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7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孙月眉把我推到殷姑跟前,对我说:“孟梨,殷姑给你打了一件毛衣,你要谢谢殷姑。”

  那件蓝毛衣我不想要,可孙月眉却替我收下了。

  在孙月眉的注视下,我犹豫地对殷姑说了声:“……谢谢。”

  祖母说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叫真心话,从脑子里挤出来的都叫谎话。我在说谎,声音很小,像蚊子一样。

  孙月眉和殷姑聊了一会儿,她怀里的孙晏鸣忽然醒了,张着没牙的嘴哭起来。我听见孙月眉一边哄他一边对殷姑说:“人给你送来了,我先回去了。”

  接着孙月眉把我叫到面前,摸了摸我的头,交待道:“孟梨,你要乖,留在这里陪着殷姑。弟弟在哭,我带他先回家了。”

  本能的危机感让我一下子拉住了孙月眉的衣角,我慌张地叫了声“眉姨”。

  孙月眉回过头看了看我,又一次对我说道:“殷姑很喜欢你。”

  说完,她把衣裳从我的手里抽出来,抱着孙晏鸣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在那一刻突然间惶恐地意识到——孙月眉把我卖掉了,她把我送给了殷姑。

  殷姑依然是微微笑着,她指了指院子里的葡萄藤,亲切地说:“孟梨,过来陪我坐一会儿,给你摘葡萄吃。”

  张不渝说殷姑凶巴巴的,从来不准小孩子靠近她家葡萄,谁要是偷偷地摘了,会被她的竹棒针扎。但凶巴巴的殷姑却把我领到葡萄藤下,拿搪瓷大碗装了一满碗葡萄给我吃。

  我对她摇头:“我不要葡萄,我要回家,我要我哥。”

  葡萄在我的视野里变得湿淋淋,殷姑把酸甜的葡萄递到我嘴边,可是眼泪却先一步流下来,在我说话的时候咸咸地流进嘴巴里。

  殷姑放下搪瓷碗,用一条毛巾擦我的脸:“我可怜的宝,你没了娘又没了爹,家在哪里喔?从今天起,殷姑的家就是你的家,别哭了,殷姑对你好。天冷了给你织毛衣,每天给你做好吃的,比你哥哥还要好。”

  “我哥最好……我只要我哥。”我发现一说到我哥,我的眼泪就会变得滚烫,就像是从血管里流出来的。

  “你哥哥还要读书,他要读高中了,管不了你,又还有个小弟弟……殷姑家里没有小孩,你跟我一起住,殷姑喜欢你。”殷姑把毛巾叠起来,边屋里走边回头说,“宝快别哭了,等会儿眼睛哭肿了会痛,先吃葡萄,殷姑给你煮晚饭。”

  殷姑的蓝头巾飘进了黑漆漆的房子里,我用胳膊擦掉鼻涕和眼泪,风把葡萄架上的葡萄藤吹得哗啦响,闷的风,死热的风,吹不出活气的风,我听见殷姑的声音在这样的风里说:“变天了,要打风暴了。”

  我一直记得那天的天气,天是灰头土脸的天,地是灰头土脸的地,只有闪电是洁白的,忽忽地在云层上晃。第一道雷声滚落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突然从我七岁的胸口里披荆斩棘般地冒出来。

  我从殷姑家里逃了出来。

  然而当我跑出殷姑家的大门、跑在田埂上时,那股勇气却像漏气的皮球,飞快地消瘦下去,我突然想起孙月眉的眼睛,还有她的声音——

  孟梨,你长大了。孟梨,你要乖。孟梨,殷姑喜欢你。孟梨……孟梨……

  我想回家,可是我害怕回家。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里不是我的家,那是孙月眉的家,是孙晏鸣的家,是吕新尧的家,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只有我不是。殷姑没有吓唬我,我无家可归了。

  我没有跑多远,殷姑所说的“风暴”就来了。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很快下得密集起来,雨浇在田埂上,我感觉自己成为了一棵庄稼,在又潮又闷的风雨里无依无靠。

  庄稼……我盯着稻田里的庄稼想起了我哥。他现在不是我哥了,他变回了吕新尧,我蹲在墙角学狗叫时站在我面前的那个吕新尧。我讨厌吕新尧这个名字,它总是让我哭。我现在又想哭了。

  但我还抱着一点侥幸,这点侥幸让我把眼泪憋了回去。我幻想吕新尧在回家后从孙月眉口中得知真相,然后一路心急火燎跑来找到我,气势汹汹地把我接回家。那么雨可以再下大一点,我可以再可怜一点。

  可是他迟迟没有来。

  先找来的人是殷姑,殷姑的伞遮在我的头顶上,她温暖干燥的手把我拉起来、絮絮地说着“跟殷姑回家”时,我听见自己号啕的哭声。

  那不是我家。

  殷姑拖着我往她葡萄架下的家里走,我蹲在地上不走,她就像一头拖着犁的牛一样用蛮力拽我走。漫长的拉锯过后,殷姑对我失去了耐心,她把七岁的我从地上拔起来,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眼泪却仍然在往下掉,跟雨水一起落在地上,溅起泥。

  那一刻我伤心地想起祖母,想起我的观音。

  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喊我虔诚信仰的观音的名号,祈求他救救我。

  过去我总是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喊他,生怕他听见,现在我喊得很大声,可是雨声很大,我怕他听不见。

第10章 你是我的观音

  我哥的影子湿淋淋的,一汪一汪,总是浸在水里。

  我总是在水底仰望他。

  我哥问我为什么那么爱哭,当时我也不明白,后来我想通了,是我哥要我哭的。我哥需要我的眼泪,就像玫瑰需要露水。所以我一哭,他就出现了。

  我蹲在地上,吕新尧高瘦的身影毫不迟疑地向我走来,隔着一帘又一帘的雨,他的目光凝视着我,就像我蹲在他家墙角下的那天,他也是用审视的目光这样看着我。我分不清他是来救我的还是像孙月眉一样,来把我卖掉。

  我哽咽地喊了一声哥,那个时候殷姑正费劲地抓着我的胳膊,手里的伞斜了,伞沿下露出一张板着的脸,跟她头上打湿的头巾一样,蓝阴阴的。

  “哥哥,你救救我。”殷姑的手是枯瘦的,皱皮包着骨头,但力气却很大,比潘桂枝的爪子更像九阴白骨爪,我掰不开,只能望着我哥。她枯瘦的手扣得更紧,对我说:“孟梨,你要听殷姑的话,不要不识好歹。”

  然后她又防备地盯着吕新尧,问他来干什么,吕新尧当时的回答很简洁,但我却一直都记得,哪怕后来我开始恨我哥,也仍然对这句话葆有爱情和幻想。

  他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说:“接我弟弟回家。”

  吕新尧说完,掉进我眼睛里的雨水突然变热了,顺着眼角涩涩地往下流。

  “孟梨,过来。”他看着我说。

  殷姑却还不松手,她告诉吕新尧,孙月眉已经把我送给她了。

  吕新尧在十四岁的年纪已经长出了刺,并不好惹,他不以为意地说:“那你去找她要儿子,孟梨是我弟弟,不归她管。”

  那一瞬间,我突然回想起孟光辉被人抬回家时,我哥对我说的话,他说他就是我亲哥,原来不是在骗我。

  吕新尧一向不爱说废话,他径直朝我走过来,伸手握住我,好像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我从殷姑的手里拉了出来。我用两只手握住我哥,贴着他的掌心和手背,他没有像孙月眉一样抽开,而是把我拉到伞下。

  殷姑最后对我说:“孟梨,你跟我回去。”

  我还是摇头,孟光辉死了,孙月眉要把我卖掉,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相信的人只有我哥,只有我哥会带我回家。

  吕新尧就这样把我从殷姑手里带走了,好像不费吹灰之力。他的个子在这一两年里窜得很快,我仰头望着黑色的伞还有我哥撑伞的手——到家了吗?我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和我哥走在路上,但我们已经到家了。

  “两眼望天呢?”我哥像是被我盯烦了,在我的后脑勺上按了一下,“看路。”

  那天的那场雨下得很大,水渠的水哗哗作响,田埂被淹没了,我哥在我跟前蹲下,把我背了起来。

  我在我哥的背上想起被火烧云追赶的那个夜晚,吕新尧也是这样背着我,把我从稻草人的影子下背出来,一步一步走回家里。就像土地引诱雨水,这副肩膀引诱出我没流完的眼泪。

  “你不是我哥。”我在吕新尧的肩膀上闷声说。

  “你再说一遍。”吕新尧说。

  “你不是我哥,”我仍然这么想,也是这样对我哥说,“你是我的观音。”

  我哥显然有些意外,他愣了几秒钟,随即嗤了一声,像听了个无聊的笑话,漫不经心地。

  “你就是我的观音。”我说。

  雨哗啦啦的。

  “要发洪水了。”

  我哥觉得我是胡说八道,没有搭理我,但我的话还没说完。

  “要发洪水了……我的眼睛里。”

  “哥,我要淹死了。”

  说完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在我哥的肩膀上哭,蹭湿了他的衣服,不知道庄稼和玫瑰会不会一起被洪水淹死。

  吕新尧把我背回家后,孙月眉跟他大吵了一架。

  我在房间里听见门外孙月眉的叫喊声:“你把他带回来干什么?你把他带回来干什么!谁养他?我一个人养你们三个,你想要我的命是不是?”

  “我说要你养了吗?”我的哥哥吕新尧正在变声期,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很快响起了板凳摔在地上的声响,孙月眉对吕新尧破口大骂,骂他没出息,不读书去给王八蛋养儿子,她骂完之后还说,早晚要把我这个祸害送走。吕新尧的语气很不客气,他说孙月眉也是在给王八蛋养儿子。

  我被吕新尧关在了屋里,只能贴着门偷听他们对话,我听见吕新尧对孙月眉说,只要她敢送,他就敢接回来。孙月眉尖尖地冷笑:“你以为你下次还找得到?”

  孙晏鸣在这个时候哭起来,吕新尧在他的哭声中冷酷无情地说:“找不到人,我就去找你儿子。”

  孙月眉哄孙晏鸣的声音猛然停下了,她对吕新尧大叫道:“你有没有良心!这是你亲弟弟!”

  隔着门、门外的雨声、门里婴儿的哭声,我清楚地听见吕新尧说:“孟梨也是。”

  孙月眉尖叫着,和孙晏鸣一起放声哭了。

  我的哥哥很会让别人哭,我躲在门背后,又听见哗哗的雨声——要发洪水了,我的眼睛里,有一条河决堤了。

  吕新尧在我们相依为命的年纪飞快地长出了满身荆棘,台球厅和溜冰场带给他的不仅是一身的烟味和重新围拢上来的狐朋狗友,他身上日渐展露的冷酷和刻毒让孙月眉后背发凉,产生了一种与当初用皮带抽他的孟光辉如出一辙的恐惧。

  我哥很快取代了孙月眉在家里的地位,成了事实上的一家之主,就连孙晏鸣也怕他。孙晏鸣长大一点后喜欢耍赖,常常哭到一半碰上吕新尧回家,眼泪都缩回去了,只有两串鼻涕还瑟瑟发抖地挂在鼻子底下。

  吕新尧是天生的独裁者,可我后来却不止一次忤逆他,并给他留下了两道疤。

第11章 第一道疤

  第一道疤在手上。

  那是在我小学将要毕业的时候,潘桂枝家的狗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威风,一条被人药死,一条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只剩下唯一一条老黑狗每天半死不活地趴在门口。

  我不再每天跟在吕新尧身后,放学后也不再蹲在桥头等他。吕新尧也顾不上我,他早出晚归,像当初的孟光辉一样,每天给我一些钱吃早餐。我从来不知道我哥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从十四岁到十七八岁,吕新尧仿佛脱胎换骨,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赚钱。他就像他承诺的那样,不需要孙月眉,仅凭一人之力养活了我们两个人。

  我和张不渝重归于好,那段时间我们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有个扫大街的男人经常对我笑。那人长得黑而结实,人高马大,脖子上搭一条擦汗的毛巾,每天早晨都推着垃圾车在学校门口周围晃荡。

  他朝我笑,有时还对我吹口哨,长长的、调子往上飘的口哨。张不渝看向他,又看向我,奇怪地问:“小梨子,你认识他吗?”

  我摇头。

  我不认识他,可是他却在对我笑,我摇头的时候他也是看着我笑。张不渝怀疑我在撒谎,他狐疑地追问:“你不认识他,他为什么总是对你笑?你看,我不认识他,他就不会盯着我笑。”

  张不渝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知为什么,我被他说得有些心虚,好像我真的隐瞒了什么似的,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对我笑?”

  张不渝找不到证据,但坚持说:“就是你!我又不是瞎子,我看得出来!”

  我反驳道:“我也看得出来,他明明在笑你。”

  张不渝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他看着我恨恨地说:“那我们下回不要一起走了,你看他对谁笑!”

  我没说话,张不渝眼珠骨碌一转,凑上来说:“小梨子,你是不是不敢了?”

  我被张不渝的话刺激了,违心的话脱口而出:“谁说不敢!”

  胆小鬼撒过谎仍然是胆小鬼,不管谎话有多大胆。第二天我和张不渝分开,独自往学校走去时,我在心里慌张地祈祷那个推垃圾车的男人不要出现,然而事与愿违,远远地,我看见校门口停着一只眼熟的黄色垃圾车。

  那个人就站在垃圾车边上,但这一回他却没有对我笑。他双手握着一管葫芦丝,正鼓着腮帮子、眯眼吹着。

  我察觉他仍然在笑,葫芦丝发出滴滴呜呜的声音,他的眼睛在发出笑声。

  我只往那边看了一眼,害怕他会突然停下吹奏又像从前那样对我露出笑容,张不渝从后面追上来,拍我的肩膀,纳闷地抱怨:“没意思,他今天怎么不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