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52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下诏召他回来述职,”沈育一语惊醒梦中人,“宣室殿里君臣促膝长谈,你就熟悉他了。再行封赏,表示你招贤纳士的诚心。”

  他说的对。

  纵观天下,能给出最多权力与荣誉的,只有天子。宦官算什么?托庇于皇家狐假虎威,不过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此三人对梁珩百般禁制,不正是心虚的体现?

  “你也别着急。我回去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三蠹固然能指鹿为马,也有清流不愿与之同流合污。”

  这番话令梁珩感到久违的安心。正如五更鸡鸣,虽然天还未亮,却已有了希望。

  沈育来得早,得梁珩在寝殿接见,就知道他还没用早饭,不欲多打扰,离去时梁珩又叫住他。

  “信州不是我罚的。”

  沈育感到意外,挑起半边眉毛。信州站在阶前金柱下,老老实实,袖子掩住残缺的手掌。

  “今天没有一句假话。”梁珩说。

  沈育点点头,撩起前襟跨过雕花门槛而去,晨光在他玄色的锦袍边沿闪没,飘忽不可捉摸。

第58章 和谈书

  段府。

  段博腴走进后堂,段延陵已在等他。

  “有什么事?”

  段延陵神情很不寻常,混杂着困惑与惊讶,向父亲到:“沈育还活着!”

  段博腴眉毛一动,看他模样,好像不记得沈育是何许人也。继而翻出了陈旧的记忆——是沈矜的儿子,当年的太子陪读。

  “陛下封的右都侯,就是沈育。”段延陵紧咬牙根。

  段博腴显然从未听儿子提起过少年时期的纠葛,但他宦海沉浮数十年,已然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立时从寥寥数语中攫取出一个信息——沈育分走了梁珩对段延陵的依仗与恩宠。

  与儿子的愤恨不同,段相沉吟片刻,说道:“陛下提拔上来自己的心腹,是想做什么?不管他想做什么,只要他想有所行动,势必……”

  段延陵接口道:“势必会影响到我们。”

  段相却冁然一笑:“不,陛下的首选目标只会是宫里郎中三将。于我们而言,静观其变,以候渔翁之利即可。”

  段相的笑容温和恭谨,他常年挂着这张笑脸上朝议事,使先帝与文武百官都对他信赖有加。段延陵看在眼里,打了个寒噤。

  “让你利用训练台、阁二卫的机会,安插东宫影卫,事情办得如何了?”

  “我不能让他有所察觉,因此进行得很谨慎,不过已初具雏形。那边要用人,随时可供调遣。”

  段相略一点头,以示嘉奖。

  章仪宫,武库前校场。南军正在操练,角落里,是十几名台卫。

  不当值的日子里,无人着甲,青壮年们俱是袴裤、短衣,袒露麦色的胸膛与肌肉有力的臂膀。

  校场边插着短戈长矛,并几把环首刀,几张藤编盾。台卫们正练一套通背拳,沈育与邹昉在器具架旁说话,沈育一身官服,玄黑武袍袖口与衣缘暗绣风云虎纹,腰悬三尺青锋,剑柄处是凤羽腰牌,身姿凛然挺拔,威风得很。

  “组建台、阁二卫,是段左都最先提出。但人都是陛下亲自挑选。我与连轸,原本都在服丧期,辞了各自官职,赋闲在家,是陛下亲至拜访,诚心招揽我们。连轸与段左都关系好,去了阁卫,右都侯的位置一直空着,无人领头,我便来了台卫,暂时代为管理。”

  连璧与邹清不得不说是死于先帝之手,梁珩却与他们的儿子关系亲密,敢提来身边做近卫。如果连轸、邹昉,任何一人怀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心情,梁珩的脑袋都可能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离开脖子。

  但他甚至还敢任用最有理由恨他的沈育。梁珩怕什么?用人不疑,真是做得很好。

  “陛下与先帝不一样,”邹昉有些伤感,“我也算与陛下竹马一场,还能不知道他的为人?说句冒犯的话,党锢之祸,陛下也曾被禁足东宫,遭到刀剑相向。”

  “有这事?”

  邹昉说:“你不知道?他为沈公上书争辩,触怒天颜。”

  沈育沉默地听。

  台卫练毕拳法,席地而坐聊天,忽然一人朗声道:“沈右都,上次领教了摔跤的本领,不知你器械使得如何,咱们之中也有不少耍枪弄棒的,请您指点指点?”

  又是毕威,这小子爱找茬得很。

  邹昉正要出言教训,沈育说:“可以,我惯来是使剑的,谁想比划两下?”

  顿时一群人跃跃欲试。邹昉一看,大家都很有兴致,不免无奈,回身自从架上抽了一把铁剑:“我来!”

  他这是好心,不知沈育深浅,以防台卫故意给他难堪,由自己配合最好。台卫们却乐见其成,大声喝彩,原来邹昉也有两下子,不算多厉害,但他学得很刻苦,颇得了一招两式。

  沈育却不出剑,站着不动示意他来。

  邹昉一个起手式,使剑类刀,一记缠头式袭向半腰。只见寒光乍现,二协飞出一指宽,锋刃挡住铁剑。紧接着邹昉就被撞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

  二协剑铿然出鞘,与众不同的镂空剑樋如一道狭天,透射出刺眼阳光。一剑挥来,光彩铺成弧面,灿若星河。

  邹昉使出几招剑花、撩天式、走地式,令人眼花缭乱,平常与人对练,鲜少有能反应过来的。然而沈育切招比他还迅疾,一剑抹过斜切,乒乓两下邹昉的剑已飞了,而他连对手动作都没看清。

  长剑归鞘,剑樋内蕴的日光金粉似地迸射。

  邹昉知是遇到行家里手了,输得心服口服。台卫再没有人出言挑衅。

  以力相君,沈育心中却没多少兴奋,反而生出无趣与别扭之感。一回头,看见校场外华盖遮天,浩浩荡荡的随侍——皇帝出行的阵仗——梁珩无疑是在看他,流露出赞叹的笑容。

  “陛下怎么到校场来了?”

  “有事找你商量,就来了。方便吗?”

  梁珩身边跟的仍然是信州,这让沈育更加确信梁珩如今孤立无援的处境。因着新人他一个都不敢用,尽管旧人一个两个都与他父子二人有过恩怨纠葛,却也不得不赖以为继。

  “陛下有召,令臣前去即可,何劳亲自前来。”

  沈育又看见为皇帝执华盖的那个小太监,似乎在金殿外见过,唇红齿白长相阴柔,时常目光鬼祟,滴溜溜打量,令人十分反感。

  毋宁说,除了信州外,梁珩身边的太监几乎都是这副做派,显而易见是在监视留心皇帝的日常起居言行。

  “到天禄阁去。”梁珩笑着来拉沈育,很亲切地搭住他手臂。众目睽睽之下,沈育没有拒绝。

  凤阙台上是一座殿堂,布置有软榻卧椅,先帝常流连于此。梁珩则极少启用,凤阙昏暗幽邃的光景令他忆起父亲为顽疾所折磨的悲惨。天禄阁又大为不同,原先是作为存放文献籍卷之所,先帝本来头疼,看到满架满墙的书便更头疼,甚少涉足,反倒成了梁珩的清净地。

  梁珩难以抉择的事,大多有关人事调动,退位、贬谪空出来的位置,由相国府选调官吏,呈上过目。在递到梁珩手中前,三宦早已看过。

  “太可笑了,”梁珩说,“选来选去只有这几个人,好像大亓人才凋敝,非得任用他们捏在手里的棋子。有几个重要的位置,无论如何不能被他们掌握,你且看看。”

  沈育打开面前的名册——原尚书令文尧以病退,大司农部丞揭云乞骸骨,司徒王遐获罪发配。

  沈育问:“你手中可有《亓人物品藻》?”

  梁珩说:“原本天禄阁里有一卷,有专人负责跟进董老新添的内容。但已亡佚,我找过一阵,没找到,寺人说是自先帝起就丢失了。”

  沈育手中也没有。好在他给嶂山写封信,大概董贤就能给他寄来抄本。

  “段相举许椽任司徒官?”沈育看着手中名册。

  “对,这个我打算准了。丞相亲自选的总归错不了。”

  丞相是新帝的娘舅,沈育知道这层关系,梁珩与父母感情很淡薄,唯独与舅舅一家十分融洽。但他心中仍隐约有些警惕,想起沽酒娘丁蔻所说,有关丞相身世的秘闻。

  这点疑问很快被梁珩拿出的另一封黄帛压后。

  “北边送来的和谈书,愿与我朝修好,以退避涿水九十里为诚意。”

  沈育很快回答:“北晁内忧外患,不得不以此换取喘息。漠北的鸟夷人日益壮大,如果晁人依旧将兵力集中在与南边对抗的涿水沿岸,后方必遭袭空。这封国书是谁的名义发出?”

  梁珩看了眼玺印:“监国太子高隽。”

  尚在沈育意料之中:“高隽已返朝。但贬逐期间,二皇子高寅秀留下的势力仍盘根错节,不易祓除。他要清理党争的余孽,又要抽手对付鸟夷人,当然没空理我们。”

  沈育离开望都城日久,竟然对内外事务了然于胸,可见沈家培养国之栋梁,眼界与见识都必不可少。

  “我……”梁珩想说‘我也这样认为’,又不好意思,“我觉得你说的不错。丞相也同意与北边缔结盟约,但朝中有不少主战派。哼,以为我看不出来,全是他郎中三将授意。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仇致远会希望南北战事不断?这对他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梁珩说了句粗口,令沈育大感意外,同时他注意到,梁珩面前的漆几上有好几道指甲划出的浅色印记。划痕横七竖八纠结,看上去有点神经质。

  他看了梁珩一眼,梁珩没有注意,脸上正是一种时刻紧绷的表情。信州在其身后对上沈育的目光,两人各自维持无懈可击的姿态,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

  “长乐少府江枳,这又是谁?”沈育接着翻阅卸任官员名录。

  梁珩答道:“这个位置不打紧,太后宫管事,随便换谁都行。”

  长乐宫是太后居所,如今也即梁珩的母亲,段后之所在。江枳在先帝时期即掌管长乐宫,彼时韩太后已殁,宫中无主,实则是个清闲养老的职位,调职之前,江枳担任的是司隶校尉。

  沈育正浏览,发现梁珩一直盯着自己。

  “怎么了?”

  “……没什么,我觉得,”梁珩想了想,“文官服的仙鹤祥云,比起武官的风云啸虎,更适合你。”

  他说这话时,紧张的神情有了短暂松懈,好像谈论沈育是唯一让他感到轻快的话题。

  “但是你穿什么都好看。”梁珩马上又讨好地笑。

  那笑容势如破竹,刺进他心脏,沈育猝然看向别处。

第59章 读书高

  三月淫雨霏霏,润物细无声。牛毫细雨笼罩章仪宫,如云雾缭绕。

  梁珩在天禄阁中,觉得闷湿,推开窗去,看见通向角楼的四面回廊走来三个人影,汇聚楼中,雨声淅淅沥沥,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

  但赭红色衣袍十分显眼,是常侍官服,应当是仇致远、牛仕达与童方三人。

  此三人位高权重,早已开衙立府,鲜少同时出现在宫中,遑论齐聚一堂。梁珩很想知道他们在私下议论些什么。

  想必没什么好话。他冷哼一声,信州以为是春寒料峭,忙过来给他搭上毛毡。

  “皇帝新立了一位右都侯。”童方说。他是三人中最貌不惊人的,去掉高帽绫文袍,混迹于东西市都不会显眼。

  “是沈家遗孤。”仇致远说。

  牛仕达壮如堵墙,粗声粗气说:“这事本公早知晓,胆子忒大,敢出入王城。单公手下怎么还能逃得一条漏网之鱼?不如我们为公除之以分忧?”

  仇致远显然看不上牛仕达,嘲笑道:“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如今人间无罪人,你凭何对朝廷命官下手?”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你要与新帝翻脸么?”

  童方不耐烦道:“这有什么重要?一个右都侯能做什么?皇帝喜欢,随他封赏也罢。帝座上那位,逆鳞攥在你我手中,谅他不敢翻出花样。”

  “没错!”牛仕达想到此处,也展露十拿九稳的笑脸,“他要与我们作对,除非甘愿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到时莫说遭万人唾弃,恐怕是要史书留名,千秋万载地背负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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