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53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牛仕达得意洋洋,童方冷笑一声,问:“嶂山王府情形如何?”

  仇致远答道:“梁玹死后,潜伏在嶂山王府的人失去了主子,不再轻举妄动。”

  牛仕达说:“这么多年他们都一无所获,想必已经放弃了。”

  “不得大意,”童方说,“可别叫雁啄了眼。”

  三人各自散去。斜风细雨,顷刻穿过廊道,消弭一切痕迹。

  天禄阁,思吉在外通报:“丞相到。”

  梁珩拥着毛毡,正昏昏欲睡,立时振作精神,请丞相进阁。

  今日是与丞相确定候补官员人选。段相多日不曾进宫,此时相见,却也不见病容,依旧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彼此都心领神会,称病不朝只是张窗户纸。他将伞交给寺人,抖抖前襟的雨珠,进得阁楼,一身清新水气。

  令连日被困在宫里发霉的梁珩一阵神思清爽。

  “舅舅,快坐。”

  段博腴面带笑容,走到左席入坐,温和道:“陛下,天子大宝,至尊至极,不可因亲而废。”

  梁珩从善如流,改称丞相。

  二人就候补名录交流过意见,凡丞相举荐,梁珩一概应允,至于几个重要官职,如司农部丞与尚书令,则还需审慎,不宜从速。

  梁珩心如明镜,对名录中人员评论得头头是道,段博腴听得欣慰:“臣从前与陛下说的,唯才学与见识存于脑海,不为他人所夺,看来陛下是记在心上了。”

  梁珩诚恳地说:“丞相的告诫,朕都记得。从前还在储宫时,只有丞相会关心朕的课业,偶尔提点一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沈育以前同朕提起过,丞相是天下文士之翘楚。”

  段博腴唏嘘不已:“这话还是当年司隶校尉韩英告诫臣的,如今只是原话奉送而已。臣原也只是个乡野村夫,如不是在韩英府中任职文书,又得他提点继续读书,怕是没有今日光景。”

  韩阀对梁皇室而言虽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权臣,对段博腴,却是人生遇见的第一个贵人。没有韩英这个伯乐,提他在麾下做文书,开启他的仕途,段博腴或许今日还在下地种田,望着春雨天发傻笑。

  “丞相当初是如何结识韩英的呢?”梁珩十分好奇。

  按说一介农户,即使居住在王城,面对那出入八乘马车、百人执旗开道的王公贵族,也是望尘莫及。

  段博腴淡淡道:“臣的母亲,年轻时容貌昳丽,裙下之臣也有不少。”

  为长辈讳,梁珩便自觉不再多谈这个话题。

  送段博腴到天禄阁外,雨已停了。清气充盈天地间。

  段博腴拍拍梁珩肩头,此时显露出做长辈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万望陛下忍耐,积蓄实力以待一发制敌之机,切勿贸然与郎中三将为难。”

  “我知道,舅舅。”与段博腴聊过,梁珩难得感到些许慰藉。至少他不是茕茕孑立,母家还有一个舅舅,一个表哥,血浓于水,亲人之间彼此信赖依靠,也是父亲梁玹临终之际嘱托他的。

  梁珩开玩笑道:“您病了大半年,也该好了,盼您时常进宫,与朕解闷也好。”

  思吉送来伞。

  梁珩道:“今日天禄阁当值的是段左都?去将他叫来。”

  脚步停在身后。段延陵一身束腰武袍,修长身材,脚踏麒麟绣纹的丝履。

  “那时没有段卿守殿,朕夜里都睡不着觉。”

  段博腴轻描淡写,瞥过儿子一眼:“只盼他能为陛下分忧才好。”

  “今日赏你,”梁珩笑眯眯的,推了段延陵一把,“不值夜了,和舅舅一道回去吧。”

  段延陵一向轻蔑臣礼,爱对梁珩动手动脚,但在父亲面前,也没这个胆子,举止都收敛得规规矩矩,向梁珩告退。

  父子二人走下高台。

  梁珩孤身站在阁楼前,看着他们拖在阶梯上的长影子,尽管一前一后,也是互相依偎的。

  半晌,他挥手招来信州。

  “阁卫撤了,晚上谁守殿呢?把右都侯叫来值夜。”他吩咐。

  换了别人,都搞不懂皇帝的意思,放了这个走,又叫那个来。好在信州是个哑巴,不会多话,只会办事。

  阁门大开,百步之外,梁珩就望见人。

  “雨天冷,别在外面,进来。”

  沈育犹豫一时半刻,入得室内。大概是被梁珩传唤惯了,穿戴整齐,俊秀又挺拔。

  “这位子是你的。”梁珩一指筵席侧旁。

  沈育忍了忍,没话说。

  “你想说什么?”看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梁珩觉得好笑。

  沈育沉稳道:“臣没有想说的。”

  “那晚上在殿里陪睡,有话说吗?”

  沈育:“……”

  梁珩心中偷笑,末了又体察出他言语中透露的疲惫,不知他赋闲在家都做些什么,搞得眼睛里都有红血丝。沈育不想让他看见,把脸转向别处。

  梁珩暗暗叹气。

  屋中只有翻阅简牍的动静,房檐滴水,廊外寺人走过,鞋底窸窣摩擦。

  梁珩偷看一眼,见沈育盯着空气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他咳嗽一声,信州立刻反应,被他按下。沈育收回目光,与梁珩对视一瞬,去给他提壶斟茶,松香茶雾顷刻蔓延,隔着朦胧的雾,又为他研墨。

  向晚用过饭食,散步回寝殿。沈育站在外廊。

  “进来陪睡啊,”梁珩说,“当我开玩笑么?”

  沈育脸色顿时精彩纷呈。梁珩与从前变化着实很大,他已搞不清楚他究竟什么意思。

  惯例夜晚是由信州守着,梁珩道:“今天用不着你了,外边去。”

  沈育倏地转身出殿。

  “哇,”梁珩说,“抗旨不遵成习惯了吗?”

  不多时又回来,搬了一张软榻,与龙榻隔了一座围屏,放在外间。看样子生怕自己被皇帝睡了。连梁珩一时间都无话可说,陪睡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睡觉的时候,要有人陪在身边,如果做了噩梦,要握住他的手。

  梁珩睡在围屏里,听着外面沈育挪到榻上。宫灯燃烧着飘渺的烛影,催人入梦。

  梁珩出声道:“沈育?”

  “陛下有何吩咐?”

  梁珩又道:“育哥?”

  沈育不说话了。

  夜里万籁俱寂,思虑过重的人总会胡思乱想,梁珩问:“我记得以前在哪儿听过一首童谣,‘六一里常有赏,四脚畜站高堂’……”

  隔间传来翻身的动静。

  看不见沈育的脸,总让梁珩觉得空落。

  “‘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首歌谣,如同催命符一般,日日夜夜盘萦在沈育脑海,带他回到东市口,血泼刑场的那一天。

  “我有时候会忽然想起来,看见童方时,想到六一里这一句,看见牛仕达,又想到四脚畜,看见仇致远,想到鬼……”梁珩自言自语,声音愈来愈低。

  “你已经想到其中含义了。”沈育说,隔着一堵围屏,显得不真实。

  梁珩笑了笑:“而你早就知道,这也是一件从前没有告诉我的事。”

  “……”

  “所有人都拿我当傻子,我只希望你别这样。育哥,你来时看上去很累,白日去做什么了?不要瞒着我。”

  床帐高悬的轩辕镜倒映出围屏外沈育辗转反侧的身影,隔着锦绣江山图,两人对面而卧。

  半天,只听沈育回答:“我会告诉你的,等有了一点眉目。”

  空旷的寝殿里响起两道呼吸,长年寂寥的熏香里掺杂进另一个气息。梁珩闭上眼,想象那一年除夕在沈家西厢,沈育整夜拥着他,在熟悉的怀抱与安全感里沉入梦境。

第60章 铁造屋

  沈育依旧准点进宫点卯,只是看上去一日比一日更心事重重,眉心常常皱起。梁珩看在眼里,实在想询问,但他对待沈育几乎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沈育不想说的时候,他不愿主动提出。

  直到某日沈育自己进入天禄阁。

  侍卫一向是在阶外。

  “怎么了?”梁珩马上放下手中事情,并预感时机已到。

  沈育看了信州一眼。梁珩会意:“你怕什么?他已经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无需回避。”

  但出于谨慎,还是命信州退下,并带上大门。门外思吉欲盖弥彰偷瞄过来,被信州以身体挡了回去。

  沈育走到近前。他最近脸色不太好,很有些憔悴,像是奔走在外缺少休息熬出来的苍白颜色。

  “我依据名单前去拜访前两年辞官的各位大人……”

  梁珩吃了一惊。

  “许多已不在望都城了,南闾里仅存的几家,都闭门谢客,隔绝俗务。轻易见不到人。”

  “你……”梁珩考虑一番,不太能理解,“你去见那些人做什么?都辞官了……”

  “不是辞官,”沈育说,“是被三宦逼走,被先帝……被前朝风气吓退。陛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得到股肱老臣相助,可说是事半功倍。”

  梁珩思忖道:“相国府推举了许多年轻人。”

  沈育反问:“你敢用吗?你可以信任段相,难道还能信任那份过了三宦之手的名册?品藻名册的原版抄本我会想办法为你拿到,在此之前,任何递到你面前的品藻册,都可能被动过手脚。何况有的职位太过重要,缺乏资历的年轻人根本无法胜任。”

  这话是不错,譬如尚书令、司农部丞,连段相都为此发愁,只能指望从别处调任官员。但调来调去,都是利益网中的人。

  “纵观朝野,如今只有两种人可以使用,”沈育竖起两根手指,“一,是那些刚从书院卒业、初被启用的年轻人;二,在党锢之祸中被排挤贬谪,或自发辞官的落魄士人。”

  梁珩想了想,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但那些老臣决议辞官,当初可是三上书乞骸骨,哪里那么容易就回心转意?”

  沈育好好一张俊脸垮着,神色阴郁,梁珩就知道被自己说中了。看来他这些天走街串巷拜访,全吃了闭门羹。

  “你该和我说啊。”梁珩觉得好笑,心想沈育一定是打着天子近卫的名号,让他们以为新上任的皇帝下了招贤令,要唯才是举。

  “天子近卫份量太轻,”沈育承认道,“恐怕要天子本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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