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2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吕新尧,这是我第一次说这个名字,我哽咽了。
同时我耳边的地面上溅起了淅沥的水声。
“哦哟,你把我弟弟吓尿了!”大彭哈哈大笑。
那天下午我沉浸在委屈和悲伤中,躺在地上哭得身体抽搐,大彭和小彭早就抛下我走了,我还是在哭。
直到傍晚,我把眼泪流完了才从地上爬起来,独自一人狼狈地走回家里。
吕新尧正在院里的木头桌子上看书,我推门进去时,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在这短暂的对视中,我发现我枯竭的眼泪仿佛找到了水源般,又一次涌出来。
我面对着吕新尧嘶哑地哭出了声。
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我,过了一阵放下了书朝我走过来。
吕新尧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感觉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被他的目光注视后开始发烫。
“哭什么?”他的声音冷冷的,落进我的耳朵里却是热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开口,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吕新尧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看着我哭,又看着我用胳膊擦掉眼泪。
我把眼泪擦掉后对他摇了摇头,然后走进了房间里,爬到床底下翻出了我的存钱罐。
我的全部积蓄都在里面,一共十三块零七角,我把钱全都倒出来,拢在手里走出了门。
吕新尧回到了小木桌边,我走到他旁边,把钱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小声问他说:“你能帮我打两个人吗?”
吕新尧看了一眼我给的酬金,又盯着我看了半晌,轻蔑地讥讽道:“找我干什么?找你爸爸去。”
他压根儿不愿搭理我,我应该夹起尾巴,灰溜溜地滚蛋。
但在我低下头的时候,却听见他问:“谁?”
我才想起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于是我说:“双胞胎。”
吕新尧没再说什么。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迸出一股猛烈的冲动,我想问吕新尧,要多少钱才能让他答应成为我血脉相连的亲哥。
但我嗫嚅着没敢问出口,我知道十三块七远远不够,我永远也攒不到那么多钱。
白雀荡只有一所学校,十一岁的吕新尧念的初中和我的小学在同一片校园里,一年中,我们却没有一次像别人家的兄弟一样并排走在路上。
那一天之后,吕新尧仍然是早出晚归的吕新尧,他仍然在我之前出发去学校,又总是比我晚回家。
常常是我在院子里写作业时,吕新尧才推门进来。这时候我就会假装自己完成了作业,把桌上属于我的东西一股脑扫进书包里,然后飞快地钻进从前属于我、但现在属于我们俩的房间里。
吕新尧从来没有赶过我,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我知道吕新尧不喜欢孟光辉也不喜欢我,我只是本能地想讨好他。小孩子天生有种灵感,我当时谨小慎微地在吕新尧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向他示好,仿佛早已预见不久之后的将来,这个人会成为我唯一的倚仗。
白雀荡是个小村庄,孟光辉娶了孙月眉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学校,吕新尧成为我哥的消息也随之不胫而走。
我的同学知道后都很羡慕,他们都以为有这样一个哥哥是件风光的事——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吕新尧因为过于出色的长相和天生的领导力,在学校拥有一堆狐朋狗友。
可只有我知道,吕新尧不是我哥。
我在一溜儿羡慕的眼神中,低头躲进了自己的影子里。直到有一天我的朋友张不渝突然把我拽了出来。
事情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五,张不渝和几个男同学因为在体育课时钻狗洞溜出学校,被值周生抓住扣了分。我的小学班主任李老师是个心狠手辣的中年女人,她有一根小指粗的竹鞭子,专门用来惩罚不守纪律的学生,被她的竹鞭子抽过的学生都在背地里叫她“恶婆娘”。
张不渝和那几个男同学犯了事儿以后,心里害怕极了,恐惧让他们想起很多事情。比如那周的值周生里刚好有吕新尧,而他掌管着扣分的册子。
然后他们又想起了我。
我的这群同学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走后门,他们派出了张不渝来拉拢我。张不渝来找我的时候哭丧着一张脸,眼泪巴叉地让我帮帮他。
“孟梨,你让你哥把我们的名字划掉好不好?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恶婆娘抽死吗?孟梨,孟梨……”
张不渝一声声地喊着“孟梨”,我的手绞着裤兜,牙齿一下接一下地咬着嘴唇,为难地告诉他说:“可是……我做不到。”
张不渝不信,依然哀戚地叫着我的名字,他每叫一声“孟梨”,我的心里就像空荡荡的山谷一样,酸涩地回响一声“吕新尧”。
不知道张不渝叫了多少遍,他的共犯终于听不下去了,他们把张不渝拉走,恨恨地斜了我一眼,对我说:“假惺惺地找什么借口?不帮就不帮!”
他们不求我帮忙了,我本应该松一口气,可是我却感觉喉咙里堵着什么似的,难受极了。
下午我和张不渝在上学的路上碰见,他不但没有停下来等我,反而加快了脚步向前走。我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既感到抱歉又觉得委屈。
在校门口,张不渝的脚步慢下来,我和他同时看见了正在值周的吕新尧。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去的学生,包括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忽然有些胆怯。
其实我只需要像在家里一样,把自己当成吕新尧眼里的一团空气,轻飘飘地离开他的视线就好了,但当我走向铁门、同时也是走向他时,心里却忍不住钻出了一丝羞怯的期待。
就像一滴露珠从草尖儿上抖落,这个颤巍巍的期待濡湿了我的心田。
然后落空。
吕新尧的眼神轻轻地扫过我,理所当然地——那不是看弟弟的眼神,而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我感到期待覆灭,沮丧将它一口吞掉。
“嘿,吕新尧!”张不渝突然站住了,他热络地挥着手对吕新尧说,“我是你弟弟孟梨的朋友。”
我心跳咯噔一下,猛然呆住了。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一片苍白,可张不渝却浑然未觉,他没有得到吕新尧的理会,扭过头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哥他不理我,你叫他一声。”
我猛地抬头去寻找吕新尧,他早已经收回视线,只留给我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我想我完了。我在家里小心翼翼的示好被张不渝的愚蠢和鲁莽毁于一旦。
推涌而来的沮丧和愤怒令我狠狠地瞪向张不渝,并且踢了他一脚。
“你干什么!”张不渝响亮地嗷了一嗓子,不解地瞪着我。
我是狗急跳墙了,急于在吕新尧面前跟我的朋友划清界限,甚至希望张不渝叫得再惨一点,好让我未来的哥哥知道,张不渝的行为与我无关。
我怀揣着卑鄙的心思,偷偷地望向吕新尧,并在心里祈求他看我一眼。
看我一眼吧。
我比谁都迫切地渴望他能看我一眼,可是我的行为却背道而驰,一直以来在学校里,大老远看见他,我都会绕道走。
我太心虚了。日复一日,我卑微地耽溺在周围艳羡的眼神所编造的虚荣的美梦与风光中,也愈发清晰地看见美梦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在吕新尧不知情的角落里,我无数次隔着那道鸿沟喊他哥哥。
我哥一度成为我见不得光的秘密。
现在我必须用谎言保护它,在吕新尧的目光终于缓缓地荡过来时,我大声对张不渝说:“傻逼,他不是我哥!”
第3章 “梨花带雨的梨”
我和吕新尧关系的转折发生在一次乌龙事件上。
那时我对吕新尧单方面的示好已经持续了一整年,可是吕新尧似乎不怎么需要一个我这样的弟弟,因此我仍然畏葸不前,不敢叫他一声哥哥。
吕新尧不缺弟弟,他在学校里有很多狐朋狗友,那些人跟我一样不是他亲弟弟,可总是喊他“尧哥”。他的狐朋狗友之一潘桂枝,家里住在吊桥的北边,当时他们还没有反目成仇。
潘桂枝家的三条狗凶名远扬,常常无缘无故对路过的人狂吠,潘桂枝他妈却逢人就说他们家的狗不咬人。
小时候,我的祖母经常跟我讲野狗吃人的故事,这导致我对狗充满畏惧。我曾经做梦梦见我在田埂上小便,突然有一群狗攻击我,我连裤子都没提就逃跑,最后无路可退,只能屁滚尿流地从梦境里逃出来。
那座吊桥是从我家到学校的必经之路,这样的恐惧使我每次路过潘桂枝家门口时都提心吊胆。
我不敢一个人走过那里,必须躲在张不渝身后。
张不渝其实也怕狗,但他总是会撑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概,从不肯在我面前露怯。当我们不幸碰上了狗时,张不渝就会紧绷着一张发白的脸,冲那恶狗大喝一声。
畜生也知道挑软柿子捏,张不渝打肿脸充胖子的呵斥唬得它不敢上前。
可是这样的日子随着张不渝搬家戛然而止,他从桥北搬到了桥南,此后我必须孤零零一个人面对三条恶犬。
好在那阵子邻居家的妞妞开始念幼儿园了,她的妈妈每天早晨推着单车送她过去,我于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单车后面,偷偷地窃取一个陌生母亲的庇护。放学后我常常蹲在桥头,等待有人过桥,才飞快地跟上去。
张不渝说他在穿开裆裤的年纪就学会了蹭吃蹭喝,我想我也是蹭,但没人告诉我,“蹭”是一件需要运气的、不可捉摸的事儿。
有一天我因为打扫教室,直到傍晚才离开学校,夕阳已经暗下去,我独自胆战心惊地往吊桥的方向走。我不敢过桥,蹲在桥头往南边望去,看见路的尽头没有人影。
于是我从书包里翻出作业,压在膝盖上写了起来。
天很快便彻底暗下去,晚风把作业本吹得哗哗响,我的腿也蹲麻了,可是我不敢走。桥底下的旧铁路在昏暗中卧成了一条死蛇,不会有火车经过,也不会有人经过,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到我是一个人,跟路边的杂草一样无依无靠。
我在桥头蹲了不知有多久,当作业本上的字迹模糊不清时,终于等来了第一个人。
吕新尧挺拔的身影朝我走过来,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蹲在他家墙角下,他也是这样朝我走来。
我感到吕新尧的目光很短暂地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转瞬即逝。跟第一次不一样,他没有在我面前停下。
我听见咚咚的声音,分不清是来自桥上碰撞的石板还是我的心跳。在吕新尧走过最后一块石板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就一次。就蹭一次。我怀着侥幸,心想吕新尧不会发现的。
黑暗中,我在桥上奔跑时感觉脚下的石板摇摇欲坠,等踏上平地才知道,摇摇欲坠的是我——
吕新尧腿长,走路很快,当我跑过了桥,他已经不见踪影,迎接我的是潘桂枝家的狗。
它们正在桥头眈眈地守着我,一看见我就呲起牙咧开嘴嚎叫起来。
我被扑面而来的恐惧吓懵了,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脚却僵硬地钉在原地,寸步也不敢移。
那些狗鼻子很灵,它们嗅出我的胆怯,在对峙中向我逼近,狗的指爪跃起的瞬间,我感到耳边嗡的一下,与此同时我做了一个最糟糕的决定。
——我逃跑了。
我拔腿逃跑所展现出来的怯懦刺激了两条畜生欺软怕硬的天性,它们像捕杀猎物一样狂吠着追赶我。
随后潘桂枝家的另外一条狗也追上来,我在狭窄的道路上拼命奔跑,心里涌上一阵茫然和绝望。
我意识到这不是以往的任何一场噩梦,这就是现实。
吕新尧的背影就是这时候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电光石火之间,我幻想中哥哥的背影和眼前的吕新尧合二为一。
我在梦里一厢情愿地爬上过这个背影,但当我不顾一切向他仓皇地跑过去时,另一种恐惧油然而生。
我祈求吕新尧不要回头,我怕他一回头,我哥的背影就会像故事里的鬼市一样,倏忽之间就“遂不可见”了。
但吕新尧回头了。
我的恐惧在这一刻攀上了顶峰,吕新尧看见我和我身后穷追不舍的狗,隐约间我听见他骂了一声脏话,然后他拔腿就跑。
他把我扔下了。
上一篇:玛丽苏中乱入一个李富贵
下一篇:被迫嫁入豪门后我竟红遍娱乐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