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5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吕新尧从鼻子里发出很轻的一声笑。

  我第一次跟我哥说这么多话,而我哥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我怕他嫌烦,不再搭理我了。

  “你别讨厌我……行吗?”我说完悄悄地补了一声,“哥。”

  我把指甲扣进手掌心,忐忑不安地等待我哥的回答,也许他根本不会回答。短短的几秒钟,我设想了无数种情形,而世事无常,我哥偏偏却挑了我最盼望又不敢盼望的一种。

  我听见我哥说:“我不讨厌你。”

  吕新尧是一个做的比说的多的人,在我心里我哥一言九鼎,他轻飘飘的“不讨厌”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耳朵里。

  这一刻我确定祖母没有骗我,观世音真的能渡人脱离苦海,我望着观世音的背影,虔诚地叫了声他的名号:“哥。”

  眼泪洇湿了我哥的衣服。

第6章 “哥……对不起。”

  我哥穿过稻田、背我回家的那个夜晚使我第一次怀疑起脚下的土地。

  我哥在家门口将我放下,我的双脚踩在了比他肩膀更坚实的土地上,可是那一霎我却突然感到不安。就像断脐的婴儿想缩回母亲的子宫里,我想立刻爬回我哥背上,仿佛吕新尧少年时期单薄的肩膀比大地更加坚牢。

  后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我当时的怀疑,在孟光辉死后、我家天塌地陷的时候,我哥用他单薄的肩膀、凭借一己之力把坍塌的天地重新撑了起来。

  我回到家后,孟光辉因为我弄丢啤酒而臭骂了我一顿,我打小就记性好,可那天孟光辉骂了什么我却一句也记不清,我只记得吕新尧在不远的地方向我勾了勾手。他从井里提上来一桶水,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帮我洗干净了身上的污渍和血迹。

  我想起大彭小彭,过去我常常看见这对双胞胎兄弟坐在家门口的水井旁边,互相用大木瓢给对方后背浇水。吕新尧湿淋淋的手按在我的后颈上,长而有力的手指在我的头发之间穿梭时,我知道我不用再羡慕他们了。

  洗完澡我独自回到屋里,秋天的夜晚尤为漫长,潘桂枝没有轻易放过我。梦里,他驾驶着稻草人的影子沙沙地收割着庄稼,我梦见我也是一株庄稼,双脚被土地攫住了,怎么也动不了,眼见潘桂枝沙沙地朝我收割过来。

  我走投无路地从梦中惊醒,在一片漆黑中找到吕新尧背影的方向——

  我哥的床挨着窗子,哪怕再暗的天色也总是透着一点天光的,只要有一点光,我就能看见他。

  可是我只看见一片黑暗。

  吕新尧不在那儿。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起来,我哥的床就像失去了神像的神龛,我的恐惧无处安放,忍不住对着空荡荡的床喊了一声“哥”,没有人回应我。

  观世音没听见,我于是又喊了一声。在我喊到第七声的时候,屋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我腾地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正看见我哥穿着一件汗衫,头发半湿地站在门口。我揉了揉眼睛,撑起眼皮愣愣地望着他。

  “叫我干嘛?” 他刚洗完澡,声音和刚从井里捞上来的水一样凉。

  我脑子里一片茫然,下意识地对他摇摇头,然后我才想起屋里没开灯,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见。

  吕新尧的脚步声走向了窗边,他背对着我的时候,我捏着被角,没忍住叫了一声“哥”。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停住了。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不敢闭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吕新尧,怕我一闭眼,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就会伸出来将我抓走。

  “哥,”我闷声对吕新尧说,“我睡不着……潘桂枝明天会找我报仇吗?”

  我哥说:“不会。”

  我追问他:“那后天呢?”

  “也不会。”

  “那……以后呢?”

  这次他没有立刻回答我。

  吕新尧的眼睛和窗外的天色一样漆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那道目光仿佛刺破黑暗,将我看穿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哥看着我说:“不会了。”

  我当时并不清楚我最后的追问对我哥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潘桂枝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一定会埋伏在桥头等着报复我。于是我问我哥,明天放学能不能在学校等他一起走。

  吕新尧却让我在桥边等他。

  我相信我哥,可我仍然感到害怕。然而第二天放学后我忐忑不安地走向桥边时,潘桂枝却迟迟没有出现,我蹲在桥头等了很久,等到的却不是潘桂枝的报复,而是我哥的身影。

  我仍然记得那天傍晚的天色,记得夕阳落在我哥的鼻梁上,还记得有一辆卖老面馒头的单车嘎吱嘎吱地从我哥身边路过,那时我看见我哥的下巴和脖颈上有几道鲜艳的血痕。

  我立马想起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

  我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一瞬之间我仿佛看见了潘桂枝的爪子抓在我哥身上的情形,我突然不敢再悄悄地偷看我哥的伤口了。真奇怪,我们的身体里分明流着不一样的血,但那个时候我却清楚地感受到一种血脉相连的刺痛。

  我哥对那几道抓伤不以为意,我也不敢开口问他,直到后来孟光辉黑着脸,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我才后知后觉地得知真相。

  我哥揍了潘桂枝。

  当时我在屋里听见孟光辉的声音在喊:“吕新尧!你给我出来!”

  我不安地看向我哥,吕新尧却面无表情,像是没听见一样。

  孟光辉一边喊一边从院子往屋里走,他是个没有耐心的人,拍门的时候,已经不再是让我哥出来了,而是让他“滚出来”。孟光辉拍门的手劲很大,门边的一块墙皮被震得掉了下来,先是掉在我的头上,随后又滑下去,在我脚边七零八落。

  这时候我看见吕新尧踢开凳子站了起来。

  我突然感到害怕,连忙用后背抵住门,对我哥说:“哥,你别出去。”

  “让开。”吕新尧皱了皱眉。

  我依然抵着门,对他摇头:“你别去。”

  吕新尧低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直接伸手掰开我的肩膀,将我推到一边,利索地拧开了门。

  我哥把门一打开,我就看到了孟光辉扬起的巴掌。他黑着一张脸,那一巴掌看上去就像要落在我哥脸上。

  也许是看在孙月眉的面子上,孟光辉阴沉沉地瞪着眼睛盯着我哥看了几秒钟,终于忍住了这巴掌。他放下手,扯着嗓门斥责我哥说:“好端端地你打什么人?吃饱了撑的非要给我惹麻烦!去,跟我去潘家道歉!”

  我哥没有理会孟光辉,他说:“要道歉是吧?你让他自己来找我。”

  这是我哥和孟光辉的第一次对峙,我的父亲火冒三丈,他从来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更何况我哥只是他替别人养的儿子。

  吕新尧对他的忤逆让他感到一种挑衅,那天晚上孟光辉抽出了一条旧皮带,对着我哥就抽了过去。我哥才十几岁,还是个初中生,却拽住了孟光辉的皮带。我还记得吕新尧当时的眼神,这眼神让我父亲后背发凉,孟光辉后来扔下皮带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一遍又一遍地对孙月眉说:“我养了个什么东西在家里!”

  他用皮带抽了我哥,但是却全然不像个胜利者,孟光辉指着吕新尧,气急败坏地说:“吕新尧,算你小子有种!”

  我哥是因为我惹怒孟光辉的,我害了我哥,我把自己夹在门背后,眼泪从门板和脸颊的缝隙间滚落,像木刺一样刮着我的脸。

  吕新尧知道我在门后面,却没有管我,他脱了上衣去井边打水洗澡,我从门缝里看见我哥赤裸的后背。

  那一刻我的鼻子突然狠狠地抽了一下,随即泛起一阵凶猛的酸意,眼泪又涌出来。我在泪眼朦胧当中清楚地看见了观音像背后的裂痕。

  “哥……对不起。”我哥从门前经过时,我哽咽着对他说。

  我哥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却没有停下来,我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走出去,忍不住伤心地哭出了声。

  我是个害人精,我害我哥被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抓伤,还害他被孟光辉的皮带抽了,吕新尧一定不想当我哥了。

  我在门板背后蹲下来,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我用手指蘸取地上的泪水,一遍一遍写着我哥的名字——我只写了一个吕新尧,剩下的全是“哥哥”,每个哥哥后面都是一句对不起。

  当我写了三十四个对不起的时候,我哥拉开了门。他低头看着我,良久一言不发,“哥哥”在他面前干枯了。

  “起来。”他说。

  我把脸埋在臂弯里,用手背擦着眼泪,低声对我哥说:“对不起……”

  我看不见我哥的反应,只感到他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了我的头发上,这只手把我额头上的头发拨开,迫使我抬起头来。

  我哥蹲在我面前,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用纸巾擦着我湿漉漉的眼角。我第一次和我哥面对面离得这么近,近到能看清楚他的睫毛、近到能感觉他轻微的鼻息——近到我一垂眼就能看见他脖子上九阴白骨爪的痕迹。

  于是我的眼皮又耷拉下去,我和我哥之间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我哥流血,我会掉眼泪。

  我对我哥最初的亲情以及未来的情欲和爱情都是在眼泪中滋生的。

第7章 “不想哭就别哭”

  潘桂枝的母亲是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她没有等到吕新尧的登门谢罪,于是跑到我家闹了一场。离开的时候,她语气狠毒地对孟光辉说:“一个丢了老婆,一个死了老公,等着瞧吧,还不知道谁先克死谁呢!”

  孟光辉脸色铁青,对着她的背影破口大骂:“要死先死你!”

  当时不光是孟光辉,就连潘桂枝的母亲也没想到,她的话在不久之后居然应验了。

  孟光辉被人抬回来的时候,我家门口围满了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其中就有潘桂枝的母亲。她在人群中探头探脑,惊诧地拉着她儿子问:“姓孟的真死啦?”

  我记得潘桂枝当时脸色煞白,仿佛丢了魂似的,半晌没有理会她。

  孟光辉的死在白雀荡引发了轰动。我父亲的同事们都感到吃惊,他们说孟光辉生前是个体面讲究的人,怎么居然死得这样不体面?

  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胳膊底下总是夹着一本谁的诗集,嘴里常常念念有词,人多的场合,他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等到四下无人,他清一清嗓子,河边的雎鸠就张开白色的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孟光辉念过很多人的诗,只有一句被他翻来覆去地念了很多遍。在我的印象里,每当念到这一句时,孟光辉总是忍不住将背在身后的手高高地举起来,竭尽全力伸向前方,仿佛要抓住正在西沉的太阳。同时,震动的胸膛里发出慷慨激昂的吟哦:“难道在天性热烈的偷情里生下的孩子,倒不及拥着一个毫无欢趣的老婆,在半睡半醒之间制造出来的那批蠢货?”

  孟光辉就是在一次偷情中意外死去的。

  在他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议论纷纷,将他架在门板上抬回来的人说,孟光辉的尸体是他清早浇粪的时候发现的,没人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会死在粪池里,他的死因和淹死他的粪池一起被压在了石板底下。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从潘桂枝口中得知了真相。

  那是一个潮湿的雨天,在打谷场的草垛后面,潘桂枝忽然从背后箍住我,声音喑哑地说:“你爸爸就是这样抱上来的……”

  孟光辉被发现死去的前一天晚上,悄悄翻墙溜进了潘雨莲家的院子。

  潘雨莲是潘桂枝的姑母,白雀荡的女人们私下里说她是潘金莲。潘雨莲的丈夫有很严重的驼背,从背后看他只能看见驼峰一样的脊背,却看不见后脑勺,大家都叫他吴骆驼。即便吴骆驼这副德行,潘雨莲居然还生养了两个孩子。于是有不少人觉得她的两个孩子来路不明,也有人在背地里编排说吴骆驼就是因为潘雨莲才成了骆驼。

  孟光辉翻进院子里之后,拉开虚掩的房门,轻手轻脚走进了潘雨莲的屋里。当时屋子里没开灯,黑黢黢一片,孟光辉躲在门背后,等人一进来就猛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潘雨莲。他的手在潘雨莲身上摸来摸去,整个身体都贴着潘雨莲,急不可耐地磨蹭着。

  被他突然抱住的潘雨莲惊慌地大叫了一嗓子,却被孟光辉捂住了嘴。孟光辉等不及解开潘雨莲裤子上的钮子,摸黑就将手从裤腰缝里挤了进去。

  这个时候孟光辉猛然一震,意乱情迷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猛地推了“潘雨莲”一把,手忙脚乱地提起裤子跑了出去。刚才被他抱住的“潘雨莲”这时大叫起来,孟光辉一片混沌的脑子嗡嗡作响,爬到墙头时远远地看见有人向他追来了,孟光辉恍惚间被吓破了胆,失足从墙顶上摔了下来。

  我想起孙月眉说自己是被孟光辉强奸的,这句话现在得到了侧面的佐证,孟光辉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干起了强奸的勾当,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那么走运。

  他这一摔,再也没有爬起来。

  那时候我弟弟还在我哥他妈的肚子里没出生,我还没有勾引我哥。

  孟光辉臭气熏天的尸体在家里躺了三天,在这三天里,孙月眉脸色惨白,经常双眼直直地盯着死去的孟光辉,好似要将我父亲掐活过来,再掐死一次。

  我是孟光辉唯一的血脉,有人把我往孟光辉身边推,对我说:“看看你爸吧,看一眼少一眼啦。”我被推到孟光辉跟前时脑袋忽然一片空白,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空白,我感到自己是被丢到一具尸体而不是一具父亲面前。

  村里的老人提醒我,让我哭出声送一送我爹。但我是个不孝子,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僵立在孟光辉面前,不知所措,慌张得忘了掉眼泪。我不知道我在孟光辉面前站了有多久,一分钟,两分钟,很久的两分钟,直到我哥挤开闹哄哄的人群,把我拉到身边,一路带回屋里,我才后知后觉地伤心起来。

  吕新尧说:“不想哭就别哭。”

  外面的人都对我说“想哭就哭”,那时我哭不出来,可是现在我看着我哥,只摇了摇头,眼泪就把眼皮烧红了。

  “我没有爸爸了……”

  我对我哥说完,忍不住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