说不清为什么,一见吕新尧我就软弱了,边跑边掉眼泪。

  风劈开一路狗吠,月亮从沟渠流到水井、我哥的屋顶,最后的课堂在我无比熟悉的房间里,我像等死那样等着我哥回来跟我算账。

  我把梅青青弄伤了,我哥一定不会放过我。短短的几十分钟我想了很多,我想到我哥会扶起梅青青,如果她的腿受伤了,也许我哥会抱起她。

  我陷入了焦虑的想象中,忽然又听见梅青青的笑声,太吵了,我要她停下,可她不听我的,仍然不停地笑。我捂住了耳朵,听见绝望在身体里空荡荡地回响。

  吕新尧很快回来了。他一定是我的观音,一来,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尽管早有准备,在他进屋的那一刻,我仍然感到措手不及。

  我身体汗涔涔的,眼皮抬不起来,面前出现我哥的手指,我以为自己会挨打,没想到他的第一个动作是熟极而流地拭我的眼泪。

  多像一个体贴的情人。可是真相也许是这样:吕新尧不喜欢看见眼泪,所以每次我哭,他都擦掉,就像擦掉一抹灰尘。

  我又开始撒谎,说这是汗。我哥的眼睛望定我,多情的一双眼睛,让我胆寒。

  “你的谎话是我教的。”他承认了。

  我心里一惊,眼泪又涌上来,堵住眼睛,堵住喉咙。我骗不了他,只好坦白:“哥,我说实话好不好?你也对我说实话,行吗?”

  他应该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但这句话现在不能说了。吕新尧同意了,说:“你说吧。”

  “我逃课了,我跟踪你。我看见你和梅青青了。你们去看电影了,对吗?哥,你还没带我看过电影。”——我哥真是水鬼,一觑他,眼皮又湿了。

  我想起我一路跑回来的目的了,一只鬼飘了一路,欲仙欲死,迢迢地来献祭它的肉体。我问他:“哥,你想结婚吗?你要娶梅青青吗?”

  吕新尧给我答案:“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别人?好像谁都可以,但我知道唯独不包括我:“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弟弟。”理所当然的答案。

  可是弟弟不够。我对我哥摇头:“哥,你不要娶别人好不好?”

  吕新尧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那我能娶你吗?”

  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不可以、不能呢?我有很多“能”和“可以”呀,不比梅青青差。我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哥:“除了不能生孩子,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吕新尧却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要孩子,如果我一定要呢?”

  我的眼泪流下来,他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了,他非要我的“不可以”吗?我求我哥:“你可以只要我一个人吗?”

  吕新尧就温柔地替我擦眼泪,几乎是哄的:别哭,别哭了。

  他说,我永远是你亲哥。

  永远,明明是那么难得、那么好的词,可是放在我和我哥的亲情里,却让我感到无比伤心。我突然想清楚了,原来这才是谈恋爱。我哥教我谈恋爱,教给我爱情里面有背叛,有欺骗,有朝三暮四,但哥哥和弟弟之间是不会有的。

  他又擦掉我的眼泪了,可眼泪不是这么擦的。汗是舐的,血要撮尖了嘴去吮,眼泪需要吻,人身上的体液,都要用嘴唇和舌头,才不会疼。

  我对我哥说:“哥,哥……你亲亲我好吗?最后一次。”

  我又撒谎了,但是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了。穷途末路的人最后的乞求,总是能得到怜悯的。我哥施舍我一个吻。

  我定定地看着我哥,他在我的目光里捧起我的下巴,轻轻地衔住了我的嘴唇。我主动吸吮他,嘴唇,舌头和涎液,用鼻梁和脸颊抚摸我哥的脸,用身体抚摸我哥的身体。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尝出我酸溜溜的谎话,但我哥确实尝出了烟味。

  礼堂绒布后的不堪……我反胃地咳嗽起来,心里的渴望和意志更坚定了:我必须“失身”给我哥。

  “哥,我抽烟了。所以你凶一点……”又一个谎。

  好像在梦里似的,吕新尧的眼神一凝,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眼睛里,一团火蹿燃着,火星子噼哩噼哩地烧,落到影子上,两条影子就像两条火舌烧在一起。

  我哥扣着我的咽喉,一个重重的、揉碎血色的吻……胸腔里所有的空气都是多余的,呼吸也是多余的,死亡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我分不清这种目眩神迷的感觉究竟是因为窒息还是神魂出窍。只顾呻吟。

  接吻是不够的。一只失魂落魄的鬼,四大皆空。色即是空。

  “哥,我吓死了,你要为我收惊。”嘟囔,鬼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收惊是什么?祖母教的,就是叫魂,把我的魂魄叫回来。

  吕新尧垂着眼,乌黑的瞳仁给眼睫遮了一半,迷迷离离的。怎么收?他问,眼神居然恢复一点清明。

  我爬到我哥腿上,分开膝跪他,真应该穿一条裙子,裙子的好处是不用脱,犹抱琵琶半遮面地。

  “用这里。”也是火舌,饱满的,前进的。我揸开手指,去摸。这是我哥教给我的,我头回用在他身上。

  吕新尧扶起我的脸,定定地凝视我,又像出神,又像动情。

  我对他说,哥,你要我吗?让我做你的情人好不好?

  吕新尧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手指从下颌移到嘴角,突然掰开我的嘴唇,抵进两指,夹了舌。我怔怔地望我哥,耳朵和舌尖一样烫,仿佛耳洞里也伸进一·根手指,悉悉地撮弄。涎水流湿下巴、流到我哥的手指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