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8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我的谎言没有被拆穿,但我却也开始怀疑起来,或许我跟那个男人真的认识,可能在我很小的时候,只是我忘记了。

  有一天张不渝不在,他一边吹着葫芦丝一边用眼睛对我笑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置之不理。我慢吞吞地朝他走过去,他笑笑地看着我,当我在他面前站住时,他放下了葫芦丝,嘴巴跟眼睛一样露出笑,只是笑,却不说话。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直截了当地问他我们认识吗,他也还是笑。

  他笑着说,现在不就认识了。

  这话倒也没错。

  我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声音低而厚实,带着不属于白雀荡的口音。

  我的哥哥吕新尧变声期过后,声音也变得比从前低,但跟眼前这个男人不一样,吕新尧的低是能沉到耳蜗里、让心跳像蝴蝶颤动那样的低。

  他伸出握着葫芦丝的手,葫芦嘴儿指着我,问:“想吹吗?”

  我向他摇头:“我不会。”

  他说他可以教我,但我还是摇头:“我不学。”

  他就笑笑地对着葫芦丝,重新滴滴呜呜地吹奏起来。

  这天以后他不只是对我笑了,有时在路上看见,他会向我挥手,跟我打招呼。张不渝目睹了这场面,坚信我欺骗了他,为此让我请他吃一串油炸香蕉。但我是个抠门精,我把手伸进衣兜里,紧紧地抓着吕新尧给我的钱,对张不渝摇头:“我不请你。”

  张不渝气愤地冲我“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了。后来我在一次期末考试的作文里写到张不渝,我说他是我的酒肉朋友。我哥开家长会时翻到,回来问我:“是我给你的钱太少了吗?”我说不是,是我小气。我哥毫无预兆地笑了。

  我喜欢对我哥说实话,只有实话能让他笑。

  我被张不渝抛下后独自走出校门,又看见了那个男人。他没有吹葫芦丝,也不再对我挥手,而是弯着指头向我勾手。我走过去问:“你叫我?”

  他的笑容跟往常不一样,是带着神秘的笑。

  “我有好东西,你想吃吗?”他问我。

  我问是什么东西,他不说,只让我跟他走,说过去我就知道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他看出我的犹豫,遗憾地表示:“不敢去就算了。”

  处于我那个年纪的小孩多少有点爱面子,我立刻反驳了:“谁说我不敢?”

  于是他又笑了,我跟他穿过草地和一条石子路,来到一道院墙下。这时他才停下来,回过头让我在门口等着,他回家给我拿。

  我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墙边,这时我才知道,这个扫大街的家伙住在这里。

  这个地方离我家并不远,因此我才会被我哥发现。

  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如约拿了“好东西”下来,是一块茄子干。白雀荡没有这种东西,我当年没吃过,但不知是受了什么蛊惑,同时为了不显得自己像个土包子一样,我也没问他是什么,而是镇定自若地拆开了包装咬了一口。

  听说潘桂枝家的狗,是被一个肉包子药死的。——茄子干在我嘴里散发出奇异的味道时,我突然地想道。但我没有吐出来,男人鼓舞和赞许的目光让我既忐忑又侥幸。

  他不像坏人。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对于当年的我来说,被拐卖的小孩、被药死的狗只存在于村里人的谈话里,跟我周围的现实仿佛隔了一层,那是一种介于真假之间的东西。我总以为它不会降临在我身上。我当时不知道,正是这种无邪的天真,常常将一个心怀侥幸的孩子置于危险的境地。

  吕新尧也是个孩子,但他绝非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时他正从孙月眉口中的“乌烟瘴气的地方”走回家,刚巧撞见了这一幕:他的便宜弟弟津津有味地嚼着陌生人给的食物。

  这丢人的一幕一定给了我哥很深的刺激。

  他明明不是孟光辉的亲儿子,却跟孟光辉一样暴力。他暴力地夺走了我手里的东西,往边上狠狠一丢,然后抓着我的手往旁边一扯,当着那个男人的面训斥我。

  “给老子吐出来!”吕新尧生气的时候跟孟光辉很像,他像孟光辉一样自称“老子”。

  已经晚了,茄子干太难嚼,我没咬两下,直接咽下去了。

  但我哥当时的表情太可怕,我嗫嚅着不敢作声,于是我哥更愤怒了,他粗暴地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嘴掰开了。看到我空空如也的嘴巴,他难以置信地愣了两秒钟。

  两秒钟过后,他就从人变成了一条疯狗,他的手指顶开我的牙齿,直接挤进我的嘴里,那一刻我猛然明白了——他想把我咽下去的“好东西”抠出来。

  那个扫大街的还在呢!

  羞耻感让我冒出了一股大无畏的勇气,我不顾一切地咬了我哥的手。那时候我牙尖嘴利且不知轻重,不像后来给我哥口一样,能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一口下去我的嘴里就有了血腥味。

  我哥抽了一口冷气,但他到底是我哥,没把我的攻击放在眼里,他只是用吃人般的眼神凶狠地瞪着我,手上的动作更加凶残了。

  我毫无意外地被他折腾吐了。

  我吐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哥像个胜利者一样冷冷地睨着我,然后以一种超过年龄的嚣张气焰威胁那个男人说:“再敢招惹他,老子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孟光辉说得没错,我哥他有种,他成功地灭了我的志气,又成功地长了自己的威风。

  我哥手上流着血,是被我咬出来的,那些血进入我的齿缝里,也流到他的指甲缝里,又滴下来,掉在地上,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被我哥威胁了,却半晌不敢吭气。

  我哥就用流血的那只手抓起我的胳膊,把我拎回了家里。他在院子里训我,血迹未干的手捏着我的两腮,逼问我:“谁让你吃的?”

  我不敢说话,我哥手上更用力,他瞪着我:“说!”

  “……我、我自己。”我鼻子抽了一下。

  “你是要饭的没吃过东西吗?”

  我哥很少这样训我,我有些害怕,支吾着道歉说:“对不起……哥……”

  “还有下次,你就滚出门要饭,不要回来。”他最后对我说。

  我不敢抬起眼睛直视他,也不敢垂眼看他手上被我咬出来的血迹,这些血迹干涸之后在我哥手上留下一道疤。

  我忘记了茄子干原本的味道,只记得我哥流着血的手重重地碾过我的牙齿和唇舌,给我留下满嘴血味。

第12章 第二道疤

  孟光辉死后我开始攒钱,我把我哥给我的零用钱放进一个铁盒子里,藏在床底下,只有我哥知道。

  这些钱是我和我哥的,如果有一天我们和孙月眉分家了,我要用它带我哥离开白雀荡。我一厢情愿地计划着这一天,我哥并不知情,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跟我走。

  事实证明床底下并不是一个可靠的地方,在我积攒了两年过后,有一天我发现铁盒里的钱不翼而飞。

  我怀疑到了我的弟弟孙晏鸣头上。

  孙晏鸣那时已经学会了走路,并且会用流着哈喇子的嘴巴说一些愚蠢的话。他经常穿着开裆裤在院里院外晃悠,孙月眉则端着饭碗跟在他身后,费尽唇舌哄骗他吃饭。

  我的弟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孙月眉为了喂完一碗饭,常常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她想了许多办法,最常用的一种是捉迷藏。孙晏鸣藏起来,被找到才大发慈悲地张开嘴,让孙月眉塞一口饭。

  当时孙晏鸣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他顽劣的天性战胜了对吕新尧的畏惧,当吕新尧不在家时,他就像个小皇帝一样,摇头晃脑地四处巡视自己的领土。

  我从屋里出来时,孙晏鸣正光溜溜地坐在他的澡盆里玩水,我直接问他:“孙晏鸣,你是不是动我东西了?”

  孙晏鸣仰着脑袋朝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手脚并用地在澡盆里舀水泼向我,同时大声叫嚷道:“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我一直都不喜欢孙晏鸣,即使他的血脉里有一部分和我一样来自于孟光辉。他在牙牙学语的年纪第一次开口叫吕新尧“哥哥”时,我就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喜欢这个弟弟。

  他天生就是我哥的弟弟,即便吕新尧不喜欢他,他也能理直气壮地喊哥哥。但我只是个冒牌货。

  我朝孙晏鸣走过去,他更激烈地踢水:“你不许过来!走开!不许过来!”

  但我还是过去了。我把孙晏鸣从澡盆里拎起来,就像拎起一只油皮蛤蟆,然后逼问他:“你把我的钱藏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孙晏鸣倔强地反抗我。

  我把他放在二楼的窗台上,威胁他说,如果他还不承认,我就把他丢下去,让他摔死。

  这场景成功地吓到了孙晏鸣,我没出息的怂包弟弟开始哇哇大哭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哭声招来了孙月眉。

  孙月眉从厨房里冲上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把菜刀。

  她惊恐而愤怒地瞪着我,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来,孙月眉想要把我千刀万剐,但是她投鼠忌器,因为她的心肝宝贝孙晏鸣还在我手里。

  “孟梨!你干什么!”孙月眉手里的菜刀和她尖锐的嗓音一样抖动着。

  如果孙晏鸣拿了我的钱,孙月眉一定和他是一伙的。我对她说:“你们偷了我的钱。”

  孙月眉防备地盯着我和孙晏鸣,眼睛狠狠地剜我:“你有什么钱?你赚了一分钱吗?”

  “我哥的钱。”我说。

  “谁是你哥!那是我儿子!鸣鸣的哥哥!”孙月眉愤怒地纠正我,“你妈早死啦,谁给你生哥哥!”

  “你胡说,吕新尧就是我哥!你不把钱还给我,我就把他推下去!”

  “你敢推我砍死你!”

  我和孙月眉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对峙着,孙晏鸣哇哇地哭喊着“妈妈”,他的嗓门嘹亮刺耳,后来哭喊的对象变成“哥哥”时,猛地令我胸口一窒。

  “你闭嘴!不许叫!”

  我想把孙晏鸣推下去,但这时候我看见了我哥。

  他的目光掠过我,我的眼皮就开始发烫。我哥什么也没说,直接走到我面前,把孙晏鸣从我手里抱走,放回了地面上。

  是吕新尧的出现打破了僵局。

  孙晏鸣从窗台上下来时,孙月眉一把将他推到后面,接着她就举着菜刀向我砍过来。我在原地甚至没来得及逃视线就被挡住了,就像当初他挤开彭黑皮戳我脑门的手指一样,吕新尧挡在我跟前,挤开了砍向我的菜刀。

  混乱中我回过神时,只听见孙月眉的尖叫声。

  那天吕新尧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我一抬眼,就看见血从他的胳膊上滑下来,在一片白皑皑中浸开一溜鲜红,他的手臂挡在脸上,没挡完全,孙月眉这一刀砍下来,不但砍伤了他的胳膊,还在他的脸上划了一道。

  砍肉剁骨的一把刀,往常总是剁在死肉上,此时此刻竟然活生生切开了我哥脸上的皮肤。一切就这样发生在我眼前。

  我出离愤怒了,冲上去要打孙月眉,这时候我哥却猛地将我扯回来甩到墙边,紧接着他的一巴掌就毫不留情地甩向了我。

  我哥的手劲很大,他打得真重,我感到眼前一阵黑,耳边嗡嗡作响。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被他扇聋了,突然不知所措,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血顺着我哥的脸颊滑到了耳朵边,又汇聚在下巴上,像檐角的雨一样,一滴接着一滴,飞快地滴落。

  嗡嗡的、寂寂的一刹那,我看见我哥的汗珠在阳光下爬动,我盯着他看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他脸上的血流成一道很长的疤在我的眼睛里爬动。我的视线突然模糊了。

  孙月眉手里的菜刀咣当落地,孙晏鸣吓坏了,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可是吕新尧统统不理,他盯着我说:“还不滚回去?”

  这时我才从那一耳光中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眼睛湿了。

  我的哥哥向来没有多余的耐心,他不等我回答就抓住了我的胳膊,粗暴地将我带了回去。吕新尧的手抓得很紧,就像要将我的骨骼捏碎,我跟不上他的脚步,几乎是被他拖着走,下楼梯时我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分不清我为什么会哭。因为被吕新尧捏疼了?因为他打了我一巴掌?因为我哥挨了孙月眉一刀……我从小就是害人精,我又害我哥了,他一定很讨厌我。

  “哥……哥,你在流血……你、你疼吗?”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哥最不爱听的废话,他看都没看我,将门甩上就出去了。突如其来的委屈在房门阖上的那一刻吞没了我,我独自在屋里号啕大哭。

  我有很多话想对我哥说,但他都不想听。

  哥,他们偷了我们的钱。你为什么要护着他们?

  哥,你讨厌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