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57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梁珩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沈育提着食盒进来,摆出几只碟子,盛有羊羹与蜜火腿。闻到食物香气,梁珩复活过来,泄气道:“看样子,我和我爹都不是做皇帝的料,还是让他们梁家人自己来吧,我是没招了。你说,就为了议和,都提出多少意见了?我听谁的?谁说的才是有道理?”

  沈育将一筷子火腿塞他嘴巴里,说道:“你有自己的看法吗?”

  梁珩咽下火腿肉,满足了,眯着眼睛道:“你忘了,就算我有想法,最后做决定的还是郎中三将。若有什么不满意,私下里再来要挟我,我还敢不就范?不过,我认为羊悉说的不错,定要参考川南王的意见,才能下定论。”

  沈育仍若有所思,先前众臣的样貌一一浮现在他眼前,其中必然隐藏着第四人,只是究竟是谁?

  梁珩自言自语:“不过,奇怪得很,虽说素来是文臣主和,武将主战,可郎中三将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武将,手里仅有五千人马,更不曾参与前线战事。怎得他三人力主对抗北晁,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停战与否,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川南四镇,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此处,二人对视一眼。

  梁珩尚没转过脑子,沈育提醒道:“怎么没有关系?倘若如我们所猜测,郎中三将与川南王有所勾结,共享皇室秘辛,那么川南王的利益就是他们的利益。换句话说,假使郎中三将主战,其后或许隐藏着川南王的指示。”

  “川南想要打仗?”梁珩不无诧异,“打仗有什么好?年年向朝廷请求调拨粮草军饷,年年都要挨上一通奚落、受一回怠慢。”

  “那么川南王与郎中三将利益并不相通,主战就是三宦的私利。让川南常年处于战火之中,如你所言,影响的只有五万川南军。朝廷之所以放任川南拥兵自治,也是因为有北晁牵制,五万精兵轻易不能脱身,北晁就是一根透骨钉,将川南军钉在了涿水南岸。”

  沈育脸色一下变了。

  梁珩道:“如何?”

  “你想想,”沈育说,“如果三宦果真将武帝骨戒放在川南军,借用军队力量震慑你父皇,他们最希望看到的,不就是川南军腾出手来,加强对朝廷的威吓?利用北晁将梁王军队禁锢在涿水,不是反而让这股力量无处施展?”

  “哦哦。”梁珩连连点头。

  “哦什么?到底听懂了没有?”

  梁珩又摇摇头。

  沈育无奈,只好让他先吃饭。两人对坐几案,分食羹肴,一顿饭工夫,什么都置之脑后了。

  天气渐暖,日影渐短,长日漫漫,入夜后已听得几声夏虫鸣叫。

  梁珩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吩咐信州叫来左右都侯。

  时辰尚早,还未到上殿时刻,今日台卫巡防,沈育来得很快,等过一盏茶,段延陵才发冠歪斜打着哈欠来了,眼瞅着是给信州刚从床上揪起来。

  “坐,坐。”梁珩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正襟危坐,宣布一个消息:“古之帝王即位,有巡狩九州,示疆威服海内的传统。自我登基以来,常思考这个问题。”

  “思考多余了吧?”段延陵听得莫名其妙,“偏安王朝哪来的九州给你周游?”

  梁珩道:“闭嘴,听我说。总而言之,我决定择日离宫出行,寻访河川。不过此行隐蔽,需掩人耳目。届时称病不朝,右都侯与我同行,左都侯与信州把守养室殿,不许任何人窥探。”

  信州与段延陵俱瞪着他。

  “你要去哪儿?”段延陵问。

  “出了望都城就往北去。”

  “你疯了?!”段延陵叫道,“郎中三将会让你连城门都出不了!他们绝无可能同意!你没事儿就爱往外跑是为什么?我也不会同意!”

  “我没疯,从来也没糊涂过。北晁议和的国书还未渡过涿水,究竟是缓和还是开战,我要亲自去看看。关在这笼子里,与人徒托空言,难道就是清醒?”

  段延陵不说话了。

  众人安静下来。沈育冷眼旁观,瞧着段延陵的担忧与焦虑都很真切,像是真心替梁珩着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国之君没有轻易离开王都的说法。

  除非千乘随行,万骑开道。

  然而以南亓的国力,千乘万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拿得出来,何况南军全员都在郎中三将麾下。

  段延陵道:“我和你一起,点阁卫二十人随行护卫,到了始兴郡,再调拨两队士兵。”

  “好啊,”梁珩干巴巴道,“然后第二天就该被闻风而来的南军恭迎回金銮殿了。你和我装傻么,延陵。”

  “反正我得跟着你!”

  “你跟着我,章仪宫就没人了。你留下替我周旋,沈育会一路保护我。”

  “他保护你?!他能做什么!”段延陵生气了。

  梁珩便不说话,四周生出一种诡异的气氛。段延陵知道自己是口不择言,但他本就对沈育非常有意见,当下也梗着脖子不出声。

  紧接着,响起一种奇怪的,金属摩擦的铿然之声,不疾不徐,隐藏着呼之欲出的杀机。

  循声看去,是一点寒光,被沈育拇指挑出剑鞘,又摁回去,再挑出。

  沈育面上挂着和煦的笑:“遇上奸细刺客,天子面前,一剑杀之即可,更无顾虑。”

  二协剑柄撞上剑鞘,清脆的砰击声。

  “你想试试在下的武艺么?左都侯大人。”

  段延陵不由自主,按住身侧君子剑,幽幽道:“正有此意。”

  武库校场,地面由辉绿岩石砌成,墨色光泽氤氲,几十名兵士正赤膊角抵,鞋底踏在岩石上,砰然有声。

  段延陵与沈育过来时,起初无人在意,接着二人束缚宽袖,腰佩长剑,各在校场一边,对峙势头渐起。诸人察觉到异常,发现台、阁二卫的长官竟是要比试,登时看热闹的全来了。

  上方看台,梁珩也被感染得紧张起来,底下乌泱泱的人群,他辨认出来大部分是不用巡防的阁卫,叫嚷段延陵的名字,俨然成了他的心腹属下。

  “沈育!”梁珩大喊一声,吓了信州一跳。

  两柄长剑亮出锋刃,折射日光,寒意抹过人眼,令校场诸人不得不避其锋芒。而转瞬之间段延陵已出招。

  那柄仇千里收藏的君子剑,终究落到了他手中,并着工匠开刃,剑柄处扬武扬威的金麟图纹,仿佛将军徽记。段延陵究竟是个什么水平,梁珩并不太清楚,只知他跟着南军教头习武,已有十来年,只是从前未向梁珩提起过。如今也没有,乃是梁珩自己瞧出一二马脚。

  沈育如一片叶,在段延陵刚猛遒劲的攻势下,灵活腾挪,剑刃擦过,犹如金玉之声清脆。

  墨绿的校场之上,两道寒光似游龙闪电,一时间风起衣飞。剑招变换行云流水,二协剑凿穿剑樋,较之寻常铁剑更是轻盈无匹,段延陵心思变通,一剑突刺试图插入其中挑飞长剑,兵戈擦出刺耳尖鸣,紧接着却被沈育反绞住。

  君子剑紧靠沈育肩侧。

  二协剑贴着段延陵面骨。

  沈育嘴唇翕动,齿缝间送出一句除了段延陵,没人能听见的话:“今时今日,知道他要去往何方的,你我之外,只有一个哑巴。如果路上遇人阻击,泄露消息的就是你。”

  “信任你的是他,不是我。”

  段延陵咬牙一笑,发狠想将沈育切出去,登时他便知道沈育先前仍有所保留,剑上力道如泥牛入海,而人已不在眼前。下一刻利刃绕颈,寒毛随之迭起,剑柄在后脖重重一磕,击得他连连踉跄,险些扑地。

  “平手。”沈育稳稳站立,被段延陵剑风扫到手掌,鲜血渗出来。

  校场旁,台卫之中一人悄然退走。出宫横穿驰道,到得南闾面朝大街的一户广梁大门前,朱红门槛尊贵无俦,梁上一块匾额,漆金的“段”字。

  台卫熟稔地穿过廊庑、亭阁、望楼,来到一处小院。院里假山池水边,丞相正对坐纹秤,独自弈棋。

  台卫到棋桌前,汇报:“左都侯与右都侯校场比武,天子在角楼。”

  屋里,一年轻人声音说:“比武供天子取乐,哥哥无事闲得慌么?”

  丞相坐在假山下,凝神注视盘面:“延陵不是这样的人,想必其中还有什么事。”

  “他待宫里那个弟弟情真意切,什么蠢事做不出来。”屋中之人冷冷说。

  段相摇摇头:“你太看不起他了——你且回去,继续监视宫中举动。”

  台卫应声退走。

  片刻后,房中出来一下巴长痦子的书童,手里恭敬捧一张绢帛,趋步到棋局前,依照绢帛所绘,落下一子。

  段相视之,叹息一声:“为一处劫争,却失了大片江山。终归是沉不住气。”

  他两指捻起黑子落定,书童忙记在绢帛上,又捧回屋内。

第65章 阴杀簿

  天际破晓,是换岗时候,段延陵一手扶剑,困顿地经过承明门。阍门南军已和他很熟,打趣道:“左都侯,怎么一副精尽人亡的模样?”

  段延陵有气无力,道:“我算明白了,人生只有两件最要紧的事——打道回府,白日困觉。”如果是和他更熟的梁珩,还能从他语气中体察出一点忿恨。

  他穿过宫门离开。

  不到一刻钟,又有人来,穿戴齐备的甲胄,守卫瞧见他腰上悬挂的凤羽铜牌,放行无阻。

  那是台卫的右都侯,守卫也已十分熟悉,平素无事,右侯常服进宫,有事巡防,甲胄进宫,一板一眼,正经得很。宫人私下里传言,也受宠得很,只怕是个飞升的命。

  右都侯走过殿前广场,检察过台卫队列,径直上了天禄阁,又点了两个亲兵守住阁门,自己近得阁中去。

  书阁里,皇帝近侍信州大人正在醒茶,循声看来。右都侯摘了铁覆面,露出段延陵彻夜不眠、险些升天的黑脸。

  “做两份工,岂非应领两份俸禄?”他喃喃自语,“喂,哑巴,给我一杯茶。”

  信州听而不闻,将一盅茶倒了干净。

  “我使唤不动你吗?”段延陵十分惊奇。

  过得片刻,信州才端着茶托过来。

  郢川贡茶雨前峰,冲开一股扑鼻的松柴烟熏香。要的就是这透窗而出的茶香,好叫所有打天禄阁门前经过的人都知道,陛下日理万机,寸步离不开书案。尽管阁中只有一个近侍,一个亲卫,梁珩本人不见踪影。

  “少则十日,多则半月,”段延陵喝着茶出口气,“咱俩且慢慢熬着罢。”

  与此同时,巡防的台卫都心照不宣,队伍里少了几张熟面孔,多了几个顶替的阁卫。消失的人里有毕威、邹昉等人,还有他们的顶头上司,临行前一道命令压下来,所有人都在这不动声色的变故中三缄其口。

  始兴郡荣城,桥头正店,白日闲客少,只有零星几人临门饮酒。其中正有五天前从望都城消失的毕威、邹昉。

  因正执行任务,不能喝醉,喝的乃是清淡刺梨酒,饮之如水。毕威道:“多少天了,还没个消息。邹哥,你不去信问一问,催一催?平日里,不就属你和大人走得最近?”

  邹昉不说话。他还在做太傅公子时可不是这好脾气,谁要顶了他,立马就给掀回来。可自打他的太傅老爹,自己吓死了自己,怂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朝中任谁看他邹家人都像看笑话。

  好在三宦手中一本阴杀簿,点了谁的名,就收谁的魂。文武百官是大哥莫笑二哥,人人活得心惊胆战。邹昉就释然了,原谅了爹的鼠胆,也原谅了自己的无能。不求昭雪与富贵,但求苟命到白头。

  “邹哥,你瞧,原本论资排辈,凤阙腰牌就是块天上的馅儿饼也该砸你头上来。我对右侯,那当然也服气,人家确实有本事。可邹哥你就不一样了,嘿嘿嘿。”

  邹昉淡淡道:“你懂个屁。”

  这时一辆竹棚车停在店门前,车夫披一身蓑笠,栓了马,马鞭一卷,进得店里。吃酒的众人一看,纷纷站起来。

  沈育是今日才赶到荣城,显然路上披星戴月,没怎么休息。

  “主子,”毕威幽幽道,“等你五天了。”

  “出城时没有引起南军察觉吧?”

  “大家都是分头走的,时间也不一样,应该没有,”邹昉道,“一共住了五间房,给你的留在中间,上下左右都有人。”

  沈育点点头。马车里的人也下来了,戴顶帷帽,宽檐垂下一圈皂纱,遮到下颌,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瞧着比沈育矮一点,不知是男是女。

  台卫几人面面相觑,事实上他们还不知道这趟的任务究竟是什么。直到那人分开垂纱,透气似的,冲众人道了声恹恹的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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