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37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第41章 相决绝

  沈育轻手轻脚关上门,走过父亲窗前,夜色已浓,屋里油灯将灯罩描绘的墨梅映上白墙。

  沈矜垂头坐在灯前,背对窗扇,长叹一声,喃喃自语:“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育人诗书却于德行有损,是师之过。”

  转过回廊,母亲提着夜宵食盒,给无心进食的沈矜送饭,看见儿子。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沈育道:“嘘,阿娘,我去去就回。”

  芙蓉巷夜深人静,星光洒在水沟里,沈育的倒影一闪而过。

  穆济河家住芙蓉巷隔壁,是个普通的两进院,后墙根下一颗老树,长出房檐。小时候沈育不知道爬过多少回,和穆济河对彼此后院都熟门熟路,翻进院里,左边就是穆济河的屋子。灯已经熄了。

  正要过去,头上被砸了一块石子。沈育抬头,看见屋顶上躺着个人,翘腿没个正形。

  穆济河叼着草根,瞥他一眼,沈育便攀着瓦当翻身上屋。

  “随便坐。”穆济河道。

  沈育笑道:“随便坐扎屁股的屋顶?”

  “不然呢?给你泡壶热茶,扫榻相应?抱歉了,我这人就是放肆无羁,不知礼数。”

  语气冲得很。

  沈育在正脊上坐下,的确硌屁股得很。穆济河躺在斜顶上,一脚蹬蹲脊兽,那飞鹏脊兽高展的翅膀被他踩得污脏。

  沈育道:“所以说你这人没志向。没志气的人,只在乎自己的本心。晏然和你截然相反,他心里装的太多了,什么都放不下。你们两个做出不同的选择,我半点都不稀奇。”

  穆济河懒懒道:“好哇,你大半夜来教训我?”

  “我怕你想不开,”沈育白眼道,“你可把我爹气死了,都怀疑起自己的教育之道。那是我爹叫你自己面壁,没打算告诉你爹娘,不然,你现在就不是半夜看星星,而是半夜跪祠堂了。”

  穆济河鼻腔里哼一声。

  沈育还能不知道他的脾气?这人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治不了他。沈育和他并肩躺在斜顶,看同一片星空。若要眺望瞻远,自有城墙观楼,人登临高楼如鹤立鸡群,顿时豪气干云,看尽沱河嶂山,看到北边原野,然而终究有尽时。就地躺倒在平房屋顶,星河却广袤无垠,海阔天高,往往在穆济河这样的人手中,因为他什么都不要,所以想做什么都能做。

  若说穆济河的理想,大概是效仿他的武学师父,做个浪迹天涯的游侠。

  “真打算老实面壁?”

  穆济河道:“不然呢?没人要我了。”

  沈育乐了:“挺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穆济河听出他的嘲笑,吐了草秆,无奈道:“我师父回来了,住在广济寺,正好这几天不能去书院,我跟师父修行去。”

  游侠四海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得连姓名都没有。沈育与穆济河都只知他姓度,或许度也不是真姓,出了汝阳郡,可能又姓张、姓王。唯一确定的是,剑术实在高明,仗剑走天涯,千里不留行。

  穆济河坐起来,拍拍衣灰:“老子明天就进庙里去了,有话现在说,说完快滚,老子要睡觉。”

  沈育道:“你不要晏然了?”

  “是他不要我,”穆济河说,“他说的对,我的名字里是水,他的名字里是火,从来水火不能相容。”

  鞋底擦过瓦片,潇洒落地,轻得狸猫似的,穆济河果然进屋睡觉了,门窗一关。沈育在他家屋顶上摇摇头。

  穆济河没有再出现在众人眼前。沈矜知道儿子私下定会偷偷探望,问起情况,沈育答:“在家面壁,人都瘦了二两肉。”

  沈矜点点头走了,此事宋均还不知道,问:“济河在面壁?”

  沈育道:“在广济寺出家。”

  宋均:“?”

  署衙一下就寂寞起来,穆济河与晏然都不来了。晏然在书院,整日郁郁不乐,好在换季就是抑郁的时节,大家话都变少了,不是愁苦于乱飞的杨絮,就是没带伞被突如其来的骤雨堵得心浮气躁,因而也不显得他异常。

  周纡也很郁闷,比之晏然,甚至不遑多让。

  署衙打完杂的午后,宋均到沈育的小屋子里,给他带来一碟炒花生,两人剥着吃。宋均道:“听说,盈盈姑娘家里又寻到一门亲事,周纡要打水漂了。”

  这家人速度也是够快的,盈盈模样生得小家碧玉、温婉可人,正值妙龄,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只怕拿不出像样聘礼的周纡,到头来还是落空了。

  沈育道:“可他俩有情啊。”

  宋均嗑花生道:“你年纪小,不懂。她母亲不是骂周纡是穷秀才么,听说提亲的人不是富户,就是官家,显而易见,是希望女儿仰仗姿色,嫁到好人家去。生儿子的人家,就希望儿子读书当官,出人头地,生女儿的家,自然是希望女儿高嫁,入侯门王府。”

  宋均也是家里的希望,沈育则不太计较这些,沈家人并没有追求功名利禄的传统,当下唏嘘不已。

  周纡也知道了,显然是盈盈亲口告诉他的。这日散了学,几个同他交好的,都在书院里陪他,晏然、沈育、宋均、陈恢、廉范,个个深表同情。

  原本周纡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心知爱情注定无疾而终,哭诉只要盈盈幸福就好。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女方的姻缘是接连不断,让他望而却步。结果被陈恢揪着耳朵骂他懦夫,一会儿要人家姑娘相信自己,一会儿又遇着绊脚石就轻言放弃。

  正说着,书院外一阵车轱辘碾过石板的动静,周纡噌地站起:“回来了!”说着跑出门,巷里咸鱼的腥涩气味飘荡。

  收市回坊,鱼贩高高兴兴推着板车,车上是卖空的咸鱼篓子,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女儿。

  周纡跑出书院门口,盈盈立马跳下车。

  “站着!不许去!”鱼贩妻呵斥,“都是要出嫁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阿娘说的不算数,我要嫁的人,我自己说了才算。”

  好友们挤在门后围观。“天呐,”陈恢说,“周纡真是造孽啊。”

  然而婚事很快就朝着板上钉钉的方向发展下去,对方送来钱币为礼,依礼制,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聘妻虽具礼物,不过是一种形式,买妾是真给的身价。某种程度上,收了钱币,与将女儿卖去男方家也区别不大。

  男方家人前脚刚走,后脚那姑娘自作主张,将钱帛一股脑扔出家门,众邻居皆为她所震撼。

  次日周纡来上课,看到巷子里一地无人敢捡的钱币布帛,那象征着求纳盈盈的人家非常富有,以致他整天都失魂落魄。

  “私奔吧。”陈恢说。

  “不可不可,”周纡犹犹豫豫,“于理不合。再说,怎么好让盈盈和家里决裂……”

  又过几日,鱼贩家挂起灯笼红绸子。

  周纡大哭一场,找到陈恢:“你说,私奔可以去哪里?”

  众人翻墙到书院隔壁,荒废的小院子里去,躲起来给周纡出私奔的注意。

  晏然想起上次沈育将丁蔻送出城:“嶂山那位董先生家里还能收留两个吗?”

  沈育道:“你要让他收留两个私奔的小情人?那我爹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

  宋均担忧道:“我觉得不太合适吧。亲情浓于血,怎么能违背父母的意志。”

  廉范:“我觉得根本就不行!你们在想什么?私奔是要浸猪笼的!隔壁崔家书院的崔季,他家大哥,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当年离家出走,让父母多么痛苦!”

  沈育纠正道:“不是离家出走,是遵照崔老先生的嘱咐,赶赴王城求取功名,结果与家里断了联系。”

  “那不就是趁机离家出走?”廉范面无表情。

  沈育:“…………”

  论起做坏事,还是陈恢最有经验。

  “你和她约好,哪一天到哪里相见,最好分头出城,这样她父母也不会起疑。到时候城外相会,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周纡听得沉默一阵,张张嘴,又没话说。

  陈恢冷酷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你的家人、朋友、学业,和你的盈盈,自己选一个吧。”

  人生许多痛苦都来源于选择,做选择时的两难,与选择后的懊悔。周纡一直没有告诉朋友们他的选择,但纳妾的红轿子一路抬进安井坊的那天,周纡没有来书院。

  鱼贩家点了炮竹,噼里啪啦,吸引来无数恭喜。夫妇俩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喜气洋洋的,进屋接女儿。媒婆等在门口,半天后,三人都是一派慌张。

  对面接亲,闹得书院学生们也无心听学,纷纷凑热闹。陈恢叹了口气,挠挠头,廉范冷眼旁观,因为周纡的决定触忤了他的原则。

  这时已日头高悬,若是清晨天不亮就出城,眼下只怕两人已双宿双飞。

  鱼贩妻瞥见书院,脸色便不大好,走来好像要问。忽然巷口噔噔噔脚步飞奔,只见是周纡背负个大行囊,大汗淋漓,白着一张脸,见了停着的红轿子,就去掀轿帘。轿夫不让,他就一屁股坐地大哭:“盈盈!你为什么允了我,又去嫁别人!是我对不住你!你留我一个人在郊外等,等一辈子我也愿意,只要你还来!你不要坐了别人的花轿!”

  鱼贩妻上去就啐一口:“又是你这穷秀才!来这哭丧做什么!我家盈盈呢?”

  “盈盈……盈盈不是要嫁人么?!”

  一时间两人干瞪眼。

  不知是谁大叫一声。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惊呼。

  一匹马脱缰纵入小巷里,石板路上开出一串马蹄形的血花。

  那马得得得走到巷子尽头,右边是书院,左边是鱼贩家,背上是个被箭矢扎成刺猬的人。

  四下死寂。

  鱼贩妻两眼一翻白,晕过去。

  那鲜红的人翻下马背,摔在地上无声无息,周纡惨叫一声。马行到尽头,见无路可走,又掉头离去,得得得得。

第42章 万户侯

  外面又下起雨,连带刮阴风,吹得行人面颊僵硬。过得一会儿,雷霆大作,震得半座城池跟着颤抖。沈育穿过长廊,进屋里去,一身已给斜雨打湿,脱了外衫抖落雨水。忽然奔过一群人,往前头厅堂去。

  沈育探出头:“喂?!”

  是他的同窗们,晏然、陈恢等人的背影,急匆匆,不知什么事这么着急。

  正是白天,天色却黑如泼墨。沈育换了干衣服,跟着过去。

  厅堂里众人已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丧尽天良!当处以极刑惩戒!”

  沈育吓了一跳,厅堂里沈矜居主位,一道闪电划过,每个人脸上都惨白。

  沈矜做个手势,示意大家冷静一点,太吵闹他弄不清原委。众人安静下来,陈恢说:“全城的人都看见了,那匹马一路进了单光义的府邸,马蹄泡了血,若不是这场雨,您亲自去还能瞧见一条血路!”

  “怎么了?”沈育问晏然,晏然喘着气,不知是跑得急了,还是怎的,眼眶通红。

  陈恢叫道:“单光义杀人了!”

  “杀了谁?”

  沈矜一敲桌子:“不可妄加揣测。”轻飘飘被滚雷盖过。

  “盈盈姑娘。”陈恢说,看着沈育,大雨浇得他满脸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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