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56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果然一会儿主人来了,是个面色红润的黝黑老头子,穿着华贵考究,逢人就笑盈盈探手来握:“大人好大人好,这两位公子爷贵姓呐?”

  殷勤得很,吓了连轸一跳。

  下人进来添茶,梁珩知连轸不喜正经严肃的场面,让他自去找乐子,连轸便跟着下人一道离开。

  “先生,晚辈上次拜访,想必您还有印象。”沈育道。

  揭云粗犷的面容浮现一丝迟疑,嗯嗯啊啊支吾道:“这个,沈大人,老子……老夫已不当官了,朝廷有什么吩咐,让年轻人去做嘛,老子……老夫都是半截埋进黄土的年纪了。”

  沈育道:“先生既决意辞归故里,如何又长留望都,恋恋不舍?”

  揭云哑口无言,片刻后说:“这是大夫人……拙荆的决定,做老爷的也要听从妻子。”

  一番推拒,梁珩从旁观察,有种古怪的直觉,这位揭大人,浑然不如他想象中的模样,说话吞吞吐吐,期期艾艾。沈育的每一句话,好似都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但罗织些莫名其妙的借口,也要将话堵回去。

  “揭大人。”

  梁珩一开口,沈育就靠坐脚跟,让出寸许,令他的气场得以架设到揭云鼻子前。

  “车轱辘话滚的,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想问您一句,您当初的辞表我已阅过,其中提到因年老多病,请回故里修养,可眼下我见您红光满面,口舌利索,哪里有多病缠身的样子?”

  此言既出,便是打开天窗说亮话,重臣的辞表收在皇帝案头,谁人能得见?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梁珩表情寂寥,说道:“想必您是见过我父的,当初缠绵病榻奄奄一息,那才是久病中人。无病却请辞,您是为了什么?保全己身,抑或是爱惜名节?”

  厅内良久静默。

  沈育起身出去,让梁珩与揭云能有推心置腹的余地。揭云也许是有不甘寂寞的心思,否则也不会留在望都天子脚下,他退位时正值朝政浑浊,乌云蔽日,若是能得新帝信任,不知他是否愿意做拨云见日的那擎天梁柱。

  院里,先前奉茶的下人正在喂鸟,撒一把粟粒,鸟雀叽叽喳喳飞下枝头。

  连轸与他并肩坐在廊下,闲话。

  “印象里,我爹也总驼背。”

  “连铁郎的脊梁是世间最直的。那是你生得晚,你爹老来得子,是俯首甘为孺子牛啊。”

  沈育心中一动,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之前来过一次,曾见着那下人吗?

  他回到厅前,奇怪的是,梁珩委婉地表明身份后,揭云竟还厚着脸装听不懂,仍旧拿老话搪塞。沈育听了一会儿,走下石阶,伸手召来连轸,交代几句,又让他回去。

  下人问:“你想喂鸟吗?”

  连轸答道:“喂鸟很有趣吗?揭先生,为何你在此喂鸟,却让你家下人在堂上待客?”

  下人转过头,与连轸对视,缓缓露出一个斯文的笑容。

第63章 神隐者

  “揭先生。”沈育总算见到了真正的揭云,尽管一身褐衣短衫,仍怡然自得。

  揭云被人拆穿,反笑道:“眼力不错。右都侯,你带来了连公的儿子,里边堂上那个,又是谁家公子?”

  “揭先生,您不妨亲自见见他。”

  揭云但笑不语,与他相较,沈育只是个毛头小子,宦海浮沉几十年,心眼比谁都精明。沈育上门拜访,留在堂中与“揭云”相谈的却是他人,能让天子右侯出面引见,还能是谁?

  他撒了一把粟,鸟群却并不蜂拥抢食。

  连轸道:“您把吃食洒进泥潭,鸟儿都不吃啦。”

  “这又为何?”

  连轸不亟多想:“因为脏了,泥会溅到羽毛上。”

  “脏了的吃食,就不是吃食?不吃,就会饿肚子,那么怎么办呢?”

  连轸想不出来,揭云走下院落,颗颗重拾粟粒,在衣裳上搓干净,又扬出去,落在干净的卵石上。鸟群扑腾作一团。

  揭云显然没有与沈育交流的意思,沈育几次试图开口,都被他故意岔开,只好闭嘴看他喂鸟。直到梁珩带着显见的怒容走出厅堂,黝黑的“揭云”搓手跟过来道:“右侯大人,恕不远送啦。”

  他竟还当沈育才是发号施令的那个。

  离开揭家,梁珩含怒说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全不管用。揭云究竟想要什么?”

  沈育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揭老既要辞官,又不离都,说明他不肯迁就,却仍有所期待。他不愿如我父一般,虽则保全气节,却身死魂消,也不愿如霍廷尉,委身佞臣。”

  “我不正是来给他承诺的么?他却佯作不知!”

  沈育心道,真揭云是知道的,假的那个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他还是给了我一些建议,”沈育说,“让我去找另一个人。昔长乐少府,江枳。”

  长乐少府,较之尚书令、司农部丞,则实在是个无关痛痒的职位,更不知揭云为何让他们往就江府。

  梁珩回过味儿来,怀疑地盯着沈育,“揭云”什么时候和沈育说过话?

  西市,书肆。

  生意寥寥,老板将藏书搬出来晒,自己一把醉翁椅,眯着眼睛摇摇晃晃。梨枣木与墨香回味隽永。

  有人停在书案前,挡住一片日光。

  “纵观望都,还有哪处收藏这许多籍卷?王城纸贵,除了此间,就是章仪宫天禄阁了罢?”

  老板睁开半只眼,见来人竟是熟客,已有数年不见,愈发俊秀英气。

  “这不是……沈公子?”

  “江大人。”沈育拱手还礼。

  书肆后院,从前与宋均等人常以茶相会的石桌,沈育与老板对面而坐。

  书肆老板,也即昔长乐少府,江枳,神色间丝毫不见意外,乃是一种早知会有今日的淡然。

  “晚辈有一疑惑,不知家父当时,也知道江大人的身份与否?”

  江枳摆手道:“一介书贩子,称不上大不大人,与沈公也是因书结缘。平生一知己,足以慰风尘,何必牵扯上琐事。”

  沈育道:“江老既大隐于市,晚辈贸然来访,还请体谅。”

  江枳道:“谈不上,谈不上。你若铁了心要‘贸然’,早将那小皇帝也一起带来了,当年你们在我家书库过夜,收留太子殿下一宿,实在是蓬荜生辉。”

  沈育不禁汗颜,带上梁珩是四处碰壁,才让他此行变得谨慎。当然,其中也不乏与书肆老板有旧交的缘故,欠了不少人情债,做事总要慎重些。

  “从别处得知江老竟在西市经营一家书肆,”沈育说,“不,应当是得知书肆老板竟就是江老,实在令晚辈大吃一惊。”

  江枳笑道:“你父子二人先后任职朝官,那时我尚在任,官场重逢是迟早的事。未料,天有不测风云,如今已是阴阳相隔。沈右都,那么你又是从谁人口中,得知我的事?”

  他以官职相称,说明沈育虽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却对朝中动向了如指掌。沈育官封天子近卫,走的是梁珩的私诏,不经过尚书台,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

  既是父辈故交,又心如明镜,再耍花招也无益。沈育便将他与梁珩连日拜访旧臣未果,并得揭云指点的事一一道来。

  江枳听完便笑道:“原来是揭兄,无怪乎。我还在做司隶校尉时,与揭云交情最深,他自己不愿出山,便将我推出挡箭。沈右都,我且问你,你与天子拜访这些有心无力的老臣,白费力气,所为何事?”

  这还有说?沈育道:“陛下手中无人可用,朝中无人可信赖,全为阉党掌控。若无左膀右臂,纵使天子也一事难为。”

  江枳听罢点头:“若自己无人,便罗织他人势力为自己所用,何如?”

  “罗织阉党势力?”沈育不免吃惊。

  江枳却道:“借力打力,借另一方势力,打击阉党。”

  “借谁?不,朝中还有谁人盘踞的势力?”

  江枳审视一番,发现沈育是真不知道,便解释说:“你可知道,阉党起势的始末?”

  莫说沈育,望都里外,乃至整个南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先帝以小宗即位,势孤力弱,为外戚所胁迫,内朝外朝无人相帮,最终是小小阉寺,趁权臣入殿觐见,贴身服侍的机会,一计闷棍敲得人魂归西天。

  打死韩巍的仇致远,与按手按脚的童方、牛仕达,俱一朝飞上枝头。当然,只有梁珩与沈育知道,他们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让背后操纵皇帝的人,从韩阀变成阉党罢了。

  “打死韩巍的是后来的郎中三将,打死韩英的又是谁?”江枳说。

  韩英是韩巍之子,韩巍若是失势,他的儿子与女儿理应史书除名。沈育对此从未起疑过,江枳提起韩英,他一时想不起时任司隶校尉的韩英,是怎样消失在台前。

  “当时的韩巍乃是光禄卿,王城五千南军俱在其麾下服役,父子二人出入皆有兵士护送。是什么人,骗得他父子撇开侍卫,独身入宫?又是什么人,在韩巍命丧金銮殿的同时,将他儿子带入偏巷,乱刀砍死?这个人,不能是当时正在金銮殿的仇、童、牛,也不会是已致仕回了蠡吾的单官。这个人,应当是韩巍父子都十分信任的心腹,在韩英面前说得上话,能够左右他的决定,在韩英屏退左右时,还能近身侍奉在他身边。”

  沈育的心跳逐渐加快。随着江枳的讲述,他脑海中慢慢勾勒出一个人影。

  “当年的细节,您是怎么知道……”

  江枳淡淡一笑:“我不是说过,转调长乐少府以前,曾任司隶校尉?前任长官之死有何风闻,还是略知一二。沈右都,有关先帝的一些隐秘,说不得,我比当今小陛下还知道更多。相较诸人皆以为的郎中三将,先帝心中真正信任之人,实则是当年诛杀外戚一事中,藏匿其身的第四人。当初,接替我之司隶校尉一职者,即是此人门生,名为转调,实是先帝为那人培植朝中势力。只要你知道门道,想从朝堂百官中分辨出此人之所属,应是不难。”

  说是不难,实际上,在从江枳口中得知此时之前,从未有任何人对沈育提起过。甚至号称云集天下消息的解绫馆都未传出过风言风语。这第四人真如神隐一般,在本朝广为人知的诛韩一案中,深藏身与名。

  “第四人究竟是谁?!”沈育脱口而出。

  江枳神秘一笑,指指脑袋,仿佛已将答案告诉沈育,一切就在他脑海之中。

  “诛杀外戚,奉还国本,此功盖天。想想韩阀倾倒之后,都有哪些人一飞冲天。”

  这句话盘萦在沈育耳畔,伴随他回到章仪宫。

  天禄阁。

  连轸无聊地背靠柱础打瞌睡,信州垂头而立,恭敬地避开与往来阁楼的诸位贵臣对视。正有许多人聚在天禄阁中商谈要务,间或传出一二句,沈育听见,乃是与北朝议和相关。

  大门打开,梁珩被众臣包围着,一眼就望见沈育,短暂地露齿一笑,继续与众人周旋。

  仇致远几乎不说话,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表情,童方则不阴不阳地讽刺:“言及与北晁议和,总是你们这些文官,涿水南岸的鸟语花香迷得你们找不着北,忘了北岸的老家,上都至今还在晁人的铁蹄统治之下,如今你们却要与世仇议和?”

  段博腴稳坐帝座下首,四平八稳地反击:“车郎将此言,听上去仿佛您也曾领兵征战沙场。放眼庙堂内外,正经与晁人短兵相接过的,只有川南王,与北晁议和一事,实则只有川南王有资格就事论事。你我不过纸上谈兵。”

  “段相说的不错,”一名年轻的官员附和道,“川南四镇实行兵田制,和时务农,战时练兵,对抗北晁几十年如一日。若我等在此妄下定论,我朝不足与北晁相抗,则川南军第一个不同意。若又说趁北晁内乱,我军可寻隙渡过涿水,抢占先机,则于兵马粮草调度上的困难,只有川南王清楚。与其在此争论不休,不如陛下一纸诏书召回川南王,请他详述便知其中利害。”

  “说的容易,”童方嗤之以鼻,“羊大人,川南王镇守涿江南岸,其名号数十年屹立不倒,乃是战神般的存在,岂能说离开阵地就离开?再者,其人手握重兵,封疆自治,早有川南军不得跨越始兴郡的惯例,也不是陛下想召回就能召回的。”

第64章 离宫意

  年轻官员,正是现任司隶校尉羊悉。

  “连年开战,税赋与兵役繁重,如今北晁有意议和,于川南四镇而言也是休养生息。四镇地处崇山峻岭,农田零散,交通不便,商贸迟滞,供养兵卒五万亦非易事。”

  童方道:“身为南亓臣子,羊大人为免过于轻贱了川南军。依我看,趁北晁应付鸟夷人,无暇南顾,川南军拿下上都城也并非不可能。”

  争论显然已过了几个来回,梁珩已有些厌烦,想打哈欠,被段相一个眼色给憋回去。

  臣子们众说纷纭,围聚在天禄阁,几乎是眼下南亓朝堂全部拥有话语权的人。或谨慎,或激昂,或别有心思,却是看不出来谁才是江枳口中的诛韩第四人。

  待到日落时分,诸人才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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