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6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我看见一只鸟飞走了,飞进了西边的夕阳里,飞进了落日里。我自小追赶的那堵背影从鸟一样小,变得像山一样大,可望不可即。

  孟光辉活着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对我不好,他唯一做过的好事就是让我出生,并替我找了一个哥哥。然而他死去之后,他的好却突然被记忆放大了。——我父亲的死亡让我初次意识到死的魅力。这种魅力令我泪流不止。

  吕新尧脸上的表情在我的泪水中漫漶不清,他没有像从前一样不言不语地等我哭完。他第一次把我抱进怀里,也是第一次对我说:“你还有哥,我就是你亲哥。”

第8章 白月光

  孟光辉的死带来一场地震,这场地震把我家房子劈成两半。

  我常常梦见我哥带着孙月眉和我那还没出生的三弟走了,扔下了我。好几个晚上,我从梦中惊醒,撑开眼皮慌张地扭向窗边,确定我哥还在。我和我哥的床中间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有一回我从床上滚下来,睁眼的时候还是半夜,发现自己正躺在这条过道里,脑袋一偏就能看见我哥。

  我醒了,但我没有爬回自己的床上,而是继续躺在地上。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哥床上有白月光,被方形的窗格一筛,也是四四方方的形状,像一床薄薄的被子盖在我哥身上。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哥,也盯着他身上的被子。我想钻进我哥的被子里,可是我不敢爬上他的床,于是我爬到了床底下。

  我窝在我哥床底下,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单薄的木板,我哥每一次翻身,床上的木板就会轻轻地晃动,发出孱弱的吱吱声。我突然想到我们是在同一片屋檐下、躺在同一床被子里,这样的距离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孟光辉死了,我没有爸爸了,我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不同人的血,但他就是我亲哥。就算我们家的房梁倒了、屋檐塌了,或者一场大洪水把锅碗瓢盆都冲跑了,只要我哥还在,只要我们相依为命,我就能什么也不怵地活下去。

  但要是没有我哥,我一个人是活不了的。

  被抛弃的恐惧让我比从前更加注意我哥。

  那段时间我哥变得格外沉默寡言,他身边不再总是围绕着一群狐朋狗友,好像一夜之间,他们就失去了共同的话题分道扬镳了。放学后我和我哥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经常一句话也不说,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哥的眼睛经过长时间的沉默,里面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些他从前没有、他的同龄人现在也没有的东西。

  早春时节,村口的大枣树还没开花,雨一场接一场,孙月眉的肚子也一天大过一天。

  我想吕新尧对孟光辉仍然怀恨在心,因此每当他的目光掠过孙月眉隆起的肚子时,总是会阴阴地沉下几分,仿佛孙月眉肚子里的不是他血浓于水的弟弟,而是一颗日渐长大的毒瘤。

  孟光辉死在我哥中考那年,孙月眉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我哥身上,她托着肚子,两眼汪汪地对吕新尧说:“我们孤儿寡母,只有靠你了。”寡母是孙月眉,孤儿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我不占任何一个。

  我悄悄地看我哥,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扒着饭。

  白雀荡没有高中,高中都在县城里,晚上写作业时,我问我哥中考完了他还在不在家里住,我哥没有马上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放下笔才开口说话。

  他反问我:“你想我在吗?”

  我朝我哥点头,我哥睃我一眼,等我说理由。我说:“你不在我会睡不着。”

  我哥怔了一瞬,随后觉得好笑似的,嘴角往上挑了一下。

  “你几岁了?”我哥说,我以为他是在问我,但他又接着说,“要我抱着哄你睡吗?”

  我哥在讽刺我,但我不敢告诉他,我曾经好几次裹在被窝里这样幻想过,并把幻想带进梦里。

  我想我哥的意思是不回家住了,但他却对我说:“看你表现。”

  吕新尧没有像吊桥底下的那株树苗一样,用顽强的生命力顶开石缝生长,他就像一根脆弱的枯树枝,嘎嘣一下就断了。——我哥中考考砸了。

  我们学校的老师感到不可思议,我在办公室门口听见他们议论,我哥的班主任连说了三遍:“怎么会这样呢?”他们都说吕新尧可惜了。白雀荡中学里考上高中的不多,好多人甚至连中考都没参加,但他们只说吕新尧可惜了。

  在其他人为了我哥的失误感到可惜时,我哥却似乎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他在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就出现在了台球桌上。孙月眉为此跟我哥大吵了一架,她打算走后门把吕新尧送进一所还不错的高中念书,不准吕新尧再去台球厅。可是吕新尧翅膀硬了,不听她的。

  孙月眉说:“姓潘的家里做生意,他不读书,在家里吃一辈子也不愁!你不读书能做什么?你家里有一亩地还是一头牛?你能做什么?整个白雀荡里谁都可以不读书,只有你不行!”

  吕新尧那双乌黑的眉眼紧紧地锁着,一句话也没说。

  “你好好上学,家里的事先不要操心,”孙月眉说着目光移到我身上,“孟梨也大了,能帮家里干活儿了,当年我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上山砍柴了……”

  我没看孙月眉,而是看向我哥,这时候我发现吕新尧抬起了眼睛,他的眼神掠过我,眉头仍是锁着,他打断孙月眉说:“他才七岁!”

  我哥似乎被孙月眉的哪句话激起了怒火,语气又冷又硬。

  “七岁怎么了?七岁怎么了?”孙月眉吃了一惊,她摸着肚子,用不可理喻的语气说,“姓孟的王八蛋死了,我们娘儿俩只有你了,你还有工夫管王八蛋的儿子不成?”

  吕新尧发出一声不像是笑的笑声,对孙月眉说:“他是我弟弟!”

  “他才是你弟弟!”孙月眉指着自己的肚子,瞪着眼睛对吕新尧叫道。叫完孙月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哀哀地说:“我怎么这么命苦,我们娘儿俩怎么这么命苦……”

  我哥因为我把孙月眉气哭了,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再看我哥,只能低着头用手指抠自己的掌心。祖母说挨着大拇指的那条纹路叫生命线,我把我哥的名字抠在上面,重重地、密密地,缝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我哥不要我了。

  和孙月眉吵过一架后,吕新尧仍然去台球厅。一天我放学回来,在家门口的小路上看见我哥的背影,远远地朝他喊了一声“哥”。

  我哥回过头,看着我向他跑近。

  我问我哥要去哪儿,西边的太阳光有些眩目,我哥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地反问我:“你要告状?”

  我知道他要去台球厅了,于是我摇了摇头,我哥在我的头发上揉了一下,对着家的方向扬扬下巴说:“回家去。”

  我不想回家,只想跟着我哥。我说:“哥,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你去那儿干嘛?”我哥皱了皱眉。

  “我表现得很好,考了第一名。”我把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把刚发下来的期末考试成绩单像献宝一样捧在手里献给我哥过目。

  我哥接过去,嘴角轻轻勾了勾,在阳光下露出一点吝啬的笑意。我哥是个美人,他一笑就让我想到西周时期的美人褒姒,我不能为我哥烽火戏诸侯,但我可以多读一点书,为他考很多个第一名。

  “作业写完了?”我哥问。

  期末考试后没有作业,暑假作业不算。我对我哥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这么问就表示已经同意了。

  我第一次走进台球厅,也是第一次看吕新尧打台球。我在学校里见过我哥打篮球和乒乓球,但从没见过他打台球。台球和篮球、乒乓球都不一样,在那个时候,台球厅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说那不是一个正经的地方。

  但什么是正经、什么又是不正经呢?我查了字典,还是没弄清楚。

  台球厅的墙被烟熏得灰黄,墙角的簸箕里堆着干瘪的烟头,黑乌乌一撮,像彭黑皮窜出鼻孔的鼻毛。吕新尧在桌前佝下身,身体几乎贴到桌面,桌布的绿色在他脸上浮动。我不会看台球,只盯着我哥看,台球厅的烟味和灯光让我哥变得很不一样。

  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灯泡一晃一晃的,把我哥的睫毛拉长又挤短。

  我看见美和坏同时在他的皮肤下抽条生长。

第9章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四月杏花怒,五月桃子胭脂,六月石榴产子。

  我哥出生在五月,他同母异父的亲弟弟六月从孙月眉的肚子里诞生。孙月眉给她的小儿子取名叫孙晏鸣,姓孙不姓孟,她说孙晏鸣不是孟光辉的儿子。

  孙月眉怀孕的时候管不住我哥,产后坐月子更加管不了。吕新尧没有按照孙月眉的心愿念高中,他固执地念了一所中专,就像白雀荡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

  中考过后那个漫长的暑假,白雀荡倒闭已久的印刷厂被拆除,破砖烂瓦上重新建起一座溜冰场。吕新尧频繁地出没在溜冰场和台球桌上,常常待到晚上才回来,他只带我去过一次,后来就不再让我跟去了。

  白天孙月眉把我叫进屋里,我闻到一股浓浓的奶味,说不清是腥的还是香的。我的弟弟孙晏鸣嘴角挂着口水,就睡在这股奶味里。

  孙月眉对我说,她上次是在气头上,跟吕新尧说的不是真心话。只有一句是真的——她的确在比我还小的时候就帮家里干活了,再大一点都嫁人了。我不知道她现在不在气头上对我说的会不会是真心话,但这些都不重要。

  孙月眉问我:“家里最小的是谁?”

  我说是孙晏鸣,孙月眉点点头:“对,是弟弟。”然后她认真地告诉我:“孟梨,你也不小了。”

  我怀疑我哥其实不是孙月眉亲生的,孙月眉总说我不小了,但我哥却说我才七岁。他们分明有着亲密的血脉,但却在说截然相反的话。

  我想相信我哥,可是孙月眉打断了我,她说:“这个家里养不了两个小的。”

  我并没有完全听懂孙月眉的话,但她说话时脸上的神情和冷酷的语气却让我联想到一把尖刀,尖刀抵在我的后背上。我听见她命令我说:孟梨,你长大了。

  我是在我哥早出晚归的那段日子里,背着他悄悄长大的。

  我长到七岁时的个子和五岁第一次见到我哥时相比依然高不了多少,站在灶台边踮起脚才能看见锅底,但在孙月眉的命令下,我开始学习做饭。

  我会做的第一道菜是炝豆角,做给我哥的第一道也是它。我记得那天晚上下了雨,我打着伞出去,在吊桥前面看见吕新尧。

  我朝我哥跑过去,不管吊桥上咚咚溅起的泥水,一直跑到他面前。我哥接过我手里的雨伞,扶着我的后颈把我往身边摁,我挨着我哥,鼻子埋在他的衣裳里,闻到他身上潮湿的烟味。这是台球厅里的烟,沾在我哥身上就成了他的味道,我讨厌烟味,但我不讨厌我哥的味道。

  我哥撑着伞问我跑出来干什么,我在他面前向来沉不住气,我听见自己邀功请赏说:“我做了晚饭等你回来吃。”——等了很久没等到你回来,不小心等到下雨,这场雨真讨厌,我怕你等到雨停才回来,又怕你不等雨停路上淋到雨,所以我来接你了,但你还是淋湿了。

  “你会做饭?”我哥乌黑的眉毛轻轻往上挑了一下,目光从我头顶上扫过,好像因为我的身高犹疑了一刹那,接着他看向我,问道,“做什么了?”

  我对我哥摇了摇头:“不说。”

  我哥也不猜,他罕见地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自从他跟随孙月眉搬进我家,很少有心情愉悦的时刻,孟光辉死后更甚。我哥的脾气跟他的脸很配,就像玫瑰必须滚满一茎的刺,他的坏必须配得上他的美。

  过了一会儿他问:“想不想吃雪糕。”

  在回答之前,我望着我哥,忍不住先咽了下口水,我哥一定看见了。

  这次不是在彭黑皮的店里,自从游戏币的事情之后,我再也没踏进过他家商店。我哥给我买了一支雪糕,枣泥夹心的,咬开以后会有流心的枣泥,亮晶晶甜丝丝的。我想让我哥吃到枣泥,就把雪糕举到他嘴边,然后才想起来雪糕是我咬过的,我哥恐怕不会吃。

  可是我哥只垂下眼,低头就咬了一口。我感到有一滴融化的雪糕流淌下来,掉在了我握雪糕棍的手指上,又是黏,又是凉。

  回到家炝豆角也是凉的,我哥嫌麻烦不让热,他把冷掉的豆角压进半温的饭里,一口一口扒掉了。我突然再也不想给我哥做炝豆角了,也不要煮白米饭,我要给他做更好的东西。

  我哥吃饭的时候,我们讲了一会儿话。我告诉我哥,今天殷姑到家里来了。

  我哥顿了顿,问她来干什么。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殷姑,中午我端着饭碗蹲在院子里吃,常常看见她挎着绣花小布包从我家门口经过。殷姑五十多岁,没结婚也没有孩子,村里人说她以前在男人那里上了当,从此以后就不肯再结婚了。白雀荡的人都见过殷姑挎着绣花布包、扎着蓝头巾的背影,有人说她不是殷姑,是尼姑。

  殷姑走进我家的时候看着我微笑,她蓝头巾下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耳垂上挂两只金耳环,一晃一晃的。

  她微笑着跟我说了几句话,然后孙月眉出来了,她笑眯眯地把殷姑招呼进屋里。我看见殷姑从那只绣花小布包里拿出了一团蓝色的毛线,跟她的蓝头巾一样的蓝色,还有几根竹棒针。

  于是我对我哥说:“打毛线,给孙晏鸣打毛线袜。”我还告诉他殷姑要给我打一件,我不想要就摇头了。

  我哥吃完饭搁下筷子,像是随口一问:“为什么。”

  殷姑为什么要给我打毛线?还是我为什么不要?我哥没说清楚,我以为是第二种,于是我回答说:“因为你没有……哥,你想要吗?”

  我哥好像笑了一下,好像又没有,总之他说话的时候已经一点笑容也没有了,他说:“我不要。”

  我立刻跟着我哥说:“我也不要。”

  我哥这回才清晰地笑了,我跟他一起笑,如果哥哥和弟弟就要什么都一样、做什么都一起,我愿意当我哥的跟屁虫,我知道我哥不讨厌跟屁虫。

  因为要给孙晏鸣打毛线袜,殷姑开始频繁地出入我家,几乎每天下午我都能看见她轻飘飘的身影,就像是一只蓝头巾轻飘飘地飞了进来。孙月眉有时让我坐在殷姑旁边陪她说话,殷姑总是安静地织着毛线,不时从毛线与竹棒针的空隙中抬起眼,微笑着打量我。

  “孟梨,你的眼睛水灵灵的,像女孩子。”离开的时候殷姑对我说。

  那天她把绣花布包和毛线袜一块儿落在了我家里,孙月眉“哎呀”叫着从鼓鼓囊囊的布包里取出一件毛衣,跟殷姑的蓝头巾同样蓝的蓝毛衣。

  孙月眉在我眼前把毛衣伸展开,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殷姑很可怜,孤苦伶仃的,现在年纪大了,一直想要个女孩陪在身边。”

  接着她又说:“孟梨,殷姑很喜欢你。”

  孙月眉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脸上是笑笑的,但她含着笑意的注视却让我感到害怕。我想我又不是女孩,殷姑为什么要喜欢我。

  很久以后我看《霸王别姬》,听见小豆子愣愣地反复那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直至被铜烟锅捣得满嘴鲜血,七岁时的胆小鬼孟梨仍然会占据我的身体,我想躲进我哥怀里哭一哭,但我哥不在。

  我的弟弟孙晏鸣满月那天,孙月眉抱着他带我去了殷姑家。

  殷姑的家在一排小平房的最东边,院子顶上有葡萄藤。殷姑早已等在门口,她站在一小串葡萄下,对我露出笑容:“你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