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92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原来如此。崔逸大哥现住何处呢?”

  崔季道:“仁成八年,灵帝下诏召集汝阳四师入储宫讲学,我爹是第一个应诏的。他已二十年未有大哥的音讯了。”

  “咦?”梁珩却是没想到这一出,“崔逸大哥失踪了?”

  继而他忆及那时崔显气得撂挑子不干,离开了储宫,父子二人却似乎仍然逗留望都城,他后来还见过崔显,想必就是在找寻崔逸的下落。

  “我爹总担心是大哥同他置气,设法脱离他的管束,信也不敢写,亦不敢亲去望都探望,怕大哥又跑了。这一拖延,直拖到棋所里认识大哥的人全散尽了,方才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进了……呃,想来你已知晓,进了相国府后,我爹得了些身份上的便利,有了人脉,才辗转寻得当年的棋待诏同僚。道是我大哥昔年与宫中一位女官相恋,后来又双双失踪,他们同期都只当是私奔,毕竟宫闱之内的恋情算是犯禁,被举报也是要挨罚的。”

  “那确实,”梁珩道,“后来前朝不用女官了,里外尽是阉人。自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几个宫女,恐怕你们连这条线索也断了。”

  崔季摇摇头:“若真是私奔成家去了,我亦安心,只要他们过得好。若是……”后半句泯灭于沉默之中。

  梁珩试图回忆宫闱私情是否严重到要处死两条性命,即使是梁玹那样偏激的性格怕也不至于,便觉得是崔季想多了。

第111章 失复得

  “听说,”崔季若无其事问道,“你小时候是宫女带大的?”

  梁珩道:“很小的事了,听信州说,以前储宫有过褓阿和女官。这……你的意思是,难道令嫂曾经在储宫待过?”

  崔季并不回答,怀抱藤箱跨进东院一间厢房,房中床榻空置,久不住人。或许是崔逸从前的屋子。

  轩窗搁置的博古架旁,一人正将小小的梅瓶摆放上去。

  “育哥?”梁珩道,“你怎么在这儿?”

  梅瓶里插的非是时令花卉,而是一朵绒花,散尽余热后炉灰似的紫。沈育手捧一只螺钿妆奁,崔季瞥去一眼,复又移开视线。

  沈育将妆奁递给梁珩:“段延祐推平了东宫,这是在你原来寝殿前的树下挖出的。我记得你说过,那棵树年纪同你一般大。”

  在沈育与崔季心有灵犀般的沉默中,梁珩品出一点不同寻常,怀抱某种行将彻悟的预感接过妆奁,里面是一条薄如蝉翼的细绢。

  沈育:“这封信原本藏在绒花发簪里,二十年未见天日,我将它取了出来。”

  绢上所书,准确来说,并不是信。一封信不仅要有来处,更要有去处,如同无源之水、无根浮萍,深埋地下,流浪在时空之外的,只能称为记述,不知道写给谁,不知会被何人阅读,离开那支书写的笔管,就成为死去的灵魂。

  记叙人是与此事没有任何干系的旁观者,因此才留的一条命在,传下这张绢信。此人本是望都城东闾里暗街出身的奴籍女,十七岁卖身进入官人府邸做事。家主姓段,任职奏曹,开门立府不久,买下十来个家仆,其中三位少女专事服侍家主的妹妹。

  做家仆本是一眼就望到尽头的事,谁想段家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主不久便从奏曹右迁丞相少史,接着升任丞相。段小姐一朝飞上枝头母仪天下,记叙人与另外两个同伴,便从普通的家仆,变成了皇宫女官。

  章仪宫没有一样不堪称乱花渐欲迷人眼。三位暗街长大的少女何曾有过这样奢丽的生活,就连她们卑微的身份也被人遗忘,因是皇后的女官而处处得到尊敬,心气儿日渐水涨船高。只有一样禁令,宫中侍奉需得如同意遁空门,六根清净,不得与人有私情。然而三位女官中很快就一人得意忘形,触犯了这条规定。

  那位少女名叫适冬,遇见她的良人在一个春天。

  外男禁止进入桂宫,因此那是十分难得的机会,几名棋待诏前来教导皇后与女官弈棋。围棋国手出少年,其中有一位风华正茂、意气飞扬,指导三个女官,问及诸女棋力,另两个都只推说不会,适冬不得已,只好对面入座。对这些风雅之事,适冬七窍通了六窍,是一窍不通,只觉得那棋待诏手指白皙有力,十分好看,棋官将子落在哪里,她就追着那双手依样落子,下出了两条缠绵悱恻的黑白线。

  那棋官不禁发笑,夸奖她道:“姑娘玲珑手段,缠得在下十八般武艺皆无处施展了。”

  过之后不久,适冬就开始抽空绣手帕,常常转眼不见人。底下人眉来眼去,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三缄其口。再后来,适冬连皇后身边也称病不去,记叙人前去探望,得知她已身怀六甲。

  三位女官跟随段小姐从家府走进皇宫,情谊非比寻常,如果段后开恩,或许会放她出宫。但适冬不敢赌上性命,正与记叙人诉苦,下不了流去胎儿的决心,忽然得到皇后召见。两人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什么,适冬出来后神采奕奕,如得新生。

  皇后不仅恩准了她的恋情,甚至容许她在宫中养胎,适冬做梦都没想过会有这种好事。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巧合的是,就在皇后召见适冬后不久,冷情冷性的文神皇帝好像忽然记起了深宫中还有位备受冷落的妻子,接连驾临桂宫。皇后有孕,普天同庆。

  皇后与女官适冬前后脚临产,生下儿子的当天,适冬就消失不见。记叙人慌忙去到棋所,却连棋官也一夕失踪,两人如梦幻泡影,没有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正宫皇后的嫡长子,出世即被立为储君,建造东宫为之居所。记叙人与另一位女官奉命在东宫照料小殿下,并在皇后的警告下,将适冬与棋官永远遗忘脑后,只当世上从没有过这两人。

  记叙人如履薄冰,常常胆战心惊,她只敢在深夜里小心地以目光描摹小殿下的眉目轮廓,试图从中找出好友的影子。但是殿下太小了,而她恐怕永远不能等到他长大。

  宫廷皇府如渊裂海眼,深不见底,吞噬一个活生生的人,像捺去一滴露。那通天的手段用纸糊了天空,提笔画个圆就是日月,多少性命攸关的秘密被掩埋在这作假的天日之下。

  有一天她也将如一滴活不过清晨露珠、亮不过转瞬的电光,被皇后轻飘飘的意志夺取性命,为这秘密陪葬。因此将所知所感书于细绢,藏于树下,望得有心人发掘,或者永葬黄土,她亦无能为力。

  梁珩读罢长信,发现崔季已不见了,剩沈育陪他坐着。

  “为什么?”梁珩奇怪道,“他不敢面对我吗?”

  沈育观察他的神色,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失措与茫然,可见梁珩在接连的变故后,心态已然有所不同。

  “他以为你会受不了,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梁珩哦了一声,盯着绢信,眼珠呈现一种参禅似的极浅淡的色泽,半晌说道:“这个故事,我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你不觉得,与梁玹的身世如出一辙?”

  “我只怕是梁玹亦是这般认为,”沈育说,“当他听说有位宫女与人私通,很难不联想到当年王妃身边那个犯错的侍女逢春。”

  “这么说,梁玹与段皇后早就发现了适冬所隐瞒的事情?”

  “以你对他们的了解,先帝与太后是容易糊弄的人么?”

  放在从前,梁珩可能真的会以为,他“爹”不过是个闭目塞听、任人摆布的傀儡,但是现如今他发现,事实上是所有人都在为梁玹所摆布。

  自以为操纵全局的三宦、手握遗诏托孤摄政的段相,甚至于以为皇帝昏聩无能而白白送死的沈矜、连璧等人,都只是梁玹为他儿子肃清朝纲的弃子。梁玹就是那只伏在网中十年不得一动的蛛王,牵一发则起全身,他的每一步都很清醒,除了从来不肯相信嶂山王与王妃的清白。

  沈育道:“梁玹在适冬身上看见了逢春的影子。他受尽折磨,盼望能够摆脱阉佞而不得其法,就在得知皇后身边一位女官因私受孕后,一个瞒天过海的计谋忽然浮现在他心中。”

  “你的意思,”梁珩眉头紧皱,注意到绢信中一个奇怪的地方,“他突然与段皇后行房,孕育子嗣,就是因为这个计谋?”

  沈育点点头:“你反观自己的经历,就明白了,如果他自己不是皇室正统,即使留下血脉也是作假,依旧被阉人拿捏,即便忍无可忍而反抗,也会被三宦当朝戳穿,改立新人。所以他看起来不近女色,对延续子息并不执着。一个假是假,两个假就成了真。他自己的儿子是假的,于是他又找了另一个假的来替换亲子。三宦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胁持的根本不是正主。”

  “他需要适冬的儿子,是为了渡过骨戒难关?”

  “不止,”沈育道,“你别忘了。先帝一直认为川南王与三宦勾结,在他生前,骨戒被保护在川南军府。如果没有人挡在前面,段延祐面对的就是宫中三宦,与川南重镇五万精兵。他必须制造一个罪名,激此双方谋反,段延祐才能平安上位。”

  梁珩难以想象,梁玹从前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自己。适冬之子就是逢春之子,梁玹并非是随意挑中了一个不幸的替罪者,他选中的是他自己!记忆里那个病恹恹的皇帝每每冷漠疏离的眼光,不是他性格使然,这其中充满的是他对自己肮脏血脉的痛恨。因为厌恶自己,所以厌恶梁珩。

  “所以那个棋待诏是……嗯,是崔季的大哥崔逸?”兜兜转转,梁珩竟还有机会知道生身父母的姓名。

  二人步出崔逸的房间,在外廊见到久候的崔季,他一直未走,此时见了梁珩,神情犹犹豫豫、难以言表。崔逸信中提到,他离家北上时,弟弟尚是幼龄,眼下这个不比他们大多少岁数的人,论辈分已是梁珩的叔叔。

  虽是故人,却如初见一般。想到崔显崔季寻亲多年,与故人之子却是相逢对面不相识,两人都哑口无言。

  崔季逐渐有点尴尬,他从前对梁珩颇多微词,望都城风传的关于太子殿下的恶言,他还附和过。

  沈育替他们打破沉默道:“崔世伯还在午寐么?以往这个时候,他都去探望珩儿了,我看,要么大家同席共座,认亲还是道歉,将话讲开便好。”

  崔季正待点头,忽然梁珩跳将起来,大叫不好:“我药还摆着没喝!崔老又该教训我了!”是以先一步疾走回去,留下沈育与崔季哭笑不得。

  老实说,梁珩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背后少不了崔家父子的推手。崔季一直于心有愧,得梁珩死遁逃得一命,便有个心结无法解开,当下梁珩不在,他便询问沈育道:“那时我们父子固然不晓得珩儿就是大哥的儿子,但不论他身世何如,无辜教先帝父子迫害至斯,着实令人寒心。贤弟,你是古道心肠,对珩儿不离不弃,愚兄与家严都万分感激。只是段延祐一定要置珩儿于死地,就算逃得一时,还能逃得一世?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沈育抱臂环胸,笑容比他重伤无血色的皮肤还冷。

  “谣言乘风起,直上九万里。崔兄可知,天下哪一股风,是能上得九重天的好风?”

  “这……何解?”

  “不巧得很,愚弟正认识这位专为亓国士人撰写生平的大儒,他与家父平生挚交,愿意帮我这个忙。只怕以后章仪宫是自身难保,万无闲心再为难别人了。”

第112章 重现世

  望都相国府。段延陵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归家,他爹在厅堂守株待兔。自从段延祐认祖归宗,他家氛围是日渐变好,娘亲在他爹面前连个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争风吃醋,白日真是宁静不少,就是夜里常有人惊梦,大呼“陛下饶命”。

  当然段博腴很无所谓,塞了耳朵翻身又能睡去。

  新帝初立,朝廷人事浮动,许多人都在抓紧找出路,段延陵作为丞相公子,又是帝王心腹,众人私下找他取经,问他是用何等手段连任两朝新贵。段延陵说没有手段,这都是命。

  聚会免不了就要喝酒,喝酒免不了就会喝醉。

  所幸事出有因,段相不至于责备。

  段延陵一步三跌,晃过中庭。

  “又喝了多少?”

  段延陵双目迷离:“你别管!……我想他……我想他啊!”

  之所以敢借酒撒疯,缘因两年前梁玹驾崩,他喝醉了去找梁珩倾诉衷肠,却被梁珩不以为意忘之脑后,从此明白了醉酒之人说的话,没人会当真。因此在这胸中垒块憋不住要一吐为快的关头,他不得不日日买醉,以期段延祐和段博腴别将他偶尔流露的真情当真,千万当作醉后糊涂的假才好。

  段博腴不满道:“喝酒误事,我教你的法门都忘了?”

  所谓酒局法门,就是在宽袖中藏一只皮囊,将空管绑在掌根,饮酒时杯口掩于掌中,酒液顺着空管流进皮囊。

  “进来。”段博腴让他上堂,茶桌上有一盏醒酒茶汤。

  段延陵一看便沉默了,逼人解酒,无异于打断美梦,看来他爹确有要事相商。

  只听段博腴说道:“这多年来,为了扶持陛下,耗尽心血……”

  段延陵顾着饮茶,一言不发,知道段博腴绝不会是因委屈了他娘俩而道歉。

  “……时间一长,连我也差点忘了,这本不是我的份内之务,而先帝也从未给过我任何承诺。”

  搁下茶盏,段延陵发现茶案上还有一只木匣。看段博腴的意思,似乎是要他打开,便启开一看,瞬间一个激灵,从内到外都清醒了。

  匣中躺着一枚白森森的骨环。

  段延陵猛地站起:“这是……!”

  段博腴道:“滴血验之,能溶于白骨,则是梁室皇亲,否则为乱国奸贼。我儿,以你所见,先帝果然曾滴血检验过血脉么?”

  “……”

  段延陵惊骇难言。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度销毁于众目睽睽之下的骨戒,竟然会出现在父亲手中。甚至连梁珩都不知其下落——他到现在为止,还相信梁珩不会骗自己——段博腴又是哪里得来?

  “他当然不会,”段博腴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双目内蕴奇艺的光彩,“为父来告诉你,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胆小如鼠,如惊弓之鸟,他不敢面对真相,畏惧于探查自己的身世,既不会滴血验骨,也不会彻查流言的源头。仇致远是他的敌人,曾经持有过骨戒的川南王也是他的敌人,就连我也被他蒙在鼓里,不曾得到过真正的信任。我只是他扶立延祐的一个借力,如果不是这枚骨戒落到我手里,延祐就算是真正高枕无忧了。”

  段延陵听懂了言外之意,这时不知何处传来咯咯之声,半天他才发现,是自己的骨头在发抖。

  “父亲……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段博腴微笑道,“只是拿回为先帝父子鞠躬尽瘁后,应得的回报。仇致远、童方、牛仕达、单官,区区阉人,就能一手遮天不见日月,为父身为亓国朝官之首,为王朝呕心沥血,先帝是我的妹夫,今上是我的外甥,这枚骨戒除了我,还有谁有资格执掌?”

  段延祐于深夜里毫无征兆地惊醒过来。

  龙床上空悬挂黄铜轩辕镜,倒影的景象非常模糊,以至于对影成三人,好像卧榻之侧还睡着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他那没见过几面的皇帝父亲,一个是死在他手里的梁珩。

  这时候仿佛同处地府的梁玹与梁珩才是真正的父子,而他这唯一的阳世之人给两个幽魂裹挟,浑身冰冷,爆发出一阵大叫,连面对父亲的魂灵也感到恐惧。

  守夜宫人连忙进入寝殿。

  “陛下何事吩咐?”

  这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书童,两人共享一种言语之外的默契,即公子与书童,最终会成为陛下与大人。

  段延祐惊魂未定,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龙床上睡觉会令自己莫名恐惧,只能将之归结为死人阴魂不散,预备使唤书童煮安神茶,忽见他面色发白,额汗涔涔。

  “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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