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北海君南海 第94章

作者:林暮烟 标签: 天作之和 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穿越重生

  水镜道:“没打过我。”

  解无移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那依着他的性子,应该会对你心服口服了?”

  “可不是么,”水镜道,“絮絮叨叨和我聊了一下午,非说我是你藏着掖着带上船的贴身侍卫。”

  解无移忍俊不禁,摇头苦笑。

  水镜偏头道:“对了,你饿了么?韶玉说给你留了饭菜,在灶上温着。”

  “不了,”解无移道,“中午吃完就睡,本就还未消食,这才出来走走。”

  水镜闻言打趣道:“那你还坐着?想消食不得站着么?”

  解无移愣了愣,水镜以为他又要反唇相讥,却不料他却是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说罢,他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迎着海风站上了船头,抬首望向夜空。

  月明星熠,夜风习习。

  水镜望着他负手而立的修长背影和身后飞舞的青丝,听着吹动他衣摆的猎猎风声,看着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脚下,不知怎的,竟忽然觉得有几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清冷寂寥,叫人不忍让他独处。

  不忍?

  水镜自嘲地笑了笑,这词可太过矫情了。

  虽是矫情,他却还是顺从心意站起了身,前行几步走到了解无移身旁。

  解无移稍稍偏过头来:“怎么,你也消食?”

  水镜但笑不语,微微挑眉。

  解无移也不再问,继续看向夜空。

  看了许久,见有一片薄云飘至月前,将那明月半掩,他怔了怔,将目光从夜空移至海面,喃喃道:“银河引路月为丘,说得便是此景吧。”

  水镜写过那曲《问归期》,自然也记得曲词中的这么一句。

  他看向海面,见银河倒映于海上,犹如一条指引前行的灿灿长路,而那被遮住一半的满月映在水中,则像是长路尽头的一座山丘。

  此景幽静唯美,叫人舍不得将视线挪开分毫。

  水镜不禁感慨道:“我原以为那曲词并传说皆是臆造,未料海上还真会出现此般天河引路,半月为丘之景。”

  解无移沉默片刻,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只可惜,引路的银河出现了,原该循路而归之人,却回不来了。”

  水镜知道,他这是想起了昨夜那母子二人,想起了那些在海上失踪的渔民,故而触景生情。

  每每谈及政事,谈及百姓,解无移总会忽然变得深沉凝重,再不见一丝少年该有的恣意轻狂,就像是一棵一心向阳的春草被蒙上了冰霜一般。

  上次在望溟塔顶,解无移曾说自己寄情于南海之滨,钟情于家国乡土。那时水镜便察觉到,他对虞国这片土地,对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有着一种水镜无法感同身受的情愫。

  或许是责任,或许是眷恋,亦或许是其他水镜无法理解的情感。

  不能感同身受,便也不知从何宽慰。

  水镜静静看着海面,半晌才找出一个稍微不那么突兀的话头,问道:“你这次出海,是想做什么?”

  解无移似乎有些意外,偏头道:“你不知道?”

  水镜看他一眼,哂笑道:“总不至于真是为了除什么海妖吧?”

  解无移道:“正是。”

  水镜有些不敢置信,道:“你还真信这世上有妖?”

  若是寻常百姓,哪怕是允和允荣这些皇子相信这世上有妖魔鬼怪之类也就罢了,可虞宫却有释酒这样一个对世间认知不亚于水镜之人存在,解无移在他的指点下,怎还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解无移抿了抿嘴,既未说信也未说不信。

  水镜皱眉道:“难道释酒没与你说过,那日海上出现的画面只是大銮攻琼的战场,并不是什么所谓的蛟蜃吐气灭国预兆?”

  解无移点了点头:“说过。”

  水镜奇怪道:“那你还除什么海妖?这海里根本就没有妖。”

  解无移摇了摇头,单手搭上栏杆,指尖随意轻点,道:“蛟蜃吐气是谣言,海妖作祟亦是谣言,但渔民失踪却是真的。我要除的‘海妖’并非是指‘妖物’,而是‘事出反常必有妖’的‘妖异’。”

  水镜这才了然,解无移的确不信这海中有妖,他想“除掉”的是致使渔民失踪的原因。

  水镜静默片刻,他对解无移所说的“事出反常”并不太认同,但却也没有直接否定,只轻敲缓击道:“其实,渔民失踪在沿海并不算罕见,海上突发情况本就极多,飓风,暴雨,海溢,暗礁,漩涡都有可能使渔船沉毁。”

  解无移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渔民失踪很可能只是因为天灾,即便我想除,也无能为力,是吗?”

  水镜没有否认,这正是他想表达的意思,天灾数不胜数防不胜防,他并不觉得解无移亲自来一趟就能改变什么。

  方才他之所以没有单刀直入,也正是因为他觉得以解无移的悟性并不需要他说的太直白,点到为止即可。

  但看解无移这反应,似乎他早已听过类似的劝诫,却并不认同,而是有他自己的见解,且成竹在胸。

  水镜略一细想,也对,他方才说的那些,别说是释酒,恐怕就连国主国后都不会想不到,自然早就有人质疑过。

  而解无移如今却还是出了海,那就说明他应该是找到了某种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足以证明渔民的失踪并非是因天灾。

  果然,解无移看向水镜,认真道:“方才你说的那些天灾中,海溢是因地动,数年方有一次,不至于如此频繁。”

  水镜想了想,认同道:“没错,海溢不作考虑,暂可排除。”

  解无移点了点头,有条不紊道:“从蜃景出现至今,失踪渔民共四十九人,所有案宗我都细看过。其中只有两人出海期间海上出现过雷雨风暴,其余四十七人从出海到上报失踪期间都是晴空万里。”

  水镜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倒是也可以排除飓风暴雨之类的天气原因。”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暗礁,漩涡这些都与风雨无甚关联,且在深海之中十分常见,你又如何确定他们不是遇到了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第122章 海中城墙骨扇礁

  解无移并未直接回答他, 手指轻轻敲着栏板,似是在考虑应当从何说起。

  整理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道:“你应该知道, 南海的浅海与深海之间, 有一道明显分界。”

  水镜在记忆中略一搜寻, 便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道:“骨扇礁?”

  解无移颔首道:“对。”

  骨扇礁乃是南海中的一条巨大的弧形礁带, 两端与海岸相连,弧身将南海的整个浅海海域围绕其中。

  整条礁带最宽处有数丈,最窄处也有丈余,礁带中段有一座海岛,与礁带同名, 叫做骨扇岛。

  除骨扇岛外,这条礁带的其余部分均未凸出海面, 但顶部距海面极近,在海水清浅之处,甚至站在船上都能以肉眼看见其墨色礁身。

  因此,吃水稍深一点的船只便无法保证在船底不触礁的情况下从其上驶过。

  自南海成型时, 这条礁带便与南海同在, 海岸自古便有不少关于它成因的传说,其中最广为人所接纳的一种是说,它乃是远古海兽的骸骨堆积而成,再加上从高处俯瞰, 被礁带所围绕的浅海仿佛一个巨大的扇面, 久而久之,它便有了“骨扇礁”这个名字。

  解无移道:“骨扇礁算得上是南海一景, 在整个天下都广为人知,但却鲜少有人知道,它在沿海渔民口中还有一诨名。”

  水镜正聚精会神听着,解无移却忽然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道:“你既在世间游历千载,所知所见不计其数,想必对此也有所耳闻?”

  他眼中带着几分促狭,似是料定水镜必然不知。

  水镜笑睨他一眼,挑眉道:“巧了,在下虽是不才,却恰好对此略知一二,这诨名乃是‘海中城墙’,对否?”

  解无移倒是未显失望,只是目视前方微微撇了撇嘴,道:“没错。”

  说完,他又转过头来,追问道:“那你可知他为何被称作海中城墙?”

  水镜想了想,其实他也只是隐约记得骨扇礁有这么个别称,至于是何时在何地听何人因何事提及,他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况且,解无移难得恢复了几分少年心性,显然是好不容易从先前的情绪里脱离了出来,水镜有意如他所愿,便顺着他的意思笑道:“我都说了是略知一二,那自然是只知一二,不知三四,还请太子殿下不吝赐教,在下洗耳恭听。”

  解无移听出他这是在有意相让,反倒略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道:“其实内里倒也无甚玄妙,只因渔民们认为,骨扇礁不仅是浅海与深海,近海与远海的分界线,还是善海与恶海间的阻隔。”

  水镜疑惑地眯了眯眼:“善海与恶海?”

  从来只闻人分善恶,却未听说过海也有善恶之分,这是何道理?

  解无移点了点头,正了神色道:“你方才所说的那些暗礁、漩涡都在深海之中,在骨扇礁所围的浅海范围内并未出现过,所以渔民们将充满危险的深海称作‘恶海’,将平和安宁的浅海称为‘善海’,认为是骨扇礁为他们阻挡了来自沧海深处的凶险与恶意,因此将它称作‘海中城墙’。”

  水镜缓缓点头,若将这些当成个乐子来听,倒是真有几分意思,完全不输他怀中那本册子里的记述。

  但他知道,解无移之所以与他提及这些,绝不仅仅是因为有趣,而是想借此证明些什么。

  还未等水镜理清头绪,解无移便接着道:“正因深知远海凶险,早在虞国建国之初,先祖就曾颁布过一条针对渔民的‘禁逾令’,旨在禁止渔民逾越骨扇礁,将出海范围限制在浅海之中。”

  听至此处,水镜才算是明白了解无移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因有‘禁逾令’存在,渔民的出海范围与危险的深海以骨扇礁为界,并不重合。

  但是……

  水镜抿了抿唇,尽量委婉地说道:“并非是我质疑你先祖的威信,但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又何况是渔民出海?一旦远离陆地,天高皇帝远,他们即便是逾过骨扇礁进了深海,又有谁能知晓?”

  不料,解无移对此并不反对,反而深以为然地笑了笑,附和道:“你说得没错,即便是先祖也并未指望这条禁令真能起作用。它虽被算作‘禁令’,令文中却只详述了深海如何凶险,并未针对逾越礁带的行为定下处罚。可以说,与其称其为禁令,倒不如说它只是一句箴言。”

  水镜以往常听人评价虞国国主“中和庸怠”,惯将“我无为而民自化”挂在嘴边,看来他这位先祖也不遑多让。

  颁布禁令却又不设处罚,这不就如同一个大人对孩子说“那里危险,你最好不要去,但如果你非要去,那就去罢”?

  水镜无奈一笑,收回思绪道:“既然你也知禁令无甚威慑,又为何认为他们未入深海?”

  解无移道:“因为假设他们进入了深海,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水镜认真听着,等着他将这“不合情理”细说分明,解无移却是话锋一转,问道:“你上船之前,可有听说昨日岸上那场祭祀?”

  水镜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将昨晚遇见那母子二人的事简略说与了他听。

  说完后,水镜还顺嘴调侃了一句:“人家对你感恩戴德,还赞你‘无私无畏’,你可高兴?”

  这话本意只是打趣,却不料解无移还当真仔细想了想,才慎重道:“受之有愧。”

  水镜不知他又想了些什么,有些无奈,刚欲开口,便听解无移道:“若我能早些说服父皇同意由我来处理失踪之事,早些将海中祸患清除,他们又何至于因为被逼到走投无路而不择手段到要以童男童女来祭祀的份上?”

  水镜微微叹了口气。

  世人常言悔恨,将今日之“恶果”归咎于往日之“恶因”,却不想身处往日之时,并不知来日会有怎样的“恶果”,故而也就无从知晓手中种下的“因”乃是“恶因”。

  纵使光阴回溯,回到往日将手中之“因”替换,也依旧不知来日它会生出何“果”,又怎能确定自己换来的是“善因”而非“恶因”?怎能确定此“因”生出之“果”就一定比从前那个要好?

  既然如此,又何须悔恨?

  水镜知道,这些浅薄的道理解无移未必不明白,他却习惯于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未能将“恶因”及时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