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25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他说这是“大圣”,倏地一抬眼,眼里闪出奇诡激动的光,又说:真像,真是像。

  他意味不明的话让我无意中产生了一种骇人的联想。我感到心里一惊,挣开他挽上来的手,告诉他:“我哥在这里,我来找我哥。”

  胡说,你天天一个人来……我什么都知道,是大圣指引我找到了你,它都告诉我啦。他指着画片里的猴子,吃吃地笑。大圣会帮你找人的。

  我知道我遇上真正的神经病了,我躲开他,他还要伸手抓我,嘴里说“好孩子,过来呀,大圣不会害你的呀,它要救你呀”。

  南汀当时的新闻经常有关于邪教的报道,或许他就是走火入魔的邪教分子,我有些害怕,急于摆脱他的纠缠,可是该往哪里去?

  前面的野味街上,笼子里装着蛇、甲鱼、刺猬、斑鸠、麂子……地上肮脏潮湿,我看见有人杀蛇,斩了蛇首,剪刀一剪就掉在地上,再给蛇放血、剥皮。那蛇死了,蛇头还在装蛇血的碗边一张一合,蛇眼瞪着,溅满血。死不瞑目。

  跟我走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跟着大圣才能修成正果。那男人又纠上来,嘴里不断地嘀咕。他说他是来渡我、救我的,但我不要,香火和大圣都救不了我,我需要的只是我哥。

  然而去哪里找呢?他一定已经离开南汀了。

  我退开了,意外的是,猴主人并没有追,他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笑,嘿嘿,嘿嘿。然后发神通,伸出食指施展“定身术”。

  我当然没有被定住,他的猴子也没有——它突然从肩膀上跳起来,跳到了我身上。

  我没看见猴脸,只感觉到它的重量挂在我背后,猴爪用力地扒、蹬,我听见猴子的叫声,还有猴子主人呼唤大圣的声音。仿佛我身上的猴子就是画片里的那一只:

  怒目圆睁的猴子驰骋一匹柔若无骨的人,四颗头,流露出贪婪、狡诈、邪恶与淫秽……我听见自己的叫声。

  后面发生的事情让我几乎相信了所谓的“大圣”,它不能让我修成正果,但它让我撞见吕新尧。——或者是他撞上了我。

  我哥没有被我撞倒,我也没有,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只感到他的手按在了我的后脑勺上,一压,我就佝下去,看不见人,只感到背后一阵剧烈的挣动。

  猴子连声怪叫,它的尾巴甩在我后颈上,绕住,半截身体吊下来,用两只长满毛的手往我哥身上抓,上衣口袋里的钱夹、钥匙被胡乱翻出来,稀里哗啦掉在地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刻它成了我的帮凶,成全了我隐秘的愿望,我撂开它的爪子,护住我哥。

  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我就感到脖子一松,猴子被吕新尧扔开了。

  我听见猴叫声,它从地上蹿起,像受惊的野猫野狗一样飞快地逃走了。而猴子的主人还定在那里施展神通,当他发现猴子跑了的时候,才踉跄着去追。

  大圣传给他的神通让他在逃跑的时候摔了一跤。

  只有钱夹和钥匙留在了地上,我蹲下替我哥捡起来。我必须在我哥面前卖乖,他才能看我顺眼一点,不急着赶我走。我从小就钻研这些,我知道怎样麻利地捡起地上的东西,也知道要擦掉外面的灰,再两只手捧着献给我哥。

  但我捡了,却不想还他。我把钱夹牢牢地拿在手上,一直没有物归原主。

  我认出这里面放着我的东西。就在摊开的钱夹里,放身份证的位置赫然夹着一张火车票。过期的火车票,上面的日期令我眼前一阵一阵地花。

  原来我留给他的,他看见了,他都知道!所以他为什么来南汀?……跟这张火车票有关吗?

  初来乍到的时候,我经常会想,如果当时我不那么叛逆,没有离家出走,老老实实地留在白雀荡,情况会是怎样的?

  也许吕新尧会原谅我的错误,我还能继续当他的弟弟,继续读书。吕新尧会娶妻生子、过和他的同龄人一样的正常的生活,我会眼看着这与我无关的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等我考上大学、离开白雀荡以后,跟我哥的暧昧关系自然而然会淡去,直至最后彻底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我没有办法进行这样的想象。

  我甚至还有一个发疯的念头,我把火车票留给吕新尧,用心是险恶自私的。我要他丢下母亲、弟弟和“新娘”,不要爱情也不要亲情,只要我一个。

  现在他是为我来的吗?我仰望他。

  我不愿意站起来,时隔好久,我才终于又在我哥面前耍赖。我赖在地上,直到他在我面前蹲下。我仍然仰望着他,攥着他的“身外物”,想看他身体里的东西。

  “孟梨,害怕吗?”吕新尧不知道我为什么蹲着不起,他拉开我的外衣拉链,一边检查我的颈项、手腕,一边跟我说话,问我有没有被猴子抓伤。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吕新尧的动作顿了顿,那种微妙的感应在无言中又流淌在我和我哥之间。

  一张火车票对吕新尧也许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夹在钱夹里懒得丢,但却借给我一颗胆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哥,你想我吗?”

  这话我反复思量了无数遍,在心里已经念得很流畅,但说出来仍然发颤。

  吕新尧的目光朝我一睐,轻轻浅浅,不着痕迹地掠过去了,他什么也没说,从我手里拿过钥匙,但却拿不走钱夹,我紧紧地捏在手里,跟他抢。他几乎是笑了一下,被迫纵容,但他一笑,我的眼泪就平白无故地流了下来。

  “我很想你。”他不说,没关系,我替他说,也替我自己说。

  吕新尧向来不喜欢眼泪,每次我哭,他都熟极而流地擦掉。这一次他却没有——他要我哭给他看。不单要看,还要贴近看。

  这样近的距离,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乞求我哥:“你别送我‘回去’,哥,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你了。”

  “你不应该找我。”他说。

  “哥,存钱罐里还有一张纸。你看见了吗?”没看见也没关系,我还记得纸上的字,我可以重新说给他听。反正那句话永远不会过期。

  吕新尧的眼神有些变了,我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平板淡漠出现了裂缝,而且那裂缝富有生命力,正在一寸一寸地长大,攻城略地。但他的眼睛里又有一条护城河。

  “我看见了。还是因为喜欢我?”吕新尧嘴角牵了一下,我却感觉他不是在笑,笑容里怎么能有悲哀呢?

  他说:“孟梨,你清醒一点。”

  我不要什么清醒,我要重新回答上辈子留下的问题。

  “你以前问我,离开你我是不是就活不了,”现在我告诉他,“其实离开你我也能活,可是不爱你我就活不了了。你能不能把爱情分给我一点?”

  我看着我哥,两腿一软便跪在地上,我求他,泪眼婆娑、椎心泣血地。

  “哥,你别走,我害怕。”

  吕新尧忽然别开视线,然后他的头低下去,我看见他发顶的一个旋淹没在我的影子里,小小的、千丝万缕的旋涡,把神魂都吸卷进去。那一瞬间好像过得格外迟缓,更漏也不舍得滴了,答,答——拉长的几秒钟。

  我猜我哥眼里的河决堤了,我不习惯这样,害怕水淹过他,于是对他说:“哥,你爬到我背上来。”

  吕新尧没有动,他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孟梨,我没有养好你。”声音低得不像话,他蹲在我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有点红,不眨,就像动了情。我听见他说,他教坏了我。

  我第一次在我哥身上察觉到“脆弱”,他没哭,鼻翼上却有一颗眼泪。

  张不渝在离开一年之后,再次见到他,我们之间就仿佛隔了一层,抱一下都嫌古怪。我想我和吕新尧是隔了一层又一层,哪里都是陌生的,可我还敢亲他。

  我想亲他!快!

  我把自己贴了上去,搂住吕新尧的颈项,吻他的嘴唇,也重重地咬他。

  ……他一定会推开我。所以我搂紧他。

  但是我猜错了,我永远不知道吕新尧在想什么、又会做什么,我熟悉的只是他的赝品。可眼前的,迢迢地来到我眼前的,是有血有肉的、真的吕新尧!

  我敢亲他,他也敢用带血的嘴唇回应我。

  我的眼前浮现出野味街上鲜血淋漓的场景:身首分离的蛇,蛇头吐着信子,在地上狠命地咬,咬……满地都是自己的血,冰凉,腥臭。蛇眼瞪着,射出凶光,死不瞑目。有种隐秘的、诡谲的情感在我胸中滚起,那血淋淋的景象深深地刺激了我。

  这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吻,情人之间是不会有的,恍惚间我幻想我们是歃血为盟。我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如果有爱情,必须以血脉浇灌。

  相濡以沫。相濡以沫!

  我感到自己是一块龟裂的土地,我哥吻湿了我,我也吻他,我们互相汲取水分又互相消耗,在快要渴死的时候萌生溺亡的幻觉。

  这……太像是梦了。满眼都是镜花水月,太容易碎了。我害怕。

  我不怕那个男人,不怕邪教,不怕大圣,不怕猴子。我怕的是吕新尧。

  我不怕他打断我的腿,也不怕他再踹我一次,但他要是再踹我一次,我怕我会爬回去——我怕的是这个,他亲我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我肯定会爬回去。

第38章 见梨花初带夜月

  吕新尧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他说他教坏了我。

  我觉得不对,大都好物不坚牢,好东西才会变坏,我本来就是个坏东西,我愿意被他教坏。

  吕新尧知道他弟弟有毛病,但他不知道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今晚我让他知道了,他还教我弥足深陷。

  吕新尧没送我走,他带我去他那儿。

  我又一次赖上了我哥,我跟在他身后,过马路、上楼梯,进到屋里。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但我却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难得的澄净和安宁,时间变成淋浴花洒里细细的水流,从乌黑的发丝间滴落下来,只是心跳仍然惴惴的,我怕我哥还会走,或者让我走。虽然我已经知道他的住处,虽然他替我洗了头。

  一屋子迷离的雾,湿湿暖暖,飘漾着茉莉香味。

  我听见我哥对我说,孟梨,我不知道怎么当你哥哥。

  我从镜子里看我哥,他的手指穿过我的湿头发,一绺一绺用吹风机吹开。我最多只能看见我哥的下巴颏儿,喉结边一颗小小的痣,说话时会浮动。他说,他原以为,把一个小孩养大跟养大一只猫或一只狗没多大差别,只需要供我吃饭、上学,不让孙月眉把我送掉,就算是尽了哥哥的义务。

  孙月眉和孟光辉都能做到的事情,我哥觉得他也可以。但吕新尧说:“……后来我发现,我好像还不如他们。”

  他第一次告诉我这些事,我对我哥说:“你比他们都好。”

  我听见他笑。孟光辉死时,吕新尧答应做我亲哥,但他后来并没有关心我。我什么时候考了第一名、什么时候学会做第一道菜,都是我自己兴冲冲地跑去告诉我哥,要不然他都不会知道。他那个时候很忙,因为他要养两个人,当然不光是忙着挣钱,他也要玩,但不是跟他的弟弟玩。

  我哥第一次发现他对我疏于关心是在我梦遗的那天晚上,当时我害怕被他发现,偷偷溜去厕所,但他还是发现了,我还记得他漫不经心地逗我,说我“尿裤子”。——事实上,吕新尧说,他当时其实有点讶异,在他的印象里,我还是小学生,可我那时早就念初中了。

  我明明天天在我哥眼皮底下,原来他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然而回想起来,我哥那时才多大,而且他是第一次当哥哥,谁生下来就知道怎么成为另一个人的哥哥呢?我不怪他。

  吹风机嗡嗡的,一股暖流直冲进耳朵里,有些痒——不单是耳朵。

  我仔细地打量我哥在南汀的住处:蓝窗帘,赭色的木衣柜,小沙发,一套桌椅,桌上有几张摊开的报纸(南汀日报,我哥当时替日报社干活),一张单人床。我哥的床,我记得很清楚,它的床单、被套、枕头,什么样的花色、厚薄、大小。刚好够我和我哥同衾共枕。

  真像是偷来的一个晚上,我觉得很惊险,一颗心患得患失的。我哥为什么来找我?假如他没有打开存钱罐,假如他没有来……不,南汀那么大,遍地都是人影,即便来了,遇见的几率又有多大呢?碰不到,知难而退,就不来了。

  然而他来了。

  灯熄了,就像回到了白雀荡的杂物间,我把自己挤进我哥怀里,跟他说话。

  我从小就是个胆小鬼,但是那天吕新尧却对我说,你不是胆小鬼,你胆子很大。

  他说:“你怕我,你还敢离家出走;离家出走了,还敢回头跟踪我。”我想我不是离家出走,因为我把我哥带来了。

  憋了好久,哑巴也憋成话痨了,原来我和祖母一样絮叨。久了我哥嫌我吵,用手捂住我的眼睛,让我睡觉。我对他说我睡不着,其实是不敢睡。我经常做梦梦见我哥,梦里的事,醒来就不算数了。

  “哥,你还会走吗?”我问。

  空气寂静得像睡着了,我看不见我哥,又惴惴的,心跳得很不安,被我哥的声音安抚。他回答说:“我是你哥,不会丢下你。”

  其实他是想丢下我的,因为他的弟弟一碰见他就会变成神经病;但是他又做不到,因为他发现神经病到死也离不开他。这是一个缱绻的死扣。

  而这些当时我是不会懂的,因为不懂,所以有很多问题没弄清楚。

  我知道我哥来南汀是因为我了,可他为什么找到我又推开我、明明没走却告诉我要离开?我哥不说,我就不追问,我知道就像我把他当成我的秘密一样,现在我也是他的秘密。

  不管因为什么,反正他不会丢下我,反正我不放过他。

  “不只是哥哥。”我心里想,也这样说。我哥一定也清楚,我们早就逾矩了。

  第二天早上我哥去报社,我回星河,一整天我都很兴奋,等到下班,我又回到我哥那里。在南汀的最后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在我哥的屋子里,我们一起做过很多事。

  我哥喜欢玩我的舌头,他的手指就是诱饵,钓鱼一样勾引我,在舌尖轻轻地挠;舌头吐出来,他就夹住,一捻,又吃回去。我猜我哥以后一定喜欢养缩头乌龟,下次他生日,我就送乌龟给他。

  我咬过我哥,咬他的喉结和肩膀,咬他硬梆梆的锁骨,巴不得把他整个儿地拆吃入腹。但我哥是个白骨精,哪儿都不好下嘴,硌得我牙疼。——可白骨精也有软肋罢?

  “软肋”却那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