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人士生存指南 第30章

作者:余哈利Hurry 标签: 近代现代

  那烫金的字真挺好看的,还反射光呢,彭靖想要,但他不能接。

  “拿着,就你那么多嘴巴子推脱,”孙雪梅往他手里塞,“你这几个月当学徒干的是师傅的活,我都知道,没给你涨钱,新年拿红包给你,你不接我良心哪过得去?”

  那红包捏着有点分量,彭靖听孙雪梅这么一说,更不要了,他把红包丢凳子上,急着给泼辣女人解释:“梅姐你跟我这说啥呢,我吃牢饭那么久,要不是你那时要我,我上哪活去?”

  孙雪梅一听他又提起牢饭,叹口气,把手往兜里插。

  当时招彭靖,孙雪梅其实后悔了好一阵,店里有个杀人犯,心里哪能安心,她每天暗地里就看彭靖干事,他给客人洗头孙雪梅就借口有事往里间跑,彭靖要靠近收银台孙雪梅慌得不得了,那时候她真想把彭靖辞了,但彭靖每天穿得破破旧旧来上班,中午就在旁边饭馆里吃便宜饭菜,酸辣土豆丝盖浇饭,十块一碗,孙雪梅想问他,你咋不吃肉呢?

  她当然知道彭靖怎么不吃肉,一个月就那点钱,哪有肉吃?

  于是孙雪梅又不忍心把彭靖炒了。

  盯彭靖好几个月,彭靖能吃苦,店里学徒就他一个,每天扫地打杂,给人洗头耐心,别的人偷懒让他洗彭靖也没半点怨言,有一次孙雪梅得出门办事,迫不得已让彭靖看店,回来时在马路对面就见着他拿扫把扫地,把椅子摆正,又小心翼翼去收剪刀和梳子。

  孙雪梅站在马路对面,心里愧疚不安,她每个月给的那点钱,哪够彭靖一个人在这活啊。

  “彭靖,你别怪梅姐,”孙雪梅皱着眉叹气,“你刚来那会,你也知道我膈应你杀过人,每天盯着你就怕你偷店里东西,给你开的那点钱,我也晓得不够。”

  彭靖觉得眼眶热热的,他都知道,梅姐盯他,其他理发的师傅老私底下讨论他,每天遭那么多道眼神,彭靖没办法,全当赎罪,低着头干活。

  “但你是好小伙,吃苦耐劳,我都看眼里,一开始我那样想你,是梅姐不对,今天这个红包就当我给你补的工钱,你别不要,拿着回去买衣服买吃的,都行。”

  孙雪梅眼睛大,望着彭靖,把彭靖望得心里热乎。

  算起来,出狱也有大半年了,夏天热,踩着香樟树的树影走,彭靖走过好多地方啊,农贸市场门口挤得不行,挑着担子吆喝卖菜的,穿着凉快棉布衣服逛摊位的,彭靖都从他们之间走过了,但走过了就是走过了,他被撞了肩膀,于是低着头又往前赶,彭靖觉得小城的人怎么这么多,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于是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从人缝里钻过去,就这么一直走到冬天,寒风低声叫,他又和好多人擦肩而过,彭靖谁也不认识,于是谁也不认他。

  但孙雪梅认他了,她看见彭靖背上负着的荆条,把红包塞进彭靖的手里。

  “梅姐,红包我不要,”彭靖揉揉眼睛,笑得傻气,“你给的东西够多了,我现在搬家了,住的房子可大,下次你来看看,要不过年时候我给你拜年去。”

  孙雪梅没再坚持,她想了想,又拉着彭靖说话:“彭靖,要不这样,我这个月要在城北开新店,缺个看店的,你到时给我去新店看店去,去那边做师傅,我也时不时过去看看。”

  彭靖为难了,他还想开口拒绝,但孙雪梅不让他开口,又紧接着说:“你别有负担,我儿子在一中这边读书呢,我走不开,我给你开普通师傅的钱,你就当帮我忙,给我去看看新店,成吗?”

  风还在外边呜呜叫,但彭靖此刻觉得身上真是热乎,跟热天里晒了好久的太阳似的。

  “我刚搬完货,准备回家了。”

  “店里忙呢,快下班了,你饿不饿呀?要不要我买点夜宵给你带回去?”

  “不饿,想把你吃了!”

  “……”

  “我到楼下等你,阿靖,下班了赶紧回来,好想你。”

  “好,你要是冷就上楼,我走很快的!”

  沈凌志翻着今天和彭靖发的消息,他已经等好一会了,彭靖还没出现在巷口。

  说是新店开业,店里搞开业活动,最近忙得很,沈凌志凑近了手机给彭靖发语音:“阿靖,还没下班吗?”

  巷口突然一阵声响,听起来像有人在跑步,鞋子踢踢踏踏的,沈凌志扭头去看,看见彭靖抱着什么东西一个劲地跑,见到沈凌志,彭靖跑得更快了,没一会就蹿到了他身后。

  “有狗!”彭靖声音带着哭腔,“它老跟着我跑!”

  一只大狗出现在巷口,冲他们叫,还得意洋洋地甩甩尾巴。

  “它还冲我叫,”彭靖委屈地跺脚,抓紧了沈凌志的衣服,“赶它都不走,烦死了!”

  沈凌志看彭靖瘪起的小脸,眼睛水汪汪的,眉毛皱起来,看起来又委屈又生气,彭靖瞪着狗,奶凶奶凶的。

  他看了想笑,但还是装得严肃,板着脸威胁狗:“不许欺负我们阿靖!”

  狗原地绕了几圈,大概是觉得自己打不过这个壮实男人,从巷口跑了。

  “走了,”沈凌志摸摸彭靖的头,毛茸茸的,“别怕,我把它赶跑了。”

  彭靖还惊魂未定,瞅瞅巷口,才放心地从沈凌志背后钻出来,他小嘴叭叭叭就开始抱怨:“我买了烧烤它就跟着我,我走慢它也慢,走快它也快,呲着牙,吓死了…”

  说起烧烤,彭靖想起怀里抱的东西,捧出来给沈凌志看:“喏,烧烤。”

  沈凌志捏捏他的脸,把人冰冷的手捂住,边上楼边说话:“等你老久了,原来是去买烧烤了。”

  “你晚上搬货,不吃点饿怎么办,”彭靖理直气壮,又软声问沈凌志,“今天搬货累不累呀,我晚上给你按按,好不好?”

  进了屋,彭靖坐在桌子上把袋子拆开,和沈凌志边吃边说新店里的事。

  桌子是新买的,他们一起去家具店看了,选了张小的,又买了两把木椅子,放小客厅里,平时吃什么东西都在桌上吃,上面还摆了玻璃水壶和杯子。

  沈凌志看彭靖喜欢吃烤的肉串,于是把肉都留给彭靖,捡了土豆和茄子吃,时不时还得应彭靖几句。

  新店里事情多,彭靖忙着记账和给人办会员,图打折,店里顾客不断,一天下来,比原来累多了,彭靖现在可不只是洗头了,还负责剪呢,只不过烫染他还不太熟练。

  沈凌志觉得彭靖去了新店后高兴不少,每天起床干劲满满的,晚上回来咧着嘴能笑好久,说起新店就叭叭叭不停,有时候亲他嘴,彭靖都还要含糊不清地说话。

  “好久都没见江岱了,”彭靖嚼着肉,有些失落,“新店离一中远,他也不来洗头了。”

  江岱是他重要的朋友,在老桥时,江岱总来找他,现在去了城北,也没机会见了,最近江岱好像很忙,微信上聊天都少了。

  沈凌志擦了彭靖嘴角的油,给他出主意:“等一中放假了,你叫他出来吃饭,要不快过年了,到时忙着拜年,也没机会见。”

  彭靖点点头,又想起什么,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拽着沈凌志手说话:“我们年前一定把锅买了,好不好?”

  “怎么了?”沈凌志愣了愣。

  “过年时候你做菜给我吃呀,”彭靖双手捧着沈凌志的脸,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怪响的,“烧烤味,喜欢。”

  “那你再亲亲。”

  沈凌志厚着脸皮讨吻,但彭靖不肯亲他了。

  洗完热水澡两个人都躺进被窝里,沈凌志把人搂紧,肌肉紧实的大腿压着彭靖的小腿,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才拍着彭靖的背哄:“睡吧,要不明早又起不来了。”

  沈凌志怀里可真暖和,彭靖扭扭屁股,手环着他的腰,脸一个劲在沈凌志肩窝里蹭,蹭了好一会,腰被沈凌志的大手掐住,粗糙的指腹带了点警告的意味。

  “你不吃我啦?”彭靖红着脸看他。

  屁股被大手拍了好几下。

  “那今晚不睡了?”

  彭靖一听,乖乖缩进怀里不动了。

  沈凌志抱着人,肩背已经被彭靖按过了,此刻舒爽得不行,他抬起一只手臂枕在脑后,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想事。

  最近累,彭靖没一会就睡熟了,舒匀的呼吸浇在沈凌志锁骨的地方,有些痒。

  他想起今天遇到的女人,女人披头散发的,脸上红肿不少,狼狈不堪。

  她抓着沈凌志的衣服哀哀地求,你不要告诉靖子,你千万不要告诉靖子,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滚出来,滴在沈凌志手背上,烫得沈凌志难受。

第41章 红火·四十

  午休的时候沈凌志会到菜馆外面透透气。

  年前的天气又好起来了,空气虽然冷冽,却出奇的清新,上午的太阳笼着人,把人头顶晒得温热,沈凌志看见菜馆对面那几栋居民楼里有小孩跑出来,玩具球在他们脚下滚来滚去,吵吵闹闹的,沈凌志看了好一会,又忍不住把眼神移到左边的那两扇玻璃门上。

  这座县城的人喜欢打牌,那种长条状的字牌,上面写着中文的一二三四,傍晚时候,闲来无事的老人三三两两在树下支起小木桌,摸牌放牌,沈凌志有时也忍不住围过去看,他站在一个戴毛线帽的老头身边,看到帽边下探出来的几根白发,老头脸颊上有斑,沈凌志想到他外公,暖热金黄的光线照得老头的笑容更亲切随和,沈凌志看那些散落在桌上的牌,又忍不住观察桌边老人们的神色,他莫名对打字牌有了好感。

  它是县城居民们一项必不可少的娱乐活动,沈凌志摸着耳朵琢磨来琢磨去,也没弄清楚规则,但看老人们乐呵,他心情就像被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挠过似的,高兴。

  这种想法直到瘦小的女人出现在那两扇玻璃门前才消失。

  她很干瘪,浑身上下都像被吸尽了精气,头发枯黄又毛糙,沈凌志隔着马路看见她时,会想到一座座丘陵,那是些低矮的山,卑微又饱经风霜,山上长着无人问津的野草和野树,杂乱不堪。

  女人裹着一件旧棉袄,她的鞋子是老式的棉鞋,鞋后帮被那只小脚踩平踩塌了,皱巴巴地萎缩下去,沈凌志想到自己的母亲,她也是这般潦草。

  沈凌志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时,她被玻璃门里走出来的男人推倒在地,掩面啜泣。

  他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认出来那是彭靖的姑妈,那个给彭靖租房,给彭靖塞钱的姑妈。

  小孩们捡起玩具球,回家午休去了。

  女人像前几天一样,从拐角处出现,在玻璃门前徘徊。

  然后她会小心地打开玻璃门,钻进那间牌馆里,再然后被咬着烟头的男人打出来,抬脚踹出来,抓着她那件皱巴巴的棉袄衣襟,扬起散发烟臭味的手,结实有力的一个耳光把女人打得哭出来。

  沈凌志第一天时给女人简单处理了脸上的新伤旧伤,女人抓着他哀求不要告诉彭靖,她看起来很可怜,右眼肿着,除了哭泣女人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想再看女人被打,赶在女人进牌馆前,大步跨过马路把女人拖到巷子里,女人脸上又多了青印记,嘴边也是肿着的,沈凌志气起来,他烦躁地抹了把脸,也不顾女人和他的辈分了,压着声音问她:“你有啥想不通的?打你还往这跑,哪天被他打死了你咋办?”

  女人被凶了一通,嘴唇抖着,眼泪又从肿起来的眼睛里流出来,她靠着墙蹲下,手指无措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呜呜哭起来,哭了会又含糊不清地叫嚷:“我冒办法了……”

  “到底怎么回事,”沈凌志烦躁不安,耐着性子又问了遍这个女人,“你给我说,有什么忙能帮上的,我都帮你,我不告诉彭靖。”

  他上次也问过,只不过一听他要告诉彭靖,女人怎么也不肯说了。

  “他去打牌啊……以前打得没这么凶,有时还能赢点,”女人用那双糙手擦眼泪,“要过年咯,他去外边打,输好多,我没钱给他还了,小崽下学期还要交学费,没钱了,没钱了……”

  所以她就算被打,也要来这把男人拽出来,沈凌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抬头看看天,阴了点,云压过来,让他烦闷。

  “小崽好大了?”沈凌志把女人拉起来,给她拍衣服上沾的灰,“你跟他离婚,一个人带小崽。”

  女人情绪冷静了点,右手胡乱地抹眼泪:“小崽八岁,上小学,大崽出去上大学了。”

  她自动忽略了离婚两个字。

  沈凌皱着眉又重复了一遍:“你跟他讲离婚,一个人带小崽,找份工作。”

  “怎么讲离婚?怎么讲离婚?”女人又激动起来,她的肩膀上压了好多东西,给压垮了,“讲离婚要被他打死,他打我,哪个管我了,打死我了,我哩小崽怎么办?”

  天全阴了,沈凌志看着面前灰尘扑扑的女人,总觉得她是一颗怎么也擦不亮的宝石,宝石被泥土埋着裹着,人们踩来踩去的,越陷越深了。

  他说不出话来,女人彻底安静了,她用袖子把脸上的水擦得干干净净。

  “你别管他打不打牌了,”沈凌志从口袋里拿钱出来,“少钱我给你,我给你想办法,你不能老这么被打,小崽看到难过,你少多少钱?”

  女人把他的手推回去,执拗地摇头:“我不要你的钱,你才出来没好久,赚了几个钱,你留着自己用。”

  “我有钱,”沈凌志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彭靖也有钱,你那时给我们四百,帮好大忙了。”

  他俩那个月拮据得买方便面都要再三思索,女人的四百块算是救命钱了。

  “靖子过得好不?”女人痴痴地问,“上次去看他,他之后就不准我去看他了。”

  “过得好,彭靖现在忙,晚上好晚才下班,你想他就去看看他,”沈凌志知道女人怕彭靖怨她,又安慰她,“彭靖不怨你,你不要想太多,要是跟他讲你想离婚的事,他也会帮忙的。”

  女人一听,又怕了,她猛然跪下来,抓着沈凌志裤脚求:“你别告诉靖子,我对不起靖子,靖子心软,知道了肯定来帮我出气,要被小崽他爸骂死的,要被他骂死的!”

  沈凌志听不懂,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只是急着把女人拽起来,没心思再想女人话里奇怪的地方了。

  彭靖匆匆把卷闸门拉下来锁好,笑嘻嘻地去挽沈凌志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