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38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雨季为阴,时主刑杀。黑云压城城欲摧,城中百姓在这厚重的阴云之下低头行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

  死了女儿的人家,那泼辣的娘将棺材停在单府门外,本想请人唱哀乐,意料之中,没人敢得罪官家人,连日来她坐在府门前不走,劈头盖脸声嘶力竭,要单光义赔命来。

  活了大半辈子就养了这么一个女儿,人到了这地步,哪怕仇人是天王老子也无所惧了。

  有人劝她惜命,有人等着看热闹。两天后,单府的人听得耳朵起茧,出来打发她——主人郊外打猎,误伤行人,愿意赔偿三百金了事。

  三百金就是三十万钱,换成粮食,足有三千石。比起嫁女得的纳币,竟还多了数倍。

  鱼贩妻又哭又叫:“人命真贱呐,想收就能收去!女儿是我的心头肉,想买她的命,拿你家老爷人头来换!”

  果不其然被仆役打了一顿。

  鱼贩妻在单府哭门的同一天,周纡来到沈育家里哭。

  短短两天,瘦成个骷髅人,头发不梳不束,蓬头垢面,抱着沈矜大腿流泪:“老师!您要主持公道!不能放过杀人者啊!”

  “赶紧起来,”沈矜既心疼且无奈,“像什么样子?”

  “学生没有出息,叫老师失望了,只求老师能秉公执法!”

  沈矜便严肃起来:“周纡,你既提到师生情谊,究竟是想我秉公执法,还是要我不顾事实,必须严惩单光义,为你出气?”

  周纡只顾着掉眼泪。沈育心中叹气,与宋均一齐进来。

  “怎么样了?”沈矜问。

  宋均答道:“州决狱的人查过当天郊外行迹,林中确实有干涸的血,树干有箭痕,大致应该和单光义所说一致,是他们林中狩猎时,把人错当成了猎物。”

  周纡:“他撒谎!人和猎物怎么可能分不清!一定是故意为之!”

  宋均补充:“但我问过郊外居住的猎户,山下的林子因为靠近官道,根本没有大型猎物出没,也没人会去那里打猎。我想,应该不至于误认。”

  沈育又说:“城门值班的卫兵,早上看见单光义两手空空出城去,回来时马背驮着个血迹斑斑的袋子。一行人有说有笑,卫兵还以为是打猎满载而归。若是误伤,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周纡痛苦地大喊,沈育担心他晕过去,将人架起来。沈母瞧着可怜,叫儿子带他去屋里歇会儿,临走前沈育看了父亲一眼。沈矜较起真来,面上反倒看不出分毫,只有眼神中透露着思虑。

  凡是在书院中读书,熟悉沈矜为人的,没有人会质疑他的态度。周纡只来哭过一次,与其说恳请沈矜秉公执法,毋宁说是一腔苦水特来向老师倾诉。晏然不担心,陈恢也不会担心。

  廉范更不必说,他自认自己与老师秉性都笔直如弦:“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很快单光义下狱,在学生们意料之中,大出汝阳百姓意料之外。单光义与前任郡守路甲朋比作奸,此前皆是道路以目不敢言说。

  学生们谈论起此事,廉范道:“没什么好说的,按律处置即可。只是可怜了那姑娘,人死不能复生。”

  一连数日,周纡是三魂去了七魄,不是发疯乱喊,就是枯坐发呆。陈恢不厌其烦陪他说话,才知约定私奔那日,周纡早到了城郊,等待许久不见人来,以为盈盈骗了他转身另嫁别家,于是心灰意冷,想着怎么样也要送她出嫁,才返回安井坊。未料回来见到的已是黄泉彼岸之人。

  想是盈盈赴约路上,于郊野撞上单光义一行人。天蒙蒙亮,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孤身独行,遭受轻薄调戏,而无法反抗,老天见了可怜,便将她收了去。

  晏然难过道:“我听说鱼贩去了育哥儿家,找先生千恩万谢,说他给女儿报了仇。育哥儿,你怎么说?”

  沈育则很凝重:“下狱是一回事,真正处置起来,却没这么简单。”

  望都城时,沈育也曾抓到过牛、仇二家的把柄,苦于手中无权,只能交由别人处置,好赖沈矜是一郡长官,能做主将人关押起来。只是关押起来也不顶用,参考仇千里的下场,朝廷法律时常无法发挥效用,而让犯人逍遥法外,或被别的人以其他目的另行处置。

  只有按律惩处,才算罪行得偿。

  比之王城的牛禄、仇千里,单光义更是毫无遮掩地行恶。望都城毕竟处天子脚下,汝阳郡天高皇帝远,难以想象单家究竟盘踞着怎样的势力。

  单光义下狱时正是初春,关进去一段时日,竟然安分守己,不见动作。众人私下谈论,猜测是闹出了人命,单光义也知道不好收场,本想配合郡守做出戏以应付,不料如今却下不了台。不出意外,恐怕他也着急起来,目下正想法设法脱身。

  这天,宋均赶来书院,找沈育:“蠡吾侯到府衙去了!”

  汝阳郡蠡吾县的万户侯,单官,单光义那煊赫一时的族舅,终于出面了。

  沈育与宋均匆匆前往郡守府。路上,沈育心中设想单官是个怎样的人。

  单官从前跟在桓帝身边,文神皇帝上位后,他很快衣锦还乡,在蠡吾县安养晚年。有关他的传说不算很多,至少与他臭名远扬的族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然而沈育知道没那么简单。文神皇帝身边最器重的三个中常侍——仇致远、牛仕达与童方,皆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文神皇帝得承大统时年纪轻轻,外朝有韩巍韩英父子掌权,宫闱还有一位韩太后,没有一个熟于勾心斗角、老奸巨猾的人背后指导,凭文神皇帝自己恐怕没那么容易扳倒韩氏。单官想必居功至伟,否则何以获封万户侯?

  这些尚在次要,萦绕在沈育心头,鬼魂一般挥之不去的,是在望都城听来的那首童谣——

  六一里,常有赏。四脚畜,站高堂。

  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

  笼罩王朝的不只是三只鬼,隐藏在幕后的,还有一只老鬼。

  府衙的人对宋主记与郡守公子已熟悉得很,放行无阻。府中果然有不同寻常的气氛,大门外停着一辆篷车,织锦文琦的车帘,雕金漆银,华贵非常。随侍的人,或高或矮,无一例外都是身材纤细的少年,面容白净俊俏。

  别人或许瞧不出来,沈育只消看上一眼,就了然于胸——这些都是小太监。身形外貌,与储宫里成天包围梁珩的那些别无二致。

  厅堂里有人语声。

  宋均朝沈育比个嘘,招他绕道至后墙窗下。这地儿位置绝佳,正在主客榻后方,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又不至于被发现。

  一个声音是沈矜:“侯爷驾到,有失远迎。”

  另个声音又老又艰涩,气管里堵着瘀痰似的:“不必客气,沈大人,本侯上了年纪,日益是行不得远路,本来也不想折腾。离了人伺候,是一日也不成。”

  “侯爷身边,驾车的,随行的,把我小小一座官府门前大道占完了。岂谈得上缺人伺候?”

  单官呵呵笑两声:“旁人伺候,怎么比得了自家人贴心?沈大人,本侯可是听说,我那族侄,一不小心误伤百姓,被你下狱关押。真是好大的官威。沈大人,你出生书香世家,想必不用本侯提醒,朝廷律法之中,误伤可是不入刑的。”

  “侯爷有所不知,”沈矜道,“单光义所谓打猎的林子,正在官道之侧,从来是只有行人,没有野物。官道放箭,猎的是飞禽走兽,还是平民百姓?”

  一时没人说话。

  宋均与沈育猫在窗下,对视一眼,都暗自为沈矜拍手叫好。

  “沈大人,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证人证物,审案时自然呈堂。”

  过得片刻,单官咳嗽一阵,听上去的确十分衰老。

  “年过七旬,日子便一天赛一天的不好过了。身上这里也不行,那里也不对,”单官似乎不想再和沈矜争论,“沈大人,听我这个老人言,保养身体要趁年轻健壮。鲜花日日浇灌,可以争妍百日,枯萎的花,再怎么施肥,也无生机可言。”

  沈矜搞不懂他什么意思,答道:“说的是。”

  “我也好,皇帝也罢,都是为病所苦的人。”

  两人沉默一瞬,沈育能想象到屋内一侯一官向北遥拜的情形。

  “近日来,寻到一剂良方,于保养身体大有裨益。送了方子往北方去,沈大人,若不嫌弃,也抄你一份,聊以养身。”

  沈矜又只得道:“多谢侯爷。”

  “既如此,本侯也不多叨扰了。出门时间久,精神不济,告辞告辞。”

  窗下两小子面面相觑。单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虽有过气势汹汹的质问,被沈矜堵回去后,却也没有再刁难逼迫。倒是轻拿轻放,叫人捉摸不透。

  究竟是单官到了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年纪,许多事已有心无力,还有别有谋算?

  两人还没交流过,被送走单官,绕到后墙的沈矜揪住耳朵。

  “我一猜就知是你俩个,偷听很有风范么?”

  宋均忙讨饶。

  “带着师弟做墙角君子,平匀,你最近很闲吗?”

  宋均得了指责,灰溜溜走了。

  剩下父子二人。

  沈育想的更多,他丝毫不敢小觑单官,将他临行前的话翻来覆去咀嚼,咂摸出一丝味道,同父亲说:“单官协助陛下驱逐外戚,既是功劳,也是情分。他说给北边送了一剂良方治病,意思不就是,同皇帝攀人情。他想让陛下出面赦免单光义?”

  沈矜负手不语,沈育看他父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良久,沈矜仿佛才回过神,却说:“儿子,差点忘了,过几天不是董老头寿辰么?你替我送一份礼过去,别疏远了人情。”

第43章 不知意

  突如其来的决定让沈育很是疑惑。他认为至少目前,不是考虑庆贺寿辰的时候,而沈矜道:“庆生要分时候,那做朋友也要分时候吗?”

  沈育头大:“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不是董贤的那块石头,你拿什么去哄小太子?”

  沈育:“…………”

  “赶紧上路吧。”沈矜派了辆马车给他。

  那车陪着父子二人从汝阳到望都,又从望都回汝阳,跑断了三根车辕,已是风尘仆仆。沈育和车都唉声叹气地启程,行至城外广济寺,暂作停留,前去拜访穆济河。

  香客居住的斋院,远离凡俗喧嚣,种植翠绿的万年青。穆济河在打扫院子,由冬入春,又到春末,他一直没有回城。

  “关了这么长时间,周纡要有种,该去牢中将单光义大卸八块。”

  沈育道:“然后他也该被我爹按律处置了。”

  穆济河咬牙切齿:“我说那厮不是个好人,上次在丁家,我就该‘错手’将他废了!”

  而事实是他被单光义在眉毛上开了一道,几天后才掉的痂。

  看来是跟着度师父修行,又给了他信心。

  沈育道:“找你不是为了这事。单官已在行动,伺机救出单光义。我得出城几日,万一单光义真出狱了,就拜托你和度师父照应着。”

  穆济河自然懂他的意思——单光义若能安分待在狱中也罢,若是被捞了出来,以他的脾气与武力,难保不会报复。秀才遇见兵,总是有理说不清,如需要以暴制暴,就有用得着穆济河的地方。

  “放心,这次即便老师赶我,我也不走,定做他的护法金刚,”穆济河开玩笑似的,“你且安心去吧。”

  嶂山春末郁郁葱葱,山道上去年的枯叶仍铺着厚厚一层,车轱辘滚过,卡擦碾碎。树林遮天蔽日,阳光照不进来,半腰的湖泊如一张巨大镜面,其中有浮云飘过,又有群山倒刺,波光粼粼。

  沈育带来了深山里生活尝不到的珍馐美酒,又有老友的来信,董贤自是欢迎不已。

  茅草院子有了丁蔻打理,虽不能说焕然一新,好歹不像从前那样屋里屋外是一样的荒野。厢房清理干净,床铺整洁,客人留宿几晚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沈育捎来老爹珍藏的陈年女儿红,给董贤作贺礼。是夜,院里幕天席地,二人启封对饮。丁蔻本来也不爱喝酒,目下更是滴酒不沾。

  “小丁这姑娘,平时我写信著文章,她是半点不感兴趣,什么天下大事、名士高人,在她眼里比不上喂鸡喂鸭。怎的我和沈育贤侄聊天,你又听得津津有味?莫非是我个糟老头,比不上年轻小伙有吸引力?”

  丁蔻什么语言骚扰没听过,当下面不改色:“董老,您平时写的那些人,我都没听说过,谈不上感不感兴趣。今天说的人,是我知道的,自然就听一听。”

  二人聊的是坐镇望都城的段丞相,段博腴名声斐然,出身励志,董贤正准备编写他的评说。

  董贤了然,笑道:“段丞相面子大,连坊间沽酒娘也久仰大名。”

  丁蔻表情却很奇怪:“您二位是读书人,眼界既高且远,为何说起段博腴,都连连称赞?”

  沈育道:“段相穷苦出身,小时交不起束脩连学堂也没得上,偷师学艺、求人借卷,坚持不懈读完四书五经。又在韩英府做文吏,尽职尽责,屡受提携,不论是韩英还是今上,都认可他的能力。寒门出得一位丞相,不值得称赞么?”

  丁蔻道:“虽然如此,可花街的女人都知道,天下姓段的人中,位子坐最高的那位,乃是一位薄情寡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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