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3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被扔下的恐惧更甚于独自一人,就像我小时候追赶孟光辉一样,我追不上他,于是不停地用“爸爸”呼唤他。

  现在我只能伤心欲绝地在心里喊着哥。

  吕新尧仿佛听见了我的呼喊,跑了一会儿突然返回来一把拉住了我。他的力气大极了,拉住我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就像是飞起来了。

  窄路尽头是一条向下的土坡,坡边竖着一道围墙。为了摆脱那些恶狗,吕新尧拉着我从坡顶跃上了围墙,围墙的墙沿很窄,像一座独木桥那样窄,吕新尧不再拉着我奔跑,他松开了我的手。

  高而窄的围墙让我感到害怕,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吕新尧在墙顶上走了几步就再也不敢动了。

  吕新尧走了一段后跳了下去,高高的围墙只剩下我一个人。

  害怕像洪水一样汹涌地淹没了我七岁的身体,然后在眼睛里决堤。这时候墙下的吕新尧回头看向我,不知怎么,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吕新尧的背影也变得湿淋淋。

  湿淋淋的吕新尧向我走过来,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对他说:“我害怕。”

  我想我对吕新尧而言,一定是个彻头彻尾的麻烦,他不会想要一个麻烦精当弟弟。

  于是我刚擦干的眼睛又湿了。

  我哥后来告诉我,他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爱哭的人,他念着我的名字说,孟梨孟梨,梨花带雨的梨。

  吕新尧等我哭够了,开始抽咽的时候,命令我说:“跳下来。”

  我看着脚下有两个我那么高的墙,胆怯地对他摇头。

  吕新尧沉默地跟我对峙了几秒钟,不怎么耐烦地说:“我数三声。”

  我听见心里咯噔一下,心跳慌了阵脚。

  “一。”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吕新尧。

  “二。”吕新尧冷酷无情地接着数下去。

  我知道他马上就要丢下我走了,眼泪从我的眼里掉下来。

  吕新尧数到三的时候,他的声音被我盖过了,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撕心裂肺就是在这一刻——我面对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哥”。

  然后眼泪跟着我一起掉落下去。

  泪眼朦胧间,我看见吕新尧对我伸出了手,他接住我的瞬间,我还在往下掉,由我身体的重量带起的一股冲劲把吕新尧撞倒了,我们一起摔进了水沟里。

  吕新尧从水沟里爬起来时身上沾满了污泥,我也一样。

  我的书包里有一小卷卫生纸,我找出来献宝似的递给吕新尧,低着头不敢看他。我想吕新尧一定很讨厌我,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

  吕新尧擦干净手上的泥水,没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向东去了河边。我跟在他身后,看见他把衣服脱下来,蹲在水边搓洗。

  他洗完衣服站起来的时候,头发也是湿的,正在不断地向下掉落水珠。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这样的吕新尧,忽然想到张不渝吓唬人时说的水鬼。那天晚上,我觉得吕新尧就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半夜里勾人魂魄的。

  我的魂一定是被他勾走了,既觉得怕他,又忍不住想黏着他。

  我跟在吕新尧身后走了一阵,在蜿蜒的田埂上,鬼迷心窍的我胆子却大起来,我靠近他,拉着他湿哒哒的衣摆,轻轻地叫了一声“哥”。

  叫完我有点后悔了,哭哑了的嗓子像一口老磨盘,声音是磨出来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嫌扎耳朵。

  吕新尧眼神有点凶地斜我:“谁是你哥?”

  “……你、你是我哥。”

  我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跳等了一会儿,吕新尧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仍然向前走着。

  远近狗吠,我记得那晚有月亮,我的眼前有吕新尧的背影。

第4章 冰棍

  吕新尧不是心甘情愿当我哥的,是我死乞白赖地赖上了他。

  那天他变成水鬼收走了我的魂,变回人之后却没把魂还给我,于是我开始像个失魂落魄的小偷一样偷偷摸摸跟着他。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对我哥的跟踪从早晨开始。

  我放弃了妞妞母亲的庇护,并且不再像蹭百家饭一样蹭陌生背影的荫蔽,我把我哥的背影当作唯一的保护伞,专蹭他一个。

  在他吃过早饭,一如既往地离开家门去往学校时,我磨蹭着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然后在桥边悄悄追上去,和他一起过桥。我的脚步追赶着心跳,将吊桥踩得咚咚作响,仿佛桥下荒芜的铁道上有一列火车疾驰而过。

  下午放学铃响起后,我仍然坐在教室里,张不渝好几次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放学了还不走。我没告诉他我在等我哥。

  我打小就是个吝啬的人,我哥永远会是我的秘密,不管是折磨我的秘密还是振奋我的,我都像个守财奴似的,不舍得掏出一分一毫与旁人分享。

  等初中的下课铃响起,我才背着书包走出教室,一路走到桥头,然后蹲下来继续等我哥。

  起初吕新尧在桥边看见我,拧着眉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我追上他。吕新尧在吊桥中途停下,不耐烦地问:“跟着我干嘛?”

  一碰上他的目光,我就怯弱地低下了头,眼睛从他尖尖的下巴颏儿滑到裤脚,隔着两块石板对他说:“我……怕狗,不敢一个人。”

  我天生不会对吕新尧说谎,只能靠后天弥补,但我那时太小,还没学会巧言令色,只会笨拙地把一切缺点暴露给我哥看。

  吕新尧大约是轻蔑地嗤了一声,然后就不再说话了。他继续朝前走时,我壮着胆子,依然牢牢跟着他。

  我常常担心我哥会厌烦他的跟屁虫弟弟,但他弟弟实在是只愚顽的跟屁虫,在还没学到“风雨无阻”这个词的时候,我已经开始风雨无阻地跟着吕新尧。

  那阵子春光明媚,我和吕新尧一前一后地走向同一个屋檐下,春光也像是从他的背影里蹭来的。

  孟光辉没有发现我们的变化,那个时候他正一门心思地栽种他亲爱的小儿子,没空理会我这个便宜货和我哥这个二手产品。孟光辉夜以继日的辛勤耕种没有获得应有的收成,他的求子经历一波三折。

  从吕新尧搬到我家,到我死乞白赖地缠着他,这中间孙月眉经历了怀孕到流产的过程。

  流产后的孙月眉身体虚弱,早晨孟光辉离开家时她躺在床上,傍晚孟光辉回来时她仍然在床上。孙月眉没有精神干活,孟光辉也没有精神管他的两个儿子,于是他每天给我们几块钱买早餐。

  孟光辉从兜里掏出钱的时候,精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扫过我又扫过我哥,最后他把钱交到了我手上。在便宜货和二手货之间,我的父亲显然更偏爱前者。

  但孟光辉不知道,他交给我的钱很快就被我拾金不昧地上交给我哥,我是我们父子之间的叛徒,靠背地里乐此不疲地出卖我的父亲讨好了我哥,从此以后,我就正大光明地跟在吕新尧身后了。

  那时我正处于一个黏人的年纪,长久以来无处可依的恐惧感因为吕新尧的出现突然找到了倚仗,我就像条贪心不足的蛇,恨不能一天到晚地盘在我哥脚踝上。而与此同时,我作为吕新尧的跟屁虫弟弟,出现在了潘桂枝的视野里。

  我过去听祖母说,从小养大的畜生模样随主人。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第一眼看见潘桂枝时就对他产生了本能的畏惧,而潘桂枝同样如此,他第一次见我,就敏锐地嗅出我是一枚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

  潘桂枝对寻找玩具有着无休止的精力,他在抽厌了陀螺、弹烂了弹珠、玩腻了一切死的玩具以后,开始物色活的玩具。由于我常常在傍晚的桥边等吕新尧,这就使得潘桂枝有机可乘。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蹲在桥头写作业,潘桂枝正好从斜对面的游戏厅里出来,我一抬头,正对上他歪着的笑脸。

  潘桂枝一边肩膀斜挎着干瘪的书包,另一边肩膀郎朗当当地晃着,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整个人也是歪歪斜斜的。

  潘桂枝在我面前蹲下来,撮起嘴凑近我的眼睛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刺耳而响亮的哨音带着气流喷在我的眼皮上。

  他啧啧地说道:“哟,是弟弟啊,在这儿写作业呢?”

  潘桂枝饶有兴趣地将我摊在膝盖上的作业本拿走看了几眼,随后扔在一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口吻诱惑地对我说:“弟弟,想不想吃冰棍儿啊?哥哥请你吃要不?”

  潘桂枝说话的时候,左手拍着我的肩膀,右手则慢悠悠地搓着一枚老虎机里的游戏币,他歪着脸和嘴角,笑容显得不怀好意。

  我愿意听吕新尧喊我弟弟,就像我只愿意对着我哥喊哥哥,潘桂枝一厢情愿的亲昵让我本能地感到不安,于是我对他摇了摇头。

  “真不要?”

  我仍是摇头。

  潘桂枝皱了皱眉,很快想出新的对策。他说:“好弟弟,那你去彭黑皮店里帮哥哥买一根。”

  彭黑皮就是桥头商店的老板,也是双胞胎大彭小彭的父亲,孟光辉从前经常告诫我不要招惹这个彭黑皮,听说他摔坏过脑子,有点精神病。

  我没吭声,潘桂枝兀自将我手里的铅笔抽走,然后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头,把那枚灰银的游戏币塞进了我手心里:“拿着钱去吧。”

  我把游戏币还给他,告诉他:“这不是钱。”

  潘桂枝愣了愣,显然不太满意我的反应,不过随即他就开始哈哈大笑。

  “不是钱是什么?”潘桂枝不是在问我,而是直接向我宣布唯一的答案,他说,“这就是钱。”

  “怎么,哥哥让你买根冰棍儿都不乐意?吕新尧没教过你吗?”潘桂枝再一次把游戏币塞回我手中,催促我说,“来,拿着钱,你从冰柜里拿完冰棍,把它扔在柜台上就出来,我在这里等你,快点去!不拿着冰棍儿出来,我就把你的作业本扔到桥底下去。”

  他咧着嘴,舌头舔了舔两边的牙齿,神情和他家的三条恶狗如出一辙。

  “你别扔……”潘桂枝的威胁成功地吓唬了我,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着急,我的牙齿在嘴唇上狠磕了一下,一丝酸腥味在舌头上漫开来。

  潘桂枝耸了耸肩,瘪着的嘴向两边拉开:“我扔了——”

  我抹了一把泛酸的鼻子,在潘桂枝得意洋洋的目光下低着头走进了商店里。

  那枚游戏币被我攥在手心里,攥出了一层又黏又热的汗。冰柜就搁在门口,冷气落在玻璃上,浮起了一层白霜,我推开柜门时,被冷飕飕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寒颤,仿佛那一瞬间,有一只鬼魂朝我投来幽幽一瞥。

  我忍不住攥紧了手,手指摁着游戏币的边缘、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手心,同时我听见心跳声正一下接一下地、剧烈地捶着肋骨——不是出于道德,仅仅是因为害怕。

  当我拿着冰棍向柜台走去时,侥幸同时又自欺欺人地想:他不会发现的。

  我下意识地吞了下口水,嗓音却仍旧紧巴巴的:“付钱。”

  彭黑皮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肥裤衩,正在摆弄电视天线,闻声吊起眼睛斜了冰棍一眼,说:“一块钱。”

  他不会发现的……

  我闭上眼睛,飞快地将游戏币扔到柜台上,就像扔出一粒烫手山芋,随后拿着冰棍拔腿就跑,像一个偷了东西的、技巧拙劣的贼。

  我确实是贼。

  游戏币像硬币一样旋转着,掉在玻璃上发出哐啷啷的脆响,这声响在我跑出商店后依然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敢回头,猛地往桥边跑,那个时候,潘桂枝早已扬长而去。

  隔着一座桥,他正端着一片西瓜,坐在家门口笑嘻嘻地看着我,连同他的三条狗。

  我要向桥边跑去时,他身边的狗突然冲我嚎叫起来,我求助地望向潘桂枝,潘桂枝却将西瓜皮往桥下一扔,笑嘻嘻地模仿起了狗叫:“汪汪!”

  我不敢过桥,这时彭黑皮却追了出来。

  他用粗犷的嗓门骂我“短命伢子”,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令我害怕极了,我只好满头大汗地往学校的方向跑。

  我是个胆小鬼,彭黑皮的追赶和叫骂令我慌不择路,乃至于我在逃跑时没留神路上停着的一辆后八轮。我只不过是回头望了一眼,再转过头时已经直直地撞上去,我的眼前登时黑了。

  在转瞬即逝的黑暗中,一股金属的腥锈气沉闷地拍打在我的脸上,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轰然倒地。

  这时彭黑皮揪起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提了起来。

  我的腿是软的,被提起来之后又踉跄着一屁股跌倒在地上,彭黑皮的手指重重地戳在我的脑门上,粗大的嗓门在我耳边嗡嗡地鼓噪着。

  我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彭黑皮恶毒的咒骂声从左耳朵进来,又变成一股涓涓细流从鼻子里缓慢地、不可遏制地流出来。

  我伸手揩了一下,揩了一手红,比西瓜汁更红的红。

  我哥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在我顶着一副鼻血横流的熊样儿、模样最为狼狈的时候。

  他的影子挤开彭黑皮的咒骂声、挤开戳向我额头的手指,完全地笼罩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