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江山又亡了 第13章

作者:琴扶苏 标签: 穿越重生

  每一个被谢如琢的目光扫到的臣子无不下意识伏低身子,直感觉刻漏落下的水滴都要在谢如琢的话音中凝结为冰粒,且那样的压迫感还没有消退的意思。

  谢如琢看了眼额前已沁出冷汗的薛子霰,寒着声音道:“薛子霰御前失言,辱及君王,罚俸半年,廷杖四十。”他接过内臣手里捧着的一叠奏本,砰然一声摔在桌案上,“所有上奏妄议此事者同罪,全部廷杖四十!”

  廷杖自太.祖而始,每一任皇帝都会用,死于廷杖的官员不下百位,谢如琢即位至今,乖巧和善时候居多,倒让众人渐渐忘了从前上朝时那般心惊胆战的感觉。

  孙秉德滴水不漏的表情早已维持不住,皇帝无所顾忌地自证清白是瓦解流言,而刑责弹劾者却是在反过来警告他们。

  就像一头终于挣脱牢笼的小兽,虽然势单力薄,站立不稳,但面对妄图挑衅的人,会亮出磨得锋利的爪牙和利齿,凶狠地撕咬,绝不受制于人。

  谢如琢与孙秉德的目光一触即分,厉声道:“锦衣卫!把人都拖出去!”

  殿外守着的锦衣卫无声走进来,先拖走了薛子霰,谢如琢冷瞥一眼站在一边的内臣,后者战战兢兢上前,满手是汗地拾起桌上散乱的奏本,读一个名字,锦衣卫就拖走一个人,没一会儿,偌大的崇政殿中就少了二十几人。

  逃过一劫的朝臣毫无劫后余生的放松,照样紧绷着心弦不敢说一句话。

  “元翁,”谢如琢居高临下地盯着孙秉德,叫了他一声,两人四目相对,谢如琢压低了声音,却寒意更甚,“莫触逆鳞。”

  午门外,锦衣卫校尉们愁得想撂挑子不干,谢如琢第一次要施廷杖,看着是气得不轻,但一次拖出来二十几个朝臣,这般境况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廷杖需有司礼监的人监刑,等了两刻钟,众人终于得见一行人拥着穿蟒补曳撒的大珰来,一名校尉立刻迎上去:“督主,怎么把您给派来了?”

  何小满似是不满他靠得太近,往后退了一步,校尉讪笑道:“督主请坐,请坐。”

  正中放着把太师椅,何小满坐下,没给校尉多套近乎的机会,公事公办道:“按陛下旨意,着实打四十杖。”

  锦衣卫非要等司礼监的人来,倒不是真等人家来监刑,而是在等那句陛下的旨意。

  廷杖所用木杖不同于军杖,是由栗木所制,其中一端削成槌状,包上铁皮,装嵌倒勾,一杖下去就能拉扯下一块皮肉,三十杖就皮肉碎烂,半条命没了。[1]因而对行刑的锦衣卫来说,打几下不是重点,怎么打才是关键。

  监刑的司礼监大珰代替的就是皇帝的意思,到底该怎么打会向锦衣卫明示。若只说“打”那就意思意思得了,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着实打”就不能糊弄过去,是真打,一不小心可能真会出人命。若是“用心打”那就是往死里打了,这样的旨意等同于杖毙。[2]

  何小满话落,校尉依然没退下,眼里带着隐秘的询问之意,“着实打”可变通的空间很大,他不敢妄自掂量这个度。

  那二十来个官员已被扒去了官服,上身和腿都用草绳绑了,光着腚,锦衣卫们已悉数搁棍准备,何小满神色如常,快速碰了下校尉的手。

  校尉只觉手心一凉,赶忙将一枚金馃子藏入袖中,对何小满心领神会地一点头。

  何小满沉沉抛下一句“打”,校尉随即抬棍击打下去,五棍一换人,那一枚金馃子意味着皇帝要他们手下留点情,但这些都是文官,就算校尉有技巧地收了力也两下子就经受不住了,一时间午门外哀嚎与惨叫声不绝,地上一滩滩血迹里还掺着撕下的碎肉,朝会结束要回家的官员经过,腿都不敢迈出一步,几位阁臣更是干脆待在内阁不出来,中饭都不吃了。

  当天京中流言就已散去,锦衣卫又遵照旨意开始彻查此事,抓了几个人去诏狱后就没见人再出来,更是无人还敢说半个字。

  而同样身处流言的沈辞已经不想再出门了,他再踏入都指挥使司时每个人恨不得把目光贴他身上,将他里里外外都扒开看个究竟,但等他回视过去,一个个又慌忙低下头,全都不敢跟他说话。

  更让他无言以对的是,几位上官沉默地为他处理完了所有事,他每天只能在经历司里坐着发呆。

  这一闹,谢如琢是立了威,他也顺便成了惹不起的人,至少在往后三个月内,众人看到他都会绕道而走,害怕说错句话就惹着了皇帝也要被打得屁股开花。

  正当他想干脆再请几天病假,回家一个人静静,也好过见谁都尴尬,东厂却来了人请他入宫去教骑射。

  沈辞在次日午后入宫,穿着一身白色的窄袖骑装,走到宫门口时,他抬头一望,就看到谢如琢独自一人站在角楼上,秋风吹起衣袂鼓动飘飞,龙袍下的人形销骨立,好似要随着风飘远。

  守在下面的何小满冲他打了个手势,他拾阶而上,一步步走到谢如琢身边。

  谢如琢一把托住沈辞:“免礼。”

  今日的谢如琢见到沈辞都没有再笑,不言不语地看了会天际的流云,侧目一瞥沉默的沈辞,问道:“沈将军也怕我了?”

  沈辞眉心拧出了褶皱,撇开眼不敢再看谢如琢。

  这一世上天送给他一个和从前很多地方都不一样的谢如琢,可这也不再是他最初遇见的那个谢如琢。

  十一岁短暂的相逢,仿佛真如大梦一场,他时常在想,他真的遇见过那样一个天真纯粹的谢如琢吗?

  “陛下还记得六年前见到臣时,您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喉间发涩地问道。

第17章 旧年初遇

  禧宁十七年,乐州秋猎。

  乐州的猎场沿一东西走向的滟澜山而建,早年主要在山脚往山腰一带,林子里划出的围猎范围用木栅栏隔出,都指挥使司派军士驻于此处把守,非是秋猎时节也不许百姓靠近。

  后来几位皇帝对围猎失了兴趣,猎场在山脚的范围扩大,呈扇形延展至四十里外的淘河旁,秋猎时,王公亲贵多聚于山脚下平坦地带饮酒作乐,偶尔才入林骑马绕一圈做做样子。

  今年的秋猎亦是如此。

  皇帝谢塘从坪都出发时就带着后宫二十几位妃嫔,浩浩荡荡地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刚入绥坊,布政使很懂眼色地送来了两位身姿窈窕的美人,哄得谢塘笑逐颜开。来了乐州后,北疆四位总兵前来拜见,海门总兵齐峻茂又进献了两名胡族舞女,谢塘更是在王帐中日夜沉醉笙歌曼舞,哪还愿意出去围猎。

  营地里四处都跟随皇帝的品味隔三差五大办筵席,每日猎场上都由外戚勋贵领着京城三大营、绥坊卫所军和北境军轮流进去,太子看不过去,撑了几回场面,但大多数时候不得不为谢塘处理没人管的政事。

  京都、绥坊、北疆的世家大族在这场秋猎中忙着觥筹交错,伺候的下人们都不见偷闲的,但谢如琢自认是个难得的闲人。

  他的母亲宁妃原是教坊司的乐妓,谢塘一时兴起收入了后宫,过了段时日就没了新鲜劲,占了宫中子嗣不旺的便宜才得以封妃。宁妃进宫后不见了从前在教坊司内的温顺柔婉,也从不挖空心思去讨皇帝欢心,日复一日的,便在美人如云的后宫里成了不起眼的角色。

  彼时宫中还有五位皇子活着,谢如琢前面有皇长兄太子殿下和五皇子,后面还有两个公卿贵女生的七皇子和八皇子。

  谢如琢既不如五哥嘴甜会撒娇,总能讨父皇喜欢,母亲的出身和地位也远不如后面两个弟弟,他这个六皇子夹在中间自然而然就被忽视了,谢塘可能好几个月了才会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

  没有世家子弟来巴结他,父皇也不需要他过去伴驾,谢如琢午饭后趁着宁妃午睡出来闲逛。

  他不敢带侍从,只敢一个人做贼似的偷偷溜开,不然回去后母妃定然要他事无巨细地说清楚出去做过什么,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若和侍从说的有丁点出入,他就没晚饭吃了。

  宁妃从不允许他出去玩,因而他看什么都是新奇的,蹲在角落看一群世家少年玩蹴鞠就够他开心上好一阵。他很想跟他们一起玩,但他不会蹴鞠,只能噘着嘴自己跟自己生气,无声走开了。

  前面似乎是个跑马场,谢如琢也不会骑马,但他还是一蹦三跳地过去了。

  待谢如琢走近了才发觉跑马场上并不像前面那群蹴鞠的少年一般气氛和睦,他睁大了双眼,只见一匹枣红马从场中掠过,风驰电掣,他再愣愣地把目光落在地上——

  在那匹马跑过的地方有一道深深的拖拽痕迹。

  方才那匹枣红马就这样拖着一个人跑过去。

  活人。

  枣红马上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藏青色窄袖对襟锦袍上绣了只活灵活现的鸾鸟,金光闪闪的鞓带上佩着腰刀,他一边兴奋地大笑着,一边回头用命令的语气唤策马追在后面的几个锦衣少年快点跟上。

  在谢如琢看来,此人真像一只耀武扬威的锦鸡。

  “锦鸡”的马后用粗麻绳拴着的那个活人看年纪还没“锦鸡”大,白苎麻的单衣脏得不成样子,他手腕被缚住,十指还能动,就紧咬着牙关去拽麻绳,不断尝试能够爬起来,但马跑的速度太快,他又好像受了伤,有点使不上劲,最终还是只能被马一路拖在沙石地上。

  谢如琢不知道他被这样拖了多久,在枣红马再次掉头往回跑时,他已经闭着眼不会动了。

  跟在后面的一个少年喊道:“云丰!他不会死了吧?你快看看。”

  谢如琢想了想,名门望族里好像没有姓云的,但沧州裴家这一辈排的是云字辈,原来“锦鸡”是裴家的人。

  那只叫裴云丰的锦鸡闻言明显不甚高兴,嚷着“哪这么容易就死”,但还是停了下来,跃下马背,腰刀割断连在马上的麻绳,被拖了一路的人垂下手,一动不动卧在地上。

  “你装什么死!”裴云丰把那人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你不是很能耐吗,怎么……啊!”

  谢如琢在裴云丰的一声尖叫里定睛看过去,那个看着半死不活的人居然在裴云丰走过来时一脚猛踢在了裴云丰的脚踝上,裴云丰嚎了一嗓子,跌倒在地,那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再动作利落地以膝盖顶在裴云丰的肚子上,把那只锦鸡压制在了身下。

  “你妈的狗杂种,你是不是找死!”裴云丰怒骂道,“你放肆!你敢!放开本少爷……”

  裴云丰后面的话变作了嗓眼里挤出的气声,压住他的人手腕上还缚着麻绳,十指却收紧扼住了他的脖颈。

  这个人的面孔上落了脏污和擦伤,胸膛的起伏表明他在剧烈喘着气,前面那一系列动作恐怕耗去了他所剩不多的力气,但他眉眼间的凶狠气让谢如琢觉得,他真的会杀了裴云丰。

  裴云丰的脸已涨得通红,蹬着腿去掰脖颈上的手指,所幸他那个几个同伴很快赶来,连拉带拽地将那人从裴云丰身上弄走。

  “你刚才想做什么?想掐死我?”裴云丰的脖子上留下两条青紫的掐痕,他刚被同伴们救出来,就踹了那人胸口一脚,“下贱东西,我看你今天就是找死!”

  那人唇齿间渗出鲜血,闷哼一声弓起了身子,裴云丰还嫌不解气,又一脚踢在他背上,碾着他的肩胛骨砸向沙石地。

  身旁那些锦衣少年显然是把裴云丰当头儿的,见状也围拢过来,抬脚在那人身上踢踢踹踹。

  “云丰,他现在是不是跟了你五哥啊?”一个蓝衣少年道,“你教训一下就算了吧。”

  裴云丰不屑道:“也就是我五哥的一个下人罢了,有什么要紧?”他琢磨了一下,感觉确实不能把五哥的人打残了,冷哼道,“沈辞,你给我磕五十个头,我今天就放过你了。”

  同伴们似也觉得这个提议非常好,主动将沈辞拽为跪姿,催促道:“快磕啊。”

  “你做梦!”沈辞怒瞪着裴云丰,“你今天要是有本事就弄死我,不然以后我看到你一次揍你一次。”

  沈辞明明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孩子,全身是伤,狼狈不堪,眼里的狠厉却始终不散。

  谢如琢的身形隐在马厩旁的柱子后面,瘦瘦弱弱的,那些人并没注意到,他心道:又傲又狂,还好凶哦。

  那番话果然再次激怒了裴云丰,他打了沈辞一巴掌,咬牙道:“你口气倒是不小,以为我真不敢弄死你?你母亲是个被男人玩弄的妓,你就是生来被人践踏的杂种。到时候给你师父师娘一百两,够不够买你一条贱命?”

  沈辞的眼神着实是想杀了裴云丰,其他人按住沈辞不让他像先前那样有机会反击,他挣扎着道:“你给我闭嘴!你再敢提一句我娘试试?”

  “嘁,我说错了?”裴云丰笑意恶劣道,“你娘不是妓吗?不会还有做妓的没被男人玩过的吧?”

  沈辞骂了一句脏话,蓄了狠劲正要挣开那帮人掐死裴云丰算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我娘也是妓啊。”

  所有人茫然看过去,见一个穿着大红宽袖锦袍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杵在了那儿,一对桃花眼像清澈见底的一汪山泉,笑起来眼睛便弯成月牙儿。

  沈辞也看着他,小孩的声音清亮中还有几分甜丝丝的软糯,有那么一瞬间让他脑中想起了师娘做的软乎乎还包着糖的糯米糍。

  他从小最厌恶的便是别人说他母亲是妓,他宁愿别人骂他骂得再狠一点,也受不了他们说母亲是妓。

  可这个小孩就这样笑盈盈地说,我娘也是妓。我就是一个妓的儿子。

  不是自轻自贱,没有鄙弃不堪,说话的人没有赋予这句话任何情愫,如随口说说,他说过了就不记得了,别人听到了也就听到了。

  因为他本身就没有在意这句话,没有在意这句话里可能包含着的伤害,那么别人是否在意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裴云丰几人从没见过能这般直白承认自己娘亲就是妓的人,一时神情十分复杂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谢如琢。

  “云丰,”之前那名蓝衣少年轻声道,“我之前跟父亲去过御前,这好像是六皇子。”

  蓝衣少年的父亲是绥坊都指挥使司同知,之前谢塘念及绥坊筹备此次秋猎劳苦功高,特赐宴以示嘉奖,想必是那时见过几位皇子。

  裴云丰随意一拱手:“见过六殿下。”

  其余几人也稀稀拉拉地见了礼,谢如琢仰头冲他们眨眨眼,说道:“我娘也是妓,可她就没有和父皇以外的男人……嗯,玩过……”

  谢如琢懂这个字的意思,但不太好意思说出来,白净的小脸微微红了。

  “我无意冒犯宁妃娘娘。”裴云丰真是见了鬼了,没想到能遇到这么个奇奇怪怪的皇子,但谢如琢越是神态自然,反倒害他越是莫名尴尬,“六殿下莫怪。”

  谢如琢嘴角漾开浅笑:“我不怪你们了,所以你们可以不要打他了吗?”

第18章 往昔天真

  虽然裴云丰知道六皇子并不受宠,但毕竟也是个皇子,他撇撇嘴有些气闷,摸了摸脖子上的掐痕,有点不想就这么放过沈辞。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一道阴郁的嗓音由远及近:“裴云丰!你又在搞什么!”

  裴云丰一个激灵,立马蹿到蓝衣少年身后,声音轻如蚊蚋:“五哥,我、我没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