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19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我哥连手指都比别人好看,我舔湿他的指腹,用舌头搂缠它,拿牙齿去衔。继续对他说,哥,我爱你,你要怎样都行……只要别不要我。

  依稀听见我哥说话了。他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吕新尧捻我的嘴唇,若有所思地,问我,又仿佛穿透我,在问别的什么人:“离开我你就活不了了是吗?”

  离开我哥?不,打死我也不会想这样的问题。

  我一下子心慌意乱起来,几乎语无伦次:“哥你别这样问,你要我的命吗?我活不了……你要娶梅青青,我不会捣乱的,真的!你信我!”

  错了,这个答案不是我哥要的。他的动作陡然凶狠了,手指像刀子一样绞,要把不听话的舌头绞下来?我的嘴里洇开酸而淡的血味。

  但我已经疯了,人在最犯贱的时候还能像人吗?我哥弄伤我,要我流血,我吮他的手指,和着血将唾液咽下去,我求我哥:“就算你们结婚了,你也别不要我好不好?梅青青不会知道的……”

  我哥笑了。无望而轻侮的笑容,他一定想不到他弟弟会求着他,想做他的地下情人。

  我终于把我哥全部的怜悯榨尽,现在连同情也不剩,他彻底地对他捡来的便宜弟弟失去了兴趣。我看见两条影子被毫不留情地剁开。骨肉剁开会有血,然而这一剁,不见血,本来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仁至义尽,也到此为止了。

  我哥把我踹了出去。

  他要我滚。

  我好像一下跌进万丈深渊,浑身都跌碎了,碎掉的骨头冻成冰渣子,又冷又脆,不堪一击。吕新尧的神情是全然陌生的,他是真心实意地要我滚,从此不想再看见我了。

  我们相依为命的岁月在时间的长河里顺波随流,渐渐飘远了,成为一段“过去”,从此以后,车轮还在前进,我被丢下了,相依的换成别人了。

  我跪在我哥门前,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伤心欲绝。

  ——我哥不要我了,因为他不爱我,他要爱梅青青了。

  门紧闭着,月亮刀似的弯着,一把刀,不通人情的。

  谁还能认出它,正是十年前的那一枚?那时,远近犬吠,吕新尧身上湿哒哒的,我跟在他背后,亦步亦趋,第一次叫他“哥哥”。

  那时,桥还不是断桥。

  现在他要我滚。

第28章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白雀荡在春天焕发出无限生机,太阳每天早晨按时升起,把一切映照得光明灿烂。在这样的阳光下,我却清楚地知道,我对我哥一往而深的爱欲将永远暗无天日了。这令我对太阳生出了一丝扭曲的仇恨。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白雀荡的,但它后来却总在我梦里出现。一条孤魂野鬼把地上跪着哭的人拖起来,沉沉地,一路拖,拖出情天幻海。

  那段时间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折磨,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都能看见空气中飘荡的嘴巴。很多妇女的嘴巴在动,她们翕动的嘴唇在说吕新尧要和梅青青订婚、办订婚宴的消息。我逃了课去问我哥,可一整天找不到人,直到晚上才等到他,他却对我置之不理。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也有牙齿、舌头和嘴巴,它们七嘴八舌地吃人。失去了我哥的庇佑,那些声音源源不断地拥挤过来,快要把我淹没了。我害怕极了,在它们的围捕下惊慌失措地逃走。

  逃亡的途中我想起了西楚霸王被四面八方的楚歌声驱逐、挥剑自刎的故事,命运中的乌江此时奔流到了我面前,汽笛声像奔腾的江水一样溅湿我的身体。

  火车上。瓜子壳哔哔剥剥吐了一地,乌烟瘴气的人堆,站票的挤在过道上,时不时有人呼来喝去嚷“收腿”,抽香烟的聚在门边喷云吐雾。我贴窗坐,窗上印了各人的手掌纹,人走了,掌印留在车上,一层叠一层……两处茫茫皆不见,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哥还会找我吗?我不敢想这个问题了。火车静止的车厢动起来,我知道我终于逃出了吃人的白雀荡,那些声音再也找不到我了,我哥也找不到我了,我们要分道扬镳了。我经常在看见我哥的时候忍不住哭,现在我才发现,原来看不见他也会哭。

  火车哐哧哐哧前进。

  一个男人的嗓子,掐得尖尖的,像一个圆瓷碗,碗底在桌上溜溜地打转,哼着小曲:

  “奴好比月当空被这乌云遮上,奴好比瓦上霜我这难见日光,奴好比弓断弦回天无术,奴好比泥牛入海隐入汪洋。我这看起来人生苦短无药救,不由得两泪流干散落胸膛……”

  也没人听。那人也兀自哼哼着。一个字一个字往喉咙外蹦,一个字一个字往耳朵里钻。我把脸埋在了外套袖子上,用劲地蹭,两眼轻轻暖暖的一抹黑,那莲花落的腔调也远了,像做梦似的。——真是梦就好了,可又警醒不是梦,人还在火车上。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终究是回不去了。

  对座的人歪倒了,缩着肩,睡得像腌菜,背包袋里伸进一只手也无知无觉。

  是个扒手,帽檐压得低低的,我看见他摸走一只钱包,迅速地塞进自己的兜里。但我没有见义勇为的勇气去阻止他,我看傻了,只是一直望着。——这就是毛林了,我们俩第一次见面,他在火车上偷东西,我也许是唯一发现的人。

  毛林也发现了我,帽檐底下一双眼睛挑起来,凶巴巴地一瞪,又是防备又是紧张。但我还是看着他,因为除了看着他以外,我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了。看久了以后,毛林浑身不适似的,斜了我几眼,往人堆里一扎,躲开了。

  火车还在哐哧哐哧地前进,要走整整一夜。

  车厢的人都睡下以后,我才从座位上爬出来,去上洗手间。张不渝告诉我,坐火车要把屁股钉在座位上,要不然一走,位置就给人占了。

  一直不见踪影的毛林这时候出现了,他倚在厕所门口,一手揣兜,一手玩一个烟盒。我一出来,他就抬起眼睛看我,佯笑说:“小兄弟,认得我啊?”

  我说不认识。他侧过身站在车厢口,有意无意地挡路,笑容也淡去了,问我为什么一直盯着他。

  我说他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他。

  毛林定定地杵着,打量我一番,问我打算去哪。他一问,我才想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去的是哪儿,南汀?南汀是哪里?孟光辉说是个“窑子”。

  “婊、子、无、情。”他把我兜在膝头,一字一顿地教我念。一张女人的照片,没字,孟光辉却戳着那女人的脸,好像上面明晃晃写了这四个字。又把一张火车票摊开,嘴里喷出酒气,告诉我这个地方是个窑子。

  “都死干净啦”——“窑子”和“婊子”。孟光辉把它们丢进火盆里,啐一口,蹿出一缕鬼烟。

  当时我年纪尚小,却有种奇异的直觉,这种直觉让我在十多年以后仍然对那张已经烧成了灰的照片和车票记忆犹新。

  我是去逛窑子,但我对毛林说:“我不知道。”

  黑暗中毛林盯着我,不知道在算计什么,我从他身边走过去,他既没有让开,也没有拦,只是在我走出几步后突然跟上来,凑近我说了一句:“我知道,咱们是同一趟目的地。”

  他的眼光极其敏锐,透露出一种不寻常的精明。说完就咧开嘴,冲我怪笑了一下,阴阴的笑容,灯光在他脸上晃,竟像一块张牙舞爪的斑。无声胜有声地。毛林顺手从袋子里摸出一个梨——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落落大方,又暗含着一股得意,一口咬去一半。

  他盯着我,津津有味地咬那颗梨,我在他的咀嚼声中问,你也去逛窑子吗。

  汁水流到他的下巴上,毛林先是有些讶异,随后哈哈大笑。对我说:“我看你也不是那块料,嫩啦……谁吃谁呢?哈哈!”笑完之后,梨也啃完了,他把核丢进便池里,一冲,吮着指头走了。

  天暗了又明,一夜过去。人还在车厢子里,外面已经改头换面,白雀荡留在昨晚了。为了离开那里,我一直在存钱,现在我真的离开了,又发现自己既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了。

  当我走出人来人往的车站,茫然地站在门口时,我想起了我哥。我又一次站在了高墙上,但是墙下没有人看着我,也没有人倒数三秒威胁我跳下来。这就是“滚”吗?滚出吕新尧的视线、滚出白雀荡,一无所有?原本我们还可以是兄弟。

  我贪得无厌,一无所有。

  不,不对……没有得失。如果吕新尧没有爱情,那我只要他的亲情就够了,可如果他有,却要给梅青青,那孟梨就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个神经病,神经病是不会掂量得失的。

  我颠三倒四地思考着,心如一把不死的灰,烧了灭,灭了复又烧起来。

  这时候我又遇见了毛林。

  那时毛林正在路边盯着我,他跟着我出了火车站,又跟着我走到路口,一路观望。过了很久之后,他朝我走了过来。

  毛林一句废话也没说,直接对我发出了邀请:“要不你跟我走吧?”

  我抬头看毛林,他也盯着我,忽地一笑:“跟着我嘛。包吃包住,我带你赚钱,逛窑子……”

  吕新尧发现我逃课、辍学、离家出走,一定会生气。从前我很怕他生气,千方百计地讨好他,现在我不想讨好他了,我想让他讨厌我。这也是犯贱。

  反正我哥不爱我,那么能让他恨一恨也是好的。

  毛林叼起一根烟,一边点火一边告诉我,他老早就注意我了。他睨着我说:“火车一开动就盯着窗户,娘们唧唧的,还哭了吧?哎,你是离家出走的吧?”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出来的,愣了几秒钟,否认说不是。可是毛林在这几秒钟里已经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耸耸肩,摆出一个无所谓的架势:“随便啦。”

  我说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是被家里赶出来的。

  哟。难怪我看你有眼缘,敢情咱俩的缘分是老天爷定的呀。毛林嘴边又挂着笑了,笑纹里有颗黑痣。

  他还告诉我,他十一二岁就出来混,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他妈母猪下崽似的几年就下了一窝,生了又养不活,送掉好几个,他就是其中一个。

  “亲生肉还有三六九等,何况捡来个白搭的呢?我啊,就是被领回去卖苦力的,凭什么?”所以毛林就跑了,临走还顺了些盘缠,他说这是他应得的“工资”。

  “嘿嘿,我走的那会儿,‘家’字怎么写都还不知道呢。现在我知道了,又顶个屁用?”

  我想我也是我哥捡来的弟弟,但我比毛林要幸运,我知道什么是家。

  “你来南汀,算是来对啦!家有这里好吗?南汀啊,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好大一个销金窟!”毛林说这些话的时候,两眼放着光,兴高采烈地用手比划,仿佛他是身在幻想中偌大的销金窟里,而不是筒子楼里一间又黑又小的屋子。

  ——他住的地方在一幢老筒子楼里,长廊往西最后一间,租的房子。两张上下铺的床,毛林把皮包往上铺一扔,躺下就呼呼大睡。

  这就是城市了。孟光辉口中的“窑子”、毛林嘴里的“销金窟”。毛林像张不渝的叔叔一样,说这里遍地都是金子。但我没看见金子。

  我从小窗户往外看,遍地都是影子,人影幢幢,像一场醒不来的梦,眼睛闭上再睁开,还是在梦里,醒不来,也睡不着。

  在“家”就好了,在祖母的百衲被里,睡在我哥身边……可是我敢去见他吗?我敢回去吗?回去,看我哥穿西装、成为梅青青的新郎官,看梅青青把鲜红的唇印贴在我哥脸上,盖住那条疤……还是看我哥的手揉红梅青青的屁股,留一夜的印子?

  我做不到。我改不了自己的神经病,戒不掉“犯贱”,死也做不到。

  我情愿变成一只孤魂野鬼,死在外面,也不要活在我哥和梅青青的温柔乡里。

  “哥,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把这句话写在纸条上,放在存钱罐里,几乎是个空罐,我存的钱差不多花光了,还有另一张火车票,终点站是南汀。我把它们一起留给了我哥,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没看见也没关系,反正火车票已经过期了,这句话马上也要变成假话了。因为从今往后,我没有哥哥了。

第29章 毛林

  毛林第二天一早就说要带我去看金子。

  在火车上我知道他是一个小偷、一个扒手,下了火车以后,我又得知他的另一重身份——毛林是个骗子。

  他让我守在一片菜市场外面等,没过一会儿,三三两两的,有人挎着菜篮,从里面走出来。这时候毛林把手上剩余的油条整个塞进嘴里,激动地对我说,来啦,金子朝我们走过来啦。

  毛林嘴里的金子其实是几个买菜回家的老年人。但在毛林看来,这些老年人却不是人,而是“长了脚的金子”。他专门挑这些人下手。

  我亲眼看见毛林用几张真钞和一叠白纸骗走她们耳朵上、脖子上、手指上的金子。他把真钞盖在纸上,紧紧地捆成一摞,用旧报纸包好揣出门,碰见了“有眼缘的”就凑上去搭话,要买她们的项链、耳环或者戒指。

  “哎呀,我母亲的项链被我弄丢啦,怕老人家生气没敢说。那项链有些年头了,买不着啊。跟您这个一模一样……老太太,我看您面善,一定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要不您行行好,卖给我嘛!”

  ——毛林这样教我。我说这是骗人,他却不肯承认。这怎么能叫骗人呢?这怎么是骗人呢?他说这叫“变废为宝”,电视上天天这么宣扬,鼓动老百姓搞环保,他做的就是环保的好事。

  我一直没有学会,因此毛林经常说我不开窍。

  “咱们出来混,一怕脸薄二怕嘴笨,哎,你呀,两样全给占啦!”

  毛林说,我唯一的好处就是呆,没人会把我当骗子。

  不过毛林看得很开,他宽宏大量地说:“东边不亮西边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老实?不要紧,最高明的骗子往往是个老实人。

  除了骗金子以外,毛林还向这些老年人兜售一些保健的药品。当然都是毫无效用的假药,但毛林却说:“怎么能说没有用呢?保险有用吗?你没出事的时候,不也是废纸一张吗?”

  毛林说他卖的不是“健康”,而是“安心”。安心是什么?无价之宝,钱也买不来的东西。现在他让老人们用钱买到了无价之宝,难道不是日行一善吗?

  只不过卖安心的人日子过得并不安心。毛林做生意的地方经常变动,有时我们凌晨三点出发,才能在七八点钟到达毛林理想的地方。但毛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仍然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着热情,总是振振有词道:“老话说,‘行商坐贾’,我们是商人,商人就是到处走的嘛!何况在南汀,遍地都是金子,这边捡完去那边捡……”

  遍地都是金子……迷迷荡荡地晃,使人两眼花花,又不禁怀疑:谁看见了金子呢?但都说有。那就是有了。

  有一天我和毛林卖掉了二十几瓶药,分了钱以后,毛林高兴地请我吃了一顿宵夜。那天半夜,我听见毛林在梦里大喊大叫:“发财啦!我发财啦!”是梦话,生生把他叫醒了,毛林醒来以后揩了一把眼角,骂道:“他妈的,一泡尿撒在眼睛里!”

  顿了一下,又骂:“他妈的!还是童子尿!”——“童子”两个字咬牙切齿,咬得重重的,好似要嚼烂了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