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24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出了大门,梁珩更傻了,看见他漂亮的庭院已被挖了个底朝天,巨大的古榕树横陈在门口,殿下都要侧着走。

  “树……树我记得,”梁珩心虚道,“好像是我自己跟仇千里要的。啊哈哈,还真给我啊?他俩今天都怎么回事,一个送女人,一个送树?”

  殿下就是殿下,哪怕杀了牛禄的狗,牛禄也要赔上笑脸,为着以后能养更多的狗。

  至于仇千里,尚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发现手书失踪。仇千里比起牛禄,只能更暴虐无道,心眼也更深沉,对付起他来,必须小心谨慎、彻底根除。

  然而目前他们手中只有仇千里与汝阳郡守的贿赂往来,藏在暗处的更紧要的人物,还没有浮出水面。

  对沈育而言,牛禄的狗也好,仇千里的屠宰场也罢,只是附在望都城华丽表面的一块乌斑,挖开来看,里面还有更深的腐朽与黑暗。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旦某天浮现在众人眼前,那就已到了药石罔效的死地。

  在重重深宫中挣扎的病弱皇帝,他稀薄的生命之光已在旦夕,留给尚不及弱冠的小儿子的,是三个择肥而噬的豺狼虎豹。

  里有南军,外有始兴军。而能够支撑梁珩的只有他那位文人出身的丞相舅舅。

  权臣一代没一代又起,文神皇帝选择任用宦官,对抗胁迫他的韩氏族人,灭了韩巍、韩英掌管的北军,由宦官掌控了南军,从此便又崛起新的威胁。

  曾经梁敝子孤身面对韩巍,决定赌上一切夺回权力时,或许不会想到,他将把同样的局面,留给他唯一的儿子。

  沈育有时猜测,或许皇帝为太子召集天下四师的目的就在于此。他希望能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为太子尽可能收集一些足以支撑的力量。文臣固弱,也有脊梁,他们将献身成为维系王朝的车轨,为那还没来得及成长起来的少年君王,争取时间。

  既然如此,那就让牛禄与仇千里,成为他留在梁珩身边的一封投名状。

  梁珩坐在庭前监工,看他的小院子被摆弄得面目全非,十分心痛。

  “这棵树不行!不能挪!”

  工人们要下锹铲走庭中原有的一棵树,给古榕树挪位置,被梁珩制止。

  “这棵树都和我年纪一般大了,”梁珩告诉沈育,“听信州说,那是我出身那年,派来照顾我的宫女种下的。”

  他骤然提到宫女,让沈育想起,崔季曾委托自己帮忙寻找储宫中服侍的侍女,然而这么久以来,沈育还从未在宫中见到一个女性。如果不算上今早牛禄送来的美姬子。

  “储宫曾经有过侍女吗?”

  梁珩却摇头:“打我记事起就没有啦。很早的时候,我那皇后娘派过她的贴身宫女来照顾我,后来没多久就都放出宫了。”

  那可真是遗憾了。看来崔季寻找兄嫂,是一条漫漫长路。

  “你可以问信州,”梁珩又说,“他到我身边时,已有十一二岁,那时的事,问他或许记得。”

  而信州眼下不在储宫,问及下属黄门,称他每月一次,惯例要请假半日,回家探望父母双亲。沈育却不知怎的,想起上次在仇致远府外,见到他与仇致远碰面。

  离开储宫,走上驰道,经过西闾里时,沈育怀着犹疑的心情,特意瞧了眼骑郎将府门。

  大门临街而开,卫兵四人把守。正当沈育经过,信州低着头从仇府出来,二人撞上面。

  相对沉默片刻,信州先露出他一贯温和有礼的微笑,只是有些勉强:“参赞大人,今日走得早?”

  沈育原想假装无事发生,话到嘴边,突然转念:“走得不早,也不会遇上你。”

  信州的脸便垮了。

  “上次我也看见了,”沈育说,“你每月请半日假,就是为了来听候仇公吩咐?殿下知道吗?他整日身边带着你,你却转脸向仇致远讨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信州说,“跟我来。”

  他在前领路,将沈育一路带到暗街,穿过腌臜的店铺,来到一户人家。

  矮墙,窄门,茅草屋顶。

  信州推开篱笆门栅,展示给沈育看,用伤感的语气说:“我请假是为了回家探望父母,这就是我的家。”

  他的父母上了岁数,穿着缝缝补补的破衣衫,坐在门槛,佝偻着编藤篓,见到儿子带了客人回家,便给倒水,擦净了炕头。

  沈育犹记得信州听说梁珩去了东闾里,说起那里贱籍杂居时,警惕又嫌弃的样子。万没想到信州自己的家就在东闾里。然而这却又在情理之中,信州在梁珩身边担的职位再高,也只得一个奴籍。

  “参赞大人,”信州跪坐在沈育对面,开口,“您知道这世上,总共有几种人么?”

  这时,眼前这位年近而立的青年,清秀的眉目变得成熟稳重起来。

  沈育道:“请说。”

  信州一笑:“这世上,有男人,有女人……”

  他的目光穿过房门,看见坐地编织藤篓贩卖的父母,确认这个距离,不会让他们听见自己的声音——

  “还有阉人。”

  “我比殿下年纪大上一轮。年十二时,今上搜罗天下俊俏郎君,收入宫中,作为献给一个人的礼物。这个人,想必您已经了解了。这些少年郎,都只有十一二岁,是最好净身的年纪,这其中有我,也有仇千里。”

  信州说到这里,叫沈育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与仇千里曾有过这样的联系。只是后来一个做了光鲜的朝官,一个做了受人唾弃的阉寺,境遇何止云泥之别,不知其中又有何种隐情。

  “那时仇公已经手握南军,成为望都城实际的掌管者之一,陛下此举既是迎合他的喜好,也是为了在他身边送去自己的眼线。这样的心思,仇公自然也了然于胸,只是他不在乎,送给他的是玩物,不是人,小小玩物翻不出他手掌心,又能探听到什么隐秘?仇公偏好长相艳丽的男孩,这些人中,又以仇千里最能讨好他,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体面光鲜,仇千里什么都能忍受。至于我们这些笨拙的人,便被他转手送进刚有了小主子的储宫,什么眼线不眼线的,一律送到小太子身边,便都派不上用场了。

  殿下那时尚在襁褓之中,最初照顾他的,是皇后身边的人。仇公派了我们去,全数替换,这样从皇帝到太子,身边都是他的手下了。沈参赞,或许您不能理解,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男人、女人,都是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尽管是陛下召集了我们,净身为宦侍后,我们的首领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同为阉人的仇公。

  仇公常吩咐我们,皇权是唯一的庇佑,为了得到这份恩庇,宦侍要成为殿下最亲近的人。而愚蠢是左右一个人的关键,因此殿下最好少读书、不要读书,最好沉醉温柔乡,日日玩物丧志……”

  沈育毫不惊讶,毋宁说,他早在踏入储宫的第一天,就察觉到了那里不同寻常的气氛。崔显、马贺、谢览,这些天下有名的文士,接二连三负气出走,不肯教授梁珩,也是储宫的宦侍背后捣鬼。

  信州惨然一笑:“但是殿下秉性纯良,温柔的人是教不坏的。他具有天赋的同情心,哪怕面对犯错、逾矩的黄门侍,也从不打骂斥责,从来都是好言好语、平易近人。殿下待我……胜似亲兄长……我不能背叛殿下。仇公要得到有关殿下一举一动的情报,没有我,也有别人甘愿成为他的下属,谁不想跟着仇公飞黄腾达?”

  “所以你成为了这个人?”沈育说,“为了在仇致远面前保护太子?你又在他面前,将殿下塑造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信州语气飘忽,面色不忍:“自然是胸无大志、见识短浅,唯有这样的人,才能让仇公安心。”

  沈育仿佛被无形之手拧住心脏,顿时一阵心痛难忍,愤怒与酸涩汹涌而上,几乎喷出他的喉咙。

  殿下……梁珩……

  梁珩背书时认真的侧影,临摹他的字时专注的神情,一一浮现在他眼前。这样的人,却毫不知觉自己正背负着如此臭名。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沈育压抑着冰冷的怒火,质问信州。

  信州道:“因为您撞见了我的秘密,而我不希望您告诉殿下。告诉他也没有用,我不想让他伤心。”

  沈育冷冷笑起来:“你倒是对我有信心,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您只有两个选择,”信州很冷静,“相信我,让假象继续维持下去。告发我,换另一个人,把殿下辛勤向学,身边又有了亲信辅佐的真相,全盘告诉仇公。”

第27章 北寺狱

  “碰巧发现了我,就该好好利用这件事。”

  信州敛眉一笑。谦逊只是一张人皮,披得久了,终于露出那颗七窍玲珑心。

  “拔掉明面上的钉子,让对手补上一颗自己无法掌握的暗棋,参赞大人,这可不是聪明人的选择。”

  沈育不为所动道:“明棋也好,暗棋也罢,都不应该留在殿下身边。”

  信州叹息道:“不应该留在殿下身边的,是您才对啊。天下四师前仆后继,仇公赶走一个又一个,也拦不住沈公成为殿下的老师。他最畏惧的,就是皇位交到一个耳聪目明的人手中。甚至为了达到玩弄当权者于鼓掌的目的,不惜舍弃殿下,另寻傀儡。殿下是我已决定终生侍奉的主子,我不愿看他被仇公斩落马下,宁可他一辈子做个快乐的颟顸之君。从这一点上讲,参赞大人,我也很看不惯您。”

  日头升上中天,天光无差别地照耀进偏僻的东闾里。

  茅草屋顶将光影切割分明,信州的神情隐藏在阴暗中,语气依然轻缓,对沈育说:“参赞大人不信任我,也情有可原。信任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只是株微不足道的野草,不敢劳烦参赞。然而打草只怕惊蛇,参赞大人一心为殿下祓除奸人,只怕惊扰了比毒蛇更阴险的仇公,反而陷殿下于危机。如此二者,唯有请参赞自行选择,区区在下,绝不多嘴。”

  出了茅草房,明亮的日光晒在老夫妻身上,那皱褶难复的面孔,不知藏了多少沧桑。

  凭信州的薪俸,即使不能走出东闾里,也不必叫父母委屈在这小小破庐中。多年不能搬家,乃是仇致远掌控下属的手段罢了。

  “这就走啦?”老母拉着信州袖子,扶腰站起来,“我儿,这是你的朋友吧,家里简陋,招待不周,实在对不住啊。”

  “我哪高攀得上贵人。”信州笑笑,与沈育同出门去。

  “不论参赞信与不信,我已全数交代。尽管咱们相看两厌,却不得不为了殿下,装作若无其事。”

  信州柔和地说:“与厌恶的人好好相处,也不失为一件趣事。您说对吗?”

  仇致远究竟有多大的能力?

  与信州的一席话,直让沈育回忆起牛园春宴、桃林屠杀时的恶寒。

  最近他总是早出晚归,让宋均和沈矜都挺担心。

  “忙什么呢?”一日,宋均问道,“最近总不见你人,还有什么要瞒着你师哥我的吗?”

  收集证据的事,只有梁珩与段延陵知道,沈育本不打算将家人牵扯进来。但宋均既然问起,他也不好扯谎,便支吾其词,打算敷衍了事。

  沈矜看了儿子一眼,在竹简上添了一笔,头也不抬道:“见好就收,过犹不及。”

  沈育一愣。

  仇千里的手书,最多办了他与汝阳郡守路甲两人,更关乎厉害的始兴太守与仇致远,却隐藏起来不露马脚。沈育为了得到切实证据,这几日频繁“经过”返都述职的官员府邸,有时沿着驰道从南城门走到北城门,又从北走回南,为了观察仇致远府。然而从不见他与仇千里来往,仿佛是毫无关联的两个权臣与小官。

  段延陵也曾催促过他行动。一来不知仇千里发现丢失信件没有,如果给他时间采取措施,信件能发挥的作用就很小了,二来路甲述职快要结束,即将返回汝阳郡,如不能抓个现行,对簿公堂,恐怕被人从中搅局。

  但与徐酬、仇致远相比,路甲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虾米,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就在沈育再次“散步”经过仇府南门,那片桃林又围上了锦缎篱笆。红花,粉绣,金阳,四月芳菲烂漫。

  然而美景之下,沈育知道,离仇千里杀人助兴的时间不远了。

  哪怕不久前才逃走了两只“小羊”,哪怕丢失了秘密书信,也拦不住疯病在仇千里骨髓里作祟,叫嚣着用新鲜血液缓解他扭曲的爱好与饥渴。

  若非他如此“与众不同”,仇致远也不会在当年那些男孩中,独独挑中他,培养成心腹手下。

  那封书信就在这时候,出现在廷尉霍良面前。当日廷尉造访仇千里府,免去了桃林又一次血光之灾,并在东苑谷仓里搜出钱箱数百,箱中金银铜钱堆积如贱米,放的时间太久,有的穿绳都已腐烂。

  具体数目,大约是小小一个园囿丞,十辈子的俸禄总计。平日里仇千里与牛禄斗富,百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他们上头有人养着。

  如今贪腐的证据都递到了廷尉处,立刻便派出亲使前往汝阳,核查公账。

  仍在望都城逗留的郡守路甲,得知消息,一根井绳吊死在驿站。传闻廷尉手下赶到时,只剩陪同路甲押送巨资进城的车队,因为无人安排,正在院里聚众嗑瓜子。

  路甲死无对证,仇千里当日下北寺狱,押后待审。

  为着此事,望都城传得沸沸扬扬,多出不少小道消息。人人都乐意瞧热闹,尤其当其中还牵涉了贵贱恩怨、朝党暗斗。

  沈育到储宫点卯,宫中一派祥和安宁。举报者名阙,谁也不知仇千里的亲笔信是太子珩一伙人策划盗出,趁夜投入廷尉府。

  众人都在湖心小亭,信州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笼蛐蛐儿,逗得梁珩与连轸目不转睛,段延陵无聊围观,见到沈育,打招呼道:“沈参赞,好大的本事,搅得王城风起云涌。我爹早上,梆子都没打响,就被叫去章仪宫商议。”

  沈育没搭理他,信州看来一眼,依旧和和气气,仿佛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好玩儿吗?”

  梁珩百忙之中,还扯他袖子,把沈育拉到自己身边:“你看,这个是信州给我抓的,另外一个是邹昉的。是我的更大吧!”

  邹昉是太傅邹清的儿子。王城的官生一帮儿子,全是这种玩意儿。

  沈育语气遗憾道:“既然你有事忙,那我就一人去了。”

  他把袖子从梁珩手里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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