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161章

作者:吾九殿 标签: 天作之和 强强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血衣如婚服。

  恶鬼抽走仇薄灯束发的绯绫,漆黑的长发在他没有一点活人生气的指尖流过,散漫了绣有暗纹的蚕丝枕。红衣与血衣重叠在一起,不知触动了他什么记忆,于是他忽然偏头,屈指弹了一缕风,点燃了桌角的蜡烛。

  明烛重燃。

  亮得迷迷蒙蒙。

  房间里黑雾弥漫,哪怕有烛光也依旧昏暗,银屏因先前杀气的爆发翻倒在地,屏风上的山水一半展开,一半沉没。一切都是黯淡的,唯独从软塌垂到地上的血衣和红衣艳丽得像在流淌。

  这一幕如同斑驳的古画。

  画的不再是书生奢望有妖乘月投怀的痴心妄想,而是靡艳到惊心动魄的艳妖与囚困他的恶鬼,以朱砂和浓墨描摹。他们在破庙荒坟里,在如故纸堆的往事里,在血气与冷戾里,相拥缠绵,撕咬亲吻。

  苍白的是血,明媚的是梅。

  矮案上,明烛融化的蜡凝成一串胭脂泪,蓦地里炸开一点灯花。

  倏忽间照亮软塌。

  仇薄灯仰起的脸半沉在火光里,他的喉结被微冷的牙齿抵住,致命的咽喉被舔舐着,逼迫眼尾流红,冶艳到真变成了吸魂夺魄的妖魅。

  恶鬼向上吻少年的眉,碾磨狭长的眼尾。

  ——他好像隐约还记得,在这里本该有一片靡丽的绯红,像一片赤鱬展开的鱼尾,像一点盈盈欲坠的朱泪。

  “你自己抹掉的,”仇薄灯咬着唇,断断续续,笑他,“现在找什么找?”

  他的责怪一半假一半真,然而恶鬼却听不懂,只是低低地,轻轻地念“娇娇”,说话时,清凌凌的寒气散落在鬓角,散落在脸颊。仇薄灯心底尖锐的疼痛忽然就散了一半,另一半也只绵绵密密换了一种意味。

  “算啦……不跟你计较。”

  暖衾褶皱堆叠,被推散垂到塌沿。仇薄灯不得不伸手,抓住软塌边沿的细屏木,指节随闷哼屈起,指尖划过镂刻精致的屏木,留下浅浅的刻痕,一道一道,与古木的年轮重叠在一起。

  是否在过往的十二年里,他也曾这样无意识地刻画过木轮,细数光阴?

  风吹过。

  屋檐下的排铃晃动起来,叮叮当当,震落了积雪。雪花被卷向天池边,与落下的红梅一起,忽上忽下,倒映在冰面白色的月牙中。

  月已经升高了。

  一只沾了薄汗的手够到立窗边,勉力推开半扇。皎洁的月光一下子倾斜进房间中,像一条从软塌前流过的河。推窗的少年手腕垂落到河中,肌肤比月光还要明净上三四分。

  很快地,他就被人重新拖进了晦暗的影中。

  指腹冰冷,指骨陷进皮肉。

  烙印在素净的肌肤上的指纹成了彰显所有的标志。

  “……阿洛。”

  仇薄灯双臂环过师巫洛的脖子,咬住他有若实质的冰冷肩膀,借这么一点依靠,不让自己向后跌倒。

  是恶鬼向活人索求温暖,是妖魅抓住寄身的浮木,要把彼此错过的所有时光统统弥补回来,要把生与死之间难以逾越的天堑填满。

  于是,一个无度索求,一个予求予给。

  连接两人神识魂魄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浮了出来。细链若隐若现,缠绕过腕骨,手肘,消失在仇薄灯畏寒扯过的暖衾里。

  战栗变得深入魂魄。

  也许是疯了,也许是着魔了。

  否则怎么会任由自己被彻彻底底打上属于另一个人的烙印?从里到外,从皮肉到魂魄,从此有了盔甲,也有了枷锁。

  可又有什么关系?

  除了这个人,还有谁会枯等他千万年?还有谁会于困顿无望中执着点燃祭坛篝火,一次又一次祭祀呼唤,一次又一次深入大荒?除了这个人,还有谁愿意为他身死后入魔,在至暗至活的地方厮杀,欲/念无边却总是舍不得把他弄脏?除了这个人,他能同谁说他的苦郁?能跟谁说他的煎熬?

  一个人的时候,活着只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对也好,错也罢。

  是是非非都无所谓,在死生里,一起沉沦就好了,让疼痛也成为另一种快乐。

  仇薄灯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摸索。

  两枚暗金色的夔龙镯中,属于成年男子的那一枚要更宽一些,戴在他腕上就格外宽松,手臂一晃动,就会和窗外排铃一样,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仇薄灯找到了它,握住机关铆合处,将它扯了下来。

  战栗席卷。

  在呼吸也难以为继,几乎临近濒死的时刻,仇薄灯将拆下的夔龙镯扣到师巫洛腕上。

  一道细小的“咔嚓”声,黄金夔龙龙口中的獠牙与尾刺交错,他给恶鬼,给自己的恋人上了锁。

  松开双臂。

  仇薄灯向后跌落进湿透衾被中。

  被他锁住的恶鬼俯身,捉住他的右手,寒气流过仓促扯下夔龙镯时割开的伤口。血立刻止住了,连伤口也消失了,只在莹白的指尖留下了一线殷红的血,被一点一点,轻轻吻去。

  仇薄灯任由他动作,只是低声说:

  “从今以后,不许骗我。”

第129章 “我爱你。”

  晓日出, 天小雪。

  光从半开的窗投进来,斜照过小半张在错云漆花矮案。

  一片丹朱的衣袖垂坠在矮案边, 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搁在桌面,指尖被光照成暖红色,腕骨上残留着不少醒目的旖旎指痕,似乎是昨夜被谁牢牢扣住双腕,禁锢于床榻上,无处回避地承受一切深入魂魄的占有。

  仇薄灯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罪魁祸首直身跪坐在他背后, 手持木梳,替他梳理长发。

  仇薄灯原本想让他进巫傩面具里待着,结果师巫洛自己选择了若木灵傀作为寄托物。傀者,人鬼也, 本身就有为鬼物提供寄处的含义,更兼若木灵傀是他亲自雕刻注灵的, 二者气息相近。附身于上后,师巫洛堕为恶鬼的虚幻感几乎全淡去了。

  也不知是他自己刻在若木灵傀里的阵纹影响,还是本来就残存的记忆, 师巫洛依旧有晨起后给仇薄灯梳头绾发的习惯。

  梳齿划过头皮, 力道也以前一般无二。

  轻轻的, 沙沙的。

  让人昏昏欲睡。

  指尖拨弄笔格上悬着的大小狼毫, 看它们在光里左右摇晃。笔影落到腕上,与指痕重叠在一起, 仇薄灯看了眼到现在还没消的痕迹, 随口抱怨道:“都被你捏红了……”

  话一出口, 就觉得格外熟悉。

  ……红了,你捏的。

  ……疼吗?

  是枎城重逢的夜晚。古枎叶如雪, 轻风中光影摇曳。低处的枎枝上站了三个二缺,阿洛伪装成少年祝师,他还是自欺欺人的太乙小师祖,举起被“捏红”了的手腕,开玩笑地索要赔礼。

  想起这么件事,又刚好师巫洛将一根玉簪横插/过发髻里,仇薄灯来了兴致。

  他转过身,举起手腕,放到师巫洛眼前,笑吟吟地逗他:“怎么不再问我疼不疼了?”

  说着,仇薄灯忍不住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

  枎城重逢的时候,梳个头按到手都要问一句疼不疼,怎么在塌上就不见得有真的轻一点?……可见尽在一些没用的地方小心。

  师巫洛放下梳子。

  漆黑的眼眸印出雪肤上的红痕。

  少年秀美的手腕举在半空,过于白净的肌肤就像反射天光的细雪,最轻微的红也会显得醒目,更何况是根根分明的指痕。指痕触目地环绕过腕骨,标记所有物,顺着下滑的衣袖,隐约延伸进手肘深处。

  仇薄灯晃了晃手腕,见他没有回应,倒也没觉得失望。

  现在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反正总能想起来的。就算真的永远也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他可以从头再教一遍。

  只是……

  “怎么感觉更傻了?”仇薄灯侧眸睐了一言不发的师巫洛一眼,忍不住道。

  他正要放下手,忽然被抓住手腕。

  年轻男子握住他的右手,低头,一个轻寒如初雪的吻就落到了他的手腕上,落到那些标记所有的指痕上,加深成更加昭然若揭的烙印。冰冷的齿尖遵循恶鬼的本性,徘徊在血管附近,却又始终克制,对血肉的渴望转化成另一种渴望,沿着腕骨一路向上。

  大袖落下,手腕被拉高。

  仇薄灯闷哼一声,被迫向后仰靠,碰到摆在桌面的铜镜。

  新开的流云盘花镜光可鉴人,抛光面照出少年艳如古画的脸庞,原本就只是半拢的衣襟散开,精致的锁骨旧痕未淡就添了新红。仇薄灯侧着头,任由危险的恶鬼埋首颈间。直到阴戾俊美的恶鬼微微起身,握住他的肩,仇薄灯才伸手推开。

  仇薄灯一手撑着矮案,一手以食指落在师巫洛唇上。

  不让亲。

  师巫洛半跪在矮案前的细席上,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忽然拒绝自己……明明他是他的。被拒绝不安和不甘,令师巫洛身上的戾气陡然变得狂暴不定起来。房间骤然忽明忽暗,窗外积雪定格。

  仇薄灯没有移开手指。

  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抵着。

  然而,恶鬼就被这么一根力道轻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手指制止了。

  不过……

  仇薄灯不出意外,看见师巫洛唇线抿得笔直,一声不吭。

  生闷气了。

  “其他的就先不跟你算账了,”仇薄灯偏了偏头压下笑意,“今天的就不准你拖了。”

  师巫洛安静地望着他,抬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血衣垂落一节,露出师巫洛扣着夔龙镯的手腕,两枚暗金色的古镯一上一下,在天光中重新汇合在一起。

  两人的距离太近。

  近到仇薄灯能从师巫洛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晰得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忘了师巫洛已经坠魔了。

  很久以前,在南疆设祭坛帮天道塑造形骸时,他总觉得天道的眼睛,该是银灰色,会像雪,像湖,沉静得能倒映出整个世界的影子。所以重逢之后,面对那双能清楚印出一切的眼睛,他始终没能发现一丝坠魔的痕迹。

  可事实上,银灰也好,漆黑也罢,只要是在看他,阿洛的眼睛就始终能够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一切。

  ——他就是他的一切。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