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4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在他的影子里,那些揣在心里的害怕、惶恐突然堆涌成一阵汹涌的委屈,一发而不可收地淹没了我的眼睛,然后和鼻血一道滚落在吕新尧的手上。

  吕新尧掰住了我的脸,他的手劲很大,径直将我的下巴抬起来,随后,一张揉皱的纸巾被他塞进了我的鼻子里。

  “脖子佝着别动。”吕新尧一掌摁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看见我的影子缩回脑袋,躲进了他的影子里。

  我低着头,听见彭黑皮问我哥他是我什么人,我本应该替他回答——每次有人这样问,我都会在我哥开口以前喊出“哥”。

  但是这一回我没开口。

  吕新尧的弟弟是个偷冰棍的贼。我的眼泪掉在我的影子上。

  “他哥。”这次是吕新尧自己说的。

  不知怎么了,吕新尧开口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哭出了声。

  哭声中,我隐约听见彭黑皮骂骂咧咧的声音,我知道他向我哥揭发了我的罪行,我看不见吕新尧的反应,只知道他最后扔给彭黑皮一枚硬币,将我偷来的冰棍买了下来。

  彭黑皮离开后,我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吕新尧的影子,吕新尧也没动,仿佛他的影子也在盯着我,盯得我两耳发烫。

  良久,冰棍被我捏得有些化了,包装袋上的水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我脚边,吕新尧终于伸手把它从我手中抽走,“唰”地撕开了。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恰好撞上吕新尧刀子般又冷又硬的目光,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然后当着我的面凶巴巴、脆梆梆地咬了一口冰棍。

  他盯着我,好像嚼的不是冰渣子,而是我的骨头,吓得我不敢吞口水,又慌张地低下了头。

  大约是弟弟过于怂包的模样取悦了他,我哥扯开嘴角,对我说:“抬头。”

  我抬起头。

  “滚过来。”他接着命令说。

  我当时实在没什么骨气,他叫我滚过来,我就老实巴交地过去了。如果我尾巴骨多长一截儿,接受我哥的赏赐时,也许还能摇一摇。

  我不嫌弃我哥的口水,我把沾着我哥口水的冰棍含在嘴里,只觉得口齿生香。我哥跟我不一样,他嫌弃我,将咬过一口的冰棍扔给我之后,他就没有再吃了。

  年少的我没法想象我哥是怀着怎样一种忍辱负重的心情从商店老板手里把他的小偷弟弟“赎”回来的。所以后来我们相濡以沫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担心我哥会不堪忍受,偷偷扔下我跑掉。

  潘桂枝用老虎机里的一枚游戏币将我变成了卑劣的小偷,现在这枚游戏币躺在了吕新尧手上。

  我哥捏着游戏币问我:“谁教你的?”

  我抽噎了一下,还没说话就听见他接着说:“你爸?”

  我连忙摇头说不是,“潘桂枝”三个字被我默默重复了几十遍,但在开口以前,我却在剧烈的心跳中将它吞吞吐吐地咽下去了。

  世上没有不会告状的小孩,更没有哪个缺心眼的小孩会在受人欺负之后以德报怨,还替那人乖乖隐瞒。哪怕是个哑巴还知道比划呢。

  但我没有把我沦为小偷的真相告诉我哥。

  在吕新尧还不是我哥的时候,我曾经用钱收买他,让他替我收拾大彭小彭,但现在不一样——他现在是我哥了。

  我念小学比同龄人早,又爱哭,孟光辉经常叮嘱我少给他添麻烦。我哥对我的耐心只有那么一点,我怕他会嫌我这个麻烦。

  吕新尧没有兴趣追问,他在我支吾的隐瞒中,将那枚游戏币扔到了桥底下,并对我说:“没有下次。”

  我赶紧答应了。

  但我不知道潘桂枝不只有一枚游戏币。

第5章 稻草人

  潘桂枝家的狗是我童年的第一场噩梦,潘桂枝本人则是另一场。

  他仿佛从我身上获得了某种乐子,起初他不确定吕新尧是否会因为我这个便宜弟弟而跟他翻脸,而我哥的无动于衷让潘桂枝坚信,吕新尧并不待见我这个便宜弟弟,于是他开始变着法子随心所欲地拿捏我。

  有一阵子潘桂枝沉迷于武侠剧,经常拿我当练功的靶子,他练腻了降龙十八掌之后,为了阴阳平衡,又悄悄地蓄起了指甲。

  潘桂枝用剪子把指甲剪出尖尖的三角刺,走近我时突然在我后背抓了一把,当我疼得掉眼泪,他就志得意满地向我炫耀说:“这叫九阴白骨爪。”

  潘桂枝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痴迷于修炼九阴白骨爪,他的指甲连续两个多月没有剪,变得又长又尖,潘桂枝为了给他的爪子“开锋”,常常埋伏在路边袭击我。那段时间我的胳膊和手背上总是出现新的伤痕,一到晚上蚊子就围着我嗡嗡转圈,我只好从头到脚都缩进被子里。

  在闷热的被窝中,我听见吕新尧熄灯躺下的声音,好几次我想爬起来,爬到吕新尧床边向他告状,但每一次我都闷在被窝、也是闷在幻想里泣不成声地睡着。在我最委屈的时候,我梦见自己躺在吕新尧的被窝里,抽抽搭搭地告诉他潘桂枝怎样用九阴白骨爪欺负我。

  我梦见的既不是孟光辉也不是陈美玲,而是跟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吕新尧,仿佛他才是我唯一的亲人。

  每当我满头大汗地醒来,我总是忍不住将被子扒开一条缝,从缝隙中对吕新尧的背影发出无声的乞求:“你变成我的亲哥保护我好不好?你永远不要讨厌我好不好?你再对我好一点点好不好……”

  孟光辉说孙月眉像画里的观音,在我眼里,孙月眉不像,我哥才像。我听祖母说,身陷疾苦中的凡人只要念观世音的名号,就能得到解救。祖母还说,心诚则灵。

  我没有信仰,只是一味地念着我哥的名字,吕新尧,吕新尧……每个吕新尧后面都跟着一个“好不好”。我在贪得无厌的“好不好”中伤心地睡去,不确定观世音能不能听见,只知道醒来后我仍然要独自面对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

  我没想到祖母是对的。

  在我不知道对着我哥的背影说了多少个“好不好”之后,有一天,“观世音”在我面前蹲下了,我爬到了我哥的背上,就像无数次梦境一样,把所有吞下去的委屈一股脑地向他吐露了出来。

  我记得那是在一个火烧云的傍晚,孟光辉让我去商店替他买一瓶冰啤酒,回来的路上我遇见了潘桂枝。

  我看见潘桂枝的时候,我们之间还隔着一条长长的水渠,慌乱中我低下头飞快地往回跑,躲进了打谷场的草垛后面。

  我不知道我扭头逃跑的时候潘桂枝有没有看见我,当我躲在草垛背后,听见潘桂枝的口哨声逐渐靠近时,我的心突突地猛跳。

  过了一会儿口哨声消失了,我以为潘桂枝已经离开了,这时我身后的草垛却突然开始瑟瑟抖动。

  “哦哟,弟弟,看见哥哥躲什么呀?”消失的口哨声从头顶上传来,我抬起头,潘桂枝狡猾的笑脸猛然出现在草垛上。

  我怀里抱着又冰又湿的啤酒瓶,在潘桂枝看向我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于是在潘桂枝从草垛上跳下来以前,我逃跑了。

  “乖乖,还跑?你以为你跑得赢我吗?”

  潘桂枝哈哈大笑,我听见他从草垛上跳下落地的声音,随后一阵夹着脚步声的疾风飞快地朝我逼近,潘桂枝的声音几乎在我耳朵边响起来,他装神弄鬼地怪叫了一声,笑嘻嘻地说:“跑快点啊!我可要抓到你啦——”

  话音未落,我的衣领就从后面被人揪住了。潘桂枝洋洋得意地拽着我的衣领,我害怕极了,挣扎着向前跑去。拉扯间,潘桂枝突然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声,而与此同时,他拽着我衣领的手蓦地松开了。

  ——那是我幼时所经历过最恐怖的时刻: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被我衣服上的线头勾住,活生生撕裂了一截。我回过头,远远地看见潘桂枝红着眼盯着自己的指甲,下一秒,他就像走火入魔一般朝我狂奔而来。

  我不敢想象被他抓住会有怎样的后果,只能拼命奔跑,尽管这不是在梦里,我却仍然感到一种如陷噩梦般想逃却逃不掉的恐惧。

  怀里湿津津的啤酒瓶不断撞向我的肚子,可我是个小孬种,尽管在那样危险的境况下依然害怕孟光辉的责骂,既不敢扔掉它,又不敢抡起这样武器反抗潘桂枝。

  我看见火烧云烧出一堆黑乌乌的浓烟,天光暗下来,从打谷场到家里的路一下子变得无比漫长,就好像怎么也到不了头似的。

  当时修路的工程队还没有抵达白雀荡,田埂边的地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凸起的碎石头,奔跑中我摔了一跤,被坚硬的石头尖“呲”地蹭破了膝盖,与此同时啤酒瓶从我的怀里飞出去,骨碌碌一路滚进了稻田里。

  那一刻我惶恐地想到我逃不了了,而潘桂枝马上就会追上来,我在巨大的恐惧中听见心跳声扑通扑通地捶打着地面。那时正临近丰收季节,稻谷长得高而茂盛,我咬住打战的牙齿,忍着膝盖上的疼痛,跟随啤酒瓶爬进了稻田深处。

  没过多久,从稻谷的缝隙里,我看见潘桂枝的身影一闪而过。可我仍然紧绷绷地趴着不敢乱动,我怕他突然回头,像从草垛上跳下来一样跳进稻田里,一脚踩烂遮掩我的稻谷。

  潘桂枝很快折返回来,他在水渠边停下,一双走火入魔的眼睛四下里扫荡。我不敢向潘桂枝张望,掩耳盗铃似的,仿佛只要我不看他,他就不会发现我。

  “孟梨!你死定了!”潘桂枝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他突然幽幽地说了句,“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说完,他的脚步便向田埂间走来。

  入夜的稻田中爬满了野风,风里到处是啾啾虫鸣,稻谷沙沙地摇摆,潘桂枝的脚步声也是沙沙的。他的脚步声沙沙地向我收割过来,就像镰刀一茬一茬地收割庄稼。

  我像缩头乌龟一样害怕地缩在稻田里,不停地将自己蜷成更小的一团,我脚边的啤酒瓶里正不合时宜地翻腾着泡沫,但我没注意到,因为那时我身后的稻谷忽然扑簌簌地抖动起来。

  火烧云已经烧成一堆焦黑的灰烬,天完全黑了,我胆战心惊地扭过头,突然看见一只麻雀撞在了捕鸟网上,正在奋力挣扎,它旁边挂着的几具鸟尸也身不由己地在风里挣动。

  我看见不远处的田里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孟梨,你死定了——我看见你了——”

  我想起潘桂枝的声音、他阴鸷的脸、尖利的九阴白骨爪,还有他家的狗。

  我想起我哥,接着又想起了家。

  我想回家。

  突如其来的对家的想念让我心里翻起一阵委屈,可我是胆小鬼,无孔不入的恐惧漫天漫地席卷而来,我想回家,可是我不敢回家。

  而就在这个时候,啤酒瓶爆炸了。

  我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我抱了一路的啤酒瓶在我脚边轰然炸开了,几块玻璃碎片和着酒液一起飞溅到我的脸上,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浇来。

  我就是在这意外的响声中被我哥找到的。

  吕新尧的脚步声跟手电筒的光一起拨开我面前的稻谷时,我正浑身湿淋淋地蜷缩在地上,啤酒泡沫和汗水黏在一起,狼狈极了。

  我不知道是我哥,还以为是潘桂枝沙沙地向我走来了。

  然而事实上潘桂枝早走了,那天晚上在昏暗的天色中,我并没有看清楚稻田里那个人影的真面目,更不知道我臆想中的潘桂枝其实是一只稻草人。

  那只稻草人却在我的头顶上投下潘桂枝的影子,一种硕大无朋的恐惧笼罩着我,直到我听见吕新尧的声音。

  他只是叫了我一声“孟梨”,我的眼泪就突然崩溃般地涌出来,我在吕新尧的面前号啕大哭,好像攒了一辈子哭不完的委屈,就等着我哥出现哭给他听。

  泪眼朦胧,我看不清吕新尧的神情,他就像当初在围墙下一样不言不语地看着我,等我哭够了,他才伸手擦掉我脸上的眼泪,说:“别哭了。”

  我向来听我哥的话,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的眼泪,尤其是对他——我甚至一度幻想过,如果我是海里的人鱼,我哥站着不说话,光是看我一眼,我就会不要钱似的掉珍珠。这些我身体里的水分还是不断地从我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我低着头,身体因为抽泣一抖一抖的,一边揉眼睛一边伤心地说:“可是、它、它不听我的话……”

  吕新尧沉默了好一会儿,手电筒的光扫过我的小腿和膝盖,他没有问我怎么弄的,而是问:“为什么躲在田里不回家?”

  我说:“我害怕……”

  吕新尧接着问:“怕谁?”

  我的鼻子又是一酸,眼泪禁不住流出来,潘桂枝的名字在我喉咙里转了好多遍,可是我的舌头却打了结似的,我低垂着头,听见自己风马牛不相及地说:“我不是你亲弟弟,你也不是我亲哥。”

  吕新尧大约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眼睛里,显而易见地滞了一下。

  我也没料到,我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仿佛牵动了某条格外脆弱敏感的神经,说完我心里就翻江倒海般难受起来。我揩了一下鼻子,日复一日积蓄的不安、恐惧和委屈忽然像啤酒瓶里的泡沫一般轰然崩溃,我的喉咙里无法克制地发出沙哑的哭声。

  小时候我曾经因为一个芝麻糖包而跟孟光辉哭闹过,孟光辉嫌吵,把我扔进屋子里关了一整天。虽然后来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糖包,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谁面前这样耍无赖地哭过。

  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佛祖说人世间有八苦,我是求而不得苦。我攒不到买亲哥哥的钱,也不会用花言巧语讨好他,只好可怜巴巴地耍起了赖。

  在吕新尧的注视下,我断断续续地说:“……你做我的亲哥好不好。”

  吕新尧当时没有回答我,他在我面前蹲下来,对我说:“爬到我背上来。”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头顶的旋和单薄的肩膀。

  吕新尧用这双肩膀背起了我。在我哥的背上,我感觉心跳得比之前还要快,我小心翼翼地圈着他的脖颈,身体仍在哭泣的余韵中一抽一抽的。

  就像在无数次梦里一样,我听见吕新尧的声音问道:“谁欺负你了?”

  这场梦比以往任何一场都真实,他的耳朵离我很近,耳廓被手电筒的光芒映得些微透明,在我哥说话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后背轻微的震动。

  我伏在他肩膀上怯怯地小声说:“是潘桂枝。”

  回家的路有点长,我哥背着我走得有点慢,我第一次告状就上了瘾,把潘桂枝对我的欺压絮絮地说给了我哥听。

  吕新尧问我为什么之前没告诉他,我说因为我是个麻烦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