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第7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甜文 异世大陆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他沉默片刻,说:“……算了,听着,我们去找一套脱水防护服,虽说那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可好歹算个心理安慰。你是个好人,在这儿拥有罕见的善心,我知道你想保护那条人鱼,它对你也挺不错,可它真的是头该死的野兽,你得重视起来!”

  江眠笑了笑,说:“谢谢你的好意,泰德。江博士……我父亲死后的这么多天,这么多人里,你是第一个还愿意跟我聊天说笑的同事,我感激你。”

  他犹豫了一下,生疏地抬起手,拍了拍泰德的肩头。

  “带我去见拉珀斯吧,拜托了。”

  泰德骇然道:““你在想什么?你一点都不害怕的吗!你没见过死的人有多惨,他们、他们就像……”

  “我知道,我已经成了一枚可以被随时抛弃的棋子。”江眠打断他,“有了活体人鱼,他们就不再重视晦涩的石板书了,对不对?”

  泰德讷讷无言,没有回答。

  “相信我,他不是野兽,”江眠斟酌着说,“我的意思是,他有兽性的那一面,但也有人性的那一面。我不是不害怕,他如果真想要我的命,我就算穿十套,穿二十套,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要说我从过去的事中吸取了什么教训……那就是你对待外界的态度,同时决定了外界回馈给你的态度。”

  他低声说:“你像同类一样待他,他也会将你视作同类;你像野兽一样待他,就不能指望他为你藏匿獠牙和利爪。”

  江眠低下头,脸颊有点发红,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他不习惯这样。

  泰德沉默了一会,喃喃道:“还好我没有连到实验站的通讯路线上,这些话不会被法比安听到。”

  江眠笑了笑:“谢谢。”

  走近观测室,泰德替他刷开了全金属的大门,递给他一个微缩通讯器,江眠朝他点点头,便径直朝着人鱼所在的地方走去。

  囚室的六重水阀确保了每日一次的清洁水源,此刻,人鱼正在墙壁边游曳,似乎在调查着什么。沉重的锁链已经被他弄断了,瑟缩在角落里,便如几条堆叠在一块的蟒蛇死尸。

  江眠抽空瞥了眼高处的视窗,里头人影绰绰,正俯瞰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努力去忽略这种被当成实验品观察的感觉,小心爬上台阶。

  将通讯器安置在侧耳的位置,江眠按捺住内心的忐忑,对着水面轻轻叫道:“……嘿。”

  拉珀斯早就知晓了有人来的动静,只是懒得理会,此刻,一听见江眠的声音,他的耳鳍就像电打了一样,猛地抖了抖。

  【你来了?】拉珀斯甩动强劲的鱼尾,摆脱了锁链的距离限制,他委实快如利箭,转瞬便上升到了江眠眼前,只跟他隔着一泓清水的距离,【你好,毛毛,小人类!】

  这太近了!遭遇人鱼怼脸式的突袭,江眠吓得跌坐在地,差点窒息。他呛咳了好几下,踌躇了一会儿,才拘谨地凑过去,把手慢慢放到投食口边上。

  “嗨,你好?”他试探着问,“这些天……你还好吗?”

  实验站一片哗然,正在心中为江眠抓紧祈祷的泰德也瞪大眼睛,张口结舌地望着下面。

  “实验体……真的认准他了?”有人喃喃地说。

  “下一步,给他下一步的指示!”

  人鱼好奇地伸长手臂,用指尖去轻戳江眠细长的手指,尽管隔着橡胶手套,江眠还是感到一点冰凉的湿意,在皮肤上荡开敏感的涟漪。

  这么近,他完全可以清晰地看到,人鱼的骨关节更粗大,手指更长,黑色的尖甲锋锐无比,指缝间的蹼膜则是如烟似雾的深黛色,宛如氤开的水墨。

  这时,耳麦嘈杂一响,传出实验站的命令。

  “现在,测试种类不同的饵食对实验体的影响。饲育员,请……”

  江眠还没来得及露出厌倦的表情,拉珀斯就动手了。他的手臂砉然破开水面,溅起的清波如雾,尖尖的利甲分毫不差地捏住江眠的通讯器,灵巧地将其撕了下来。

  江眠:“?!”

  他眼看着人鱼的两指略一交错,如同捻一撮酥黏的香灰,一下便把椭圆立体的通讯器碾成了薄脆的金属长片。

  没了碍事的东西,拉珀斯收回手,探出一颗脑袋。要说成年男人可以往这里面塞进半个肩膀,那么对于人鱼而言,恐怕只能做到露个面了。

  江眠又是惊,又想笑。作为回报,他也扯下了自己的头罩,被汗水津润的黑发沾在面颊上,他的肌肤晕染着湿漉漉的红晕。

  【你受伤了吗?】拉珀斯问,雪白的尖牙在淡色的薄唇下一晃而过,【他们弄伤你了吗?】

  人鱼弄坏了通讯器,意味着江眠暂且不用服从实验站的指令,尽管被监听仍然是在所难免的,可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江眠坐到地上,稚拙地比划手势,继续鸡同鸭讲的相处模式:“你有没有事?我听说,他们用强酸,还有……”

  橡胶手套妨碍发挥,他就把手套也拽下来,放到一边,在空中捻出细长的线状,“嗯,子弹……”

  拉珀斯一动不动地凝视他,人类的眼睛,使他想起许多个倒映着夜空的海面,那时明月与诸星都还不曾远去,最黝黑的波浪里,漾着雨水和露珠的泽光。

  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红扑扑的脸颊、柔软的粉色嘴唇……他的气味温暖而放松,仿佛暴风雨后,破开云层的第一缕阳光,也像某种缤纷的,甜蜜的果类。

  没有恐惧,没有憎恶,他只是……只是快乐,仅此而已。

  江眠慢慢降低了音量,直到话语完全熄灭在舌尖。人鱼的目光太认真,太专注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狩猎的习惯,当他看向某人某物的时候,总是全心全意,不留一丝余地。

  他脸上发热,实在不好意思跟拉珀斯的金眸对视,只得将眼神放在人鱼水色淋漓的空白皮肤上,假装心无旁骛,被那闪烁着细碎鳞光的表象所吸引。

  “对不起,我在犯蠢,我明知道你不懂人类的话。”他喃喃地说,“你……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对,自言自语……”

  “名字。”拉珀斯忽然说,字正腔圆地吐出了两个音节,“你叫,什么名字?”

  江眠震撼抬头,因为用力过猛,差点一个后仰,滚到楼梯上摔下去。

  什么鬼?!他怎么、他居然……不对,等等,从理论上讲,人鱼其实是多声带构造的生物,他们的发声器官比其它物种复杂太多,当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完美仿制人类的语言。

  这么一想,之前他一直在听我说话,和我一问一答,未尝不是在高效率地学习……

  实验站里有半晌的寂静。

  布朗博士冷静地说:“按照人鱼的发声结构来看,它们会模仿其他物种的语言,算不上什么天方夜谭。”

  “只是,它们究竟是学习,还是单纯的‘模仿’?”

  “……江眠,”青年咽了咽喉咙,艰难道,“江水的江,睡眠的眠,是我的养父取自‘狂歌醉倒楼头眠,江风吹醒骨欲仙’……”

  “狂歌醉倒楼头眠,江风吹醒骨欲仙。”拉珀斯有学有样,流利无虞地复述,“江水的江,睡眠的眠,我的养父。”

  不用提发音,连口吻、语调都别无二致地模仿到位了。说这像鹦鹉学舌,想必鹦鹉也会羞愧到自杀,这更像是录音机的回放,在声带上进行的复制粘贴。

  “……坡翁去后涪翁去,冷落江山八百年。”江眠梦呓般低语,语气中充满赞叹,“你、你学得太好了。”

  拉珀斯清晰地重复:“坡翁去后涪翁去,冷落江山八百年。你——我?学得太好了。”

  不要说来自另一个物种的人鱼,就是来自不同国家的同僚,听到江眠这番拗口复杂的诗词溯源,都未必能在舌头上转过弯来。

  拉珀斯咧嘴微笑,神色飞扬,在江眠看不到的角度,他巨大的鱼尾正扭来扭去,得意洋洋地甩动着水波。

  【这没什么,陆民的语言很简单,】人鱼说,【比抓起一只横爪蟹还简单。】

  片刻的哑然过后,江眠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这一刹那的惊喜,就像在钢铁浇筑的丛林中,发现了一朵深藏的芬芳花朵。江眠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兴奋,这样开心。

  他甚至无法遏制地延伸出了一些不太可能实现的妄想,他想,我可以教拉珀斯说人类的话,我们可以聊天,可以谈笑,可以交流秘密。我要告诉他有关于陆地上的许多事,他会和我讲述来自他家乡的故事吗?

  ——倘若要江眠许愿,那么拉珀斯一定是他希望拥有的朋友类型:率真、野性、直白热烈、生机勃勃,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没有出于利益的猜忌,也没有不明所以的疏远。

  拉珀斯疑惑地嗅了嗅,又不懂了。

  小人类闻起来好快活,喜悦的气息在他的皮肤上焕发跳跃,好像一些少见的晴雨天,折射着阳光的雨珠便会哒哒蹦起,乘着轻盈的海风四处乱吹。

  他看上去也快要飞起来了,可陆民只有两条腿,他们真的会飞吗?

  拉珀斯谨慎地伸出指头,打算按住江眠的手背。

  不许飞。

  江眠没想到他会突然触碰自己,除去了橡胶手套的阻隔,拉珀斯冰冷的指心与他赤裸的皮肤猝然相碰,江眠的手背一下就麻了,人鱼的体温凉如玉石,可酥麻过后,一股暖洋洋的热意瞬时如复苏般迅速蔓延,让他连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手上有电!】拉珀斯惊讶地弹开手指,胸口发出轰隆隆的,大猫一样的牢骚声,【你……你电我。】

  结合人鱼的动作,江眠奇迹般地听懂了这句咕噜作响的抱怨,他捂着手背:“我才没有!说不定是你身上残余的电……呢?”

  他慢慢地压低了音量。哎呀,糟糕,一时间得意忘形,他和拉珀斯的小动作,早已大大违背了一名饲育员和实验体该有的互动模式,正在密切旁观的实验站……以及法比安,又会怎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江眠:*走进来,不慎踩到成堆的玫瑰花瓣,立刻滑倒* 哇!

  拉珀斯:*振奋,并且假装无意地把鼻子猛扎进江眠怀里,因为他闻上去像全部加起来的爱* 嗯!

  江眠:*睁大眼睛* 嗯……?

  法比安:*不甘地嚎叫,因为视网膜受到了永久性的灼烧伤害,下辈子也要戴墨镜生活* 啊!

第8章 果核之王(八)

  从底下上来之后,江眠站在实验站的人群中心,试图掩饰内心的局促不安。

  “毋庸置疑,人鱼是在学习,你们都听见了,它纠正了饲育员的一个人称,把‘你’替换成了‘我’。”

  “六年前那条雌性个体怎么说?我们围着它做了上千万字的文字记述、研究论文,又在它死后围着那二十多天影像材料来回打转,它可没有体现过这一点!”

  “那是江博士的项目,只能说他太独了,又独又固执,素来不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一点机会。”

  在若干议论声中听到了关于养父的不善评价,江眠没有立刻开口辩解,或是反击,他已经学会了教训。因此,他只是控制着面上的表情,缓缓吸进一口气,顺便用左手盖住被人鱼轻轻戳过的右手手背,那里的肌肤还在持续不断地发着热,一点不曾消散。

  法比安灰蓝色的眼珠向下一瞥,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她——我是说六年前的雌性人鱼,她被带回研究所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江眠克制住不舒服的感觉,“即使是在……在做实验的时候,也一样。”

  有人轻哼了一声,“是啊,这对一头嗓子完好,声带无损的牲口来说,可真是太奇怪了。”

  法比安耸了耸肩,笑容和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最重要的,永远是眼下。”

  他转向江眠,笑容的弧度依然柔和:“江先生,忽略你那些恶心的,足以让正常人蒙羞的互动行为,我想,你当然可以教给实验体人类的语言。”

  他转向其他人,断言道:“在我看来,它的价值不能只局限在实验室里。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肯定会需要一张路线图、一个领航员,或者,一把开启真正宝库的钥匙。你们怎么说,先生们?”

  江眠一动不动,恶毒的寒意瞬间冲遍全身,将他先前的喜悦全部化作了反胃的作呕之情。

  片刻的寂静后,布朗博士叹了口气,代表他身后的学者团,做出了饥肠辘辘的发言:“我们还能怎么说?一条人鱼还是太小、太少了。之前采集的血液样本就快用得一干二净,你得到集团的切割许可了吗,法比安博士?”

  德国人遗憾地摇了摇头:“很抱歉,布朗博士,你知道的,集团的执行官不日即将抵达,在那之前,我们还是要保证实验体的完整程度。”

  “虚伪!”学者满脸厌恶地指责,继而转向江眠,“那么,年轻人,你就这么去做吧!教会实验体说人话,在需要的时刻,我们必然得用到一些它提供的信息的。”

  江眠的面颊上泛着不自然的红,也许有人会把他的表现误读为被委以重任的亢奋,但他自己知晓,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被强硬挤压,被强行塑造,他一生都在与之抗争的感觉,它又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江眠缓慢地握紧了右手,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我知道了。”

  ·

  就这样,除了饲育员、观察员之外,江眠还担任了拉珀斯的语言老师一职。

  可在冷静下来之后,江眠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很不对劲。

  西格玛集团的执行官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视察研究所了,江平阳尚在的那些年,这个庞然大物的领导者们,就为雌性人鱼的存在到访了很多次,每一次,江平阳都把他关在公寓里,或者让他去做另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

  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个保险,江平阳了解他的养子,江眠同样理解他的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