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人士生存指南 第33章

作者:余哈利Hurry 标签: 近代现代

  他的拳头被郭川猛然截住,男人被掀翻在地,郭川的手循着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去,双手扣紧,用力掐住了男人的脖子。

  郭川开始用手肘撞击男人的头,另一只手不断缩紧。

  “杀人哩!杀人哩!”

  人群终于有了散开的趋势。

  “你爸死了,我今天掐死你,你好下去陪你爸。”

  郭川低头凑近男人的耳朵说话。

  彭靖的心脏终于彻底沉进了水里。

  久违却又熟悉的辱骂通通涌进了他的耳朵里,记忆里发臭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朝他涌来,郭川因为用力而发白的双手与自己握住刀的手开始重叠。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桥上的人声和被掐脖子的男人的哀嚎声,也许桥下那条河,缓缓流过田地与渔船时也会有声音,但彭靖都听不到了,他是一个独自走在海边的聋子,不断抬高的海浪将他吞噬,把他掀翻在沙滩上,彭靖爬起来,看到海浪裹挟了无数把带血的水果刀,他放声大哭,却听不见自己的哭声,只听得到窃窃私语的人们不怀好意的指点与一个又一个难听的词汇。

  沈凌志已经靠了过去,彭靖看到他试图拉开失控的郭川,而桥尾那里,有一个穿校服的身影越走越近。

  但彭靖只是站在原地,站在那里,不受控制地汲取身后好奇的人们彼此交流的信息。

  “那个就是…当年一中死的那个老师他崽,冒错嘞。”

  “他爸给学生捅死咯,家里还住这边…每年…祭拜…”

  “怎么打起来的哦?”

  “不晓得,听人讲,那个搞鸡奸的来桥上给他看到哩,没一会就打起来,说要给他爸报仇嘞。”

  “造孽咯。”

  郭川疯狂的侧脸终于嵌进了江岱嘴里那个学生的空框。

  穿校服的身影跪在郭川身边,一双只拿过笔的手用力地抠着郭川收紧的手,不停拍打,不停拉扯。

  江岱的校服被弄得脏兮兮的,他带着哭腔求,眼眶里很快蓄起滚烫透明的眼泪,伸手去掰郭川卡在男人脖子上的手指。

  “郭川,松开,”江岱掰不开,他泪眼模糊地胡乱在那双手上抓,“你别杀人,松开,你松开,求你了。”

  沈凌志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想起三十公里外的那间监狱,十年间有老面孔不断出狱又进来,在很多次做完劳动工作后,沈凌志都能看见不久前才出狱的人被狱警领着又回答原来的那间房。

  于是每一次睡前,沈凌志都会向自己保证,出去了就绝对不再进来。

  不回去抱头蹲下,不回去排队洗澡,也不回去盯着那方铁网发呆。

  此刻的郭川像另一个世界里即将再次犯罪的他,沈凌志站起来,用力揍了郭川一拳。

  也许能把这个人打醒一点。

  郭川终于松开了男人的脖子,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转头去看浑身发抖的江岱。

  男人躺在地上,他没了力气再和杀父仇人战斗,只是睁着眼睛大口喘气,眼泪流进他的耳朵,眼睛却死死地看着天。

  “你别怕。”

  江岱想张开手,试了好几次,也只是虚虚地搂着郭川的头,把他抱进自己怀里。

  他也很害怕,怕这么多双眼睛,怕陌生人张开又合上的嘴唇。

  “玫瑰,”郭川哽咽着,再也没了以前漫不经心的样子,“是给你的,你送我打火机,我也想送你…”

  沈凌志站起身来,有些不可置信。

  他和江岱同时看向了地上那朵狼狈的玫瑰。

  像是撞破了一个隐秘的愿望,沈凌志决定不再留在这里,他环顾四周想找到彭靖,却看到四面八方的人们脸上复杂的表情。

  沈凌志不擅长做表情分析,但那些嫌恶和憎恨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包装,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人脸上。

  他找不到彭靖,沈凌志慌起来。

  在彭靖原来站立的地方,有一只抬起来向外跑的脚,沈凌志看到有一片玫瑰花瓣粘在了彭靖的鞋底上。

第45章 小年·四十四

  绕过一排杂七杂八的商铺,沈凌志熟练地拐进一条巷子里,抬头看新挂上的蓝白色铭牌,茶益巷。

  上次来找郭川时,这巷子还没名字。

  他照着记忆停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这种居民楼在小城里随处可见。

  大概是建造年代久远,那些鹅黄色的长方形块砖此刻糊上了不少灰土,一片一片的,跟地上野猫身上杂乱的花色似的。

  沈凌志总觉得在这种老房子刚建好时,大抵也是光亮干净的,但时间这条污河慢慢腐蚀了原本那些漂亮小巧的块砖,像乌鸦张开翅膀,把房子的光亮遮了个完全。

  县城真正的有钱的人,早在桥下那条河边买了商品房,屋顶是朱红色的,瓦片整齐,每扇窗户前都有一个阳台,他和彭靖曾在河的对岸望过,白色围栏映在河水里,跟着水,缓慢而又柔软地畅游。

  但没有钱的人更多,于是这些曲折的巷子,就成了他们蜗居的一方天地。

  趿拉着老旧棉拖鞋的女人和男人,努力地缩着脚趾,搬出一把老木椅,在巷子里骂街扯聊。

  沈凌志低着头,绕过几个正大声说着新烫的头如何显年轻的女人,钻进了那方楼梯。

  站在二楼那扇旧门前,沈凌志给江岱发了条信息,没一会,江岱就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

  他被江岱吓了一跳。

  江岱穿了件松松垮垮的毛衣,一脸倦态,脖子上也有不少红痕,沈凌志别开脸,不愿直接看。

  “去顶楼说吧,”江岱没遮那些暧昧的痕迹,声音也还哑着,“他刚睡着,别吵醒了。”

  顶楼风大,上面不知道是哪个租户偷偷挖了点土种葱,葱苗往上蹿,跟着风摇。

  沈凌志往矮围墙边站,看到远处那条贯穿整个县城的马路,如同黝黑坚实的河床,上面浮着车河。

  如同往常一样,正常,安静。

  老桥上的闹剧仿佛没有发生过,但沈凌志知道那确实发生了。

  “彭靖还好吗?”

  沈凌志没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彭靖的情况。

  那天奔回家之后,他看到彭靖正擦着上午没能擦完的窗台,认真和专注,甚至还朝他笑了笑,表示欢迎回家。

  但买来的年货就那样搁置了,果篮也没能送出去,大家依然在为了过年而奔走,只是他们的春节,似乎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切断了。

  彭靖不再整天嚷嚷准备过节的事,他晚上很晚才睡,白天会在温暖的阳光中醒来,醒来后匆匆吃过沈凌志带回家的饭菜,又会躺回床上,直到下一次睡眠的来临。

  沈凌志不知道他晚上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的,有时他想拍着彭靖的背哄他睡觉,只是还没等彭靖睡去,他便撑不住睡着了。

  手下的骨骼脆弱而又敏感,沈凌志在半梦半醒之间,在某一次呼吸停滞之间,都能感受到手掌下温热的皮肉的颤抖和悲鸣,也许彭靖是在哭,但他每天醒的时间太少了,连红眼睛也不肯太过露出来。

  彭靖久违而又迟钝地进入了冬眠。

  他冬眠在由干枯草叶做的床单被褥之中,沈凌志侧躺看他的背影,仿佛能看到彭靖的生命力正不断地流失,那是一些蓝金色的丝线,被从窗户里钻出来的寒风吹断,彭靖的呼吸开始变轻变浅,沈凌志有时凑近了去抱他,像抱住了一只没有意识的小动物。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江岱表明这件事,只是沉默下来。

  江岱大概也知道,便不再问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凌志低低地问。

  老桥上发生的一切他时常会回想起来,他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郭川为什么突然要掐住男人的脖子,还有江岱和郭川……

  原本他不愿问的,只是彭靖从那以后就变得反常。

  沈凌志决心要弄清楚。

  “郭川,”江岱声音小下来,“他上学时杀了人,就是桥上那个男人他爸。”

  风渐渐小了,只剩些楼下居民扯聊的细碎声音。

  班主任不仅知道郭川是同性恋,还告知了不少来访的家长,让家长和学生和郭川保持距离,紧接着是和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开始谈论起郭川。

  高三有男学生喜欢男人,这件事在狭小封闭的学校里传开了,一开始只是一栋教学楼,后来闹得连学校里每一棵树也一清二楚,郭川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凌志再迟钝,大概也能想到都发生了些什么。

  “然后他带了刀去学校……”

  他们都同时沉默下来。

  持续不断的孤立远离和明里暗里的辱骂讽刺把他推向刀。

  在今天之前,沈凌志从未想到这些。

  他一向直来直去,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太思前想后,意识到自己喜欢彭靖时,沈凌志甚至来不及多想自己为什么突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在他的认知里,要是喜欢,那就是喜欢,不用过多在意其他的。

  彭靖是个男人,那他就能不喜欢了吗?但心动怎样也不能说停止便停止的。

  但郭川身上发生的一切,让他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不能接受男人喜欢男人。

  甚至不止不接受,他们会是异端,会被嫌恶。

  “你怎么办?”沈凌志问起江岱。

  江岱揉揉眼睛,这时才重新透出一点专属于高中生的少年气出来。

  但少年也有烦恼。

  “我陪了他几天,明天我就得去广州找我爸妈了。”

  “还回来上学吗?”

  江岱摇摇头。

  风又重新吹起来。

  今天是小年,沈凌志回去时买了包汤圆和水饺,打算回去借楼下房东奶奶的锅煮了给彭靖吃。

  也不知道彭靖醒了没有。

  他决定回去叫醒彭靖,让彭靖吃饺子和汤圆。

  圆润而又白软的汤圆窝在碗里,隐隐透出中间的黑色来,黑芝麻馅的,很甜。

  他端着汤圆进了自己家,屋里没亮灯,沈凌志把碗放桌上,摸进卧室找彭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