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93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回、回陛下,奴才没有事……”

  段延祐不由分说,扯开他未及掩饰的衣领,露出胸前纹了一半的奔马刺青。此人显然是自己动手,画了个四不像,若非段延祐熟知此图腾,恐怕也认之不出。

  书童忍着新伤疼痛,跪地告饶道:“陛下恕罪,奴才只是……太想为陛下效劳,愿对陛下唯命是从!”

  奔马图腾,是梁玹留给段延祐的东宫影卫所纹标识,其中含义,并不重要,段延祐只要知道这是皇家正统的象征就好,他拥有章仪宮所有的战马,而梁珩什么也没有。这是他和父亲的秘密。

  他的手指落在书童那片泛红的皮肤上,以自认为抚摸而实则入骨的力道寸寸剐过那匹马,书童为痛楚所激,眼中爆发出与主人一式的凶狠。

  殿外有人通传。

  半夜有紧要事面见陛下的只有近卫。这是正经的东宫影卫,俯视那书童时充满了对待劣质仿品的不屑。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陛下,臣有急事禀报。留在相国府的暗哨回禀,丞相找到了武帝骨戒。”

  段延祐的不耐顷刻消融了,换上谨慎的面具。

  “骨戒?”

  影卫道:“先帝有遗命,一旦骨戒出世,立毁之。原本被人先手销毁,但是,看来金殿之上只是个障眼法。无论骨戒到了谁手中,都不可置之不理,臣请旨永除后患。”

  段延祐起身,书童立刻为他捧来衣袍,服侍他妥贴穿好。繁复的衣物包裹好他的身体,同时也裹住他纷乱的思路。

  他的父亲生前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武帝骨戒的存在,没有告诉段博腴,也没有告诉他。直到年前章仪宮兵变,才令他们措手不及。事实上 段延祐并没有亲眼见到过仇致远展示的那只装盛骨戒的木匣,否则他一定会明白父亲为东宫影卫刺下这特殊徽记的含义。

  事后他琢磨起来,段博腴有裴徽的始兴军在手,即使梁珩得到川南相助是个意外,但并非至于不可掌控的局面,而段博腴却违背了对先帝的承诺,没有在金殿上便将乱臣与贼子一同拿下。恐怕令他改变主意的契机,就是仇致远拿出的武帝骨戒。

  “他从哪里得到的?”

  影卫回答:“傍晚丞相离开府中,去了北寺狱,出狱后又去了东闾里。陛下,恕臣直言,东闾里那对老夫妇在先帝时就常派人盯梢,无效的棋子用完就应及时处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够了,”段延祐不喜听人说教,阴沉道,“立刻备车,随朕去北寺狱。”

  狱中只关押一个人。既不受审,也不释放,送汤水的狱卒不胜其烦,曾抱怨过一两句,挨了狱丞一顿教训:“此人原是仇致远的心腹,参与过调换太子一案,乃是今上身世的人证。得到圣旨之前,谁也不能擅自处决。”

  表面上并不能看出,原来是这样重要的一个人。因为长久地囚禁在地下,蓬头垢面,忍饥挨饿,折腾得是形销骨立,基本上看不出原貌。狱卒一想到此人从前跟着那风光无限的仇公公,想必也是耀武扬威,心中又恨又妒,对待他态度便更生恶劣。而那人像一条无骨的鱼,任人唾弃,并不反抗,狱卒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个哑巴残废。

  欺负个残废,就谈不上乐趣。此人继续待在角落无人问津。而今夜,能够最终裁决他罪行的人终于来了。

  今天的晚饭不错,可说是连日来最填胃的,缘因黄昏时分段丞相造访囚室,给了点银钱,请狱丞置办一点酒菜。

  囚犯喝了一碗肉糜,咽了点面食,到了入睡的时间难得五脏庙不闹腾,本应有个安稳觉。直到有人打开牢门。

  门开了,来人却站在外面,不愿走进来,那眼神是在端详。

  随从解释道:“他是从前废帝身边的内侍,仇致远的心腹。仇致远死后跟随废帝,废帝失势后落入牢狱。”

  段延祐道:“两面逢迎,难怪最后渔翁得利,拿到了骨戒。莫非你以为,将骨戒献给丞相,能得他保你一命?”

  随从道:“信州既不是废帝的人,也不是仇致远的人,陛下,他是先帝为您选中的人。”

  段延祐英武的体魄与面容,被牢中昏暗所模糊,隐约透露出另一个人的形象。囚犯干涸的眼球倒映这个影子,像十多年前,信州还是个少年时,第一次见到梁玹的样子。

第113章 杯水缘

  十二年前。

  “……城中十五岁以下少年人全部在此,请陛下过目……”

  殿前尽是低垂的脑袋,小孩的黑发柔软亮泽。一种恐慌、惊怖的情绪弥漫在他们之间,不少孩子并非没有被人挑选的经历,却从未在堂皇的大殿上,接受被天下人尊称为皇帝陛下的人来挑拣。

  那一双绣着江山图的丝履行步至跟前,缓慢踱过那排排葱立的少年人。

  “孤儿不要……”

  “弃子不要……”

  “外地的不要……”

  丝履停下。“朕要家中父母双亲健在的本地小孩。”

  侍卫指着一个少年道:“那么他符合条件,家住暗街,父母皆是匠人,但手艺不精,接不到好活,儿子只得卖身挣钱。”

  “抬起头来。”皇帝说。

  十二三岁的少年,长了一张白羊似的温顺无害的面孔。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面色苍白,畏惧圣威,不敢说话。侍卫替他答:“父亲姓周,儿子没有名字。”

  名字是出生最初的赠予,没有从父母处得到姓名的孩童,便没有立身之本,只能等待日后卖去主家,由主人赐名。

  皇帝向周施威道:“见了朕,不懂得行礼么?”

  周仍愣愣的。

  “太过木讷,”皇帝不满意,“要聪明伶俐的。”

  队伍中立时就有一小孩扑通跪地,大呼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你又有名字么?”

  “奴才名叫千里!”那小孩口齿伶俐许多,眼珠滴溜溜打转。

  皇帝待要挪步,忽然周也双膝触地,虽还是不说话,却砰砰磕头,额头通红。皇帝不走了,千里顿时投以仇恨的目光。

  那一天周和千里都被皇帝留了下来。

  文神皇帝是个阴沉的人,因为身体不好,更显郁郁寡欢,起初二人以为,陛下只是需要伶俐的小孩陪伴。但很快发现不是这样。

  “王城的人只有手里有钱,就能在北闾里置办家业,但你们两个不行,”皇帝问,“知道为什么吗?”

  千里头脑最为灵活,立即恭顺地回答:“因为奴才们都是奴籍,不能离开暗街。”

  周摇摇头。

  皇帝冷笑道:“因为你们两个不听话,受罚就是你们父母。人若是失去家庭,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完不成朕交代的任务,你们永远不能离开暗街,在光明之下生活。”

  被净身送进仇府后,周明白了皇帝布置的任务究竟是什么。连他这样笨小孩都知道同伴每夜被接走,清晨又满是伤痕地送回来,是发生了什么,千里那样的聪明孩子更不在话下。

  千里问他:“你害怕吗?我想,我们可能完不成任务,就会被大人折腾死!”

  周说:“我不知道。”

  “就算完成了任务,皇帝也会让我们死!”

  周还是说:“我不知道。”

  “你这个笨蛋!”千里骂道,“你一个人去死好了!”

  说完那句话,千里便在夜里消失,有时白天回来,有时白天也不见人。他的待遇显著地变好了,在仇府中有了独立的院子,一同被遣送进府的几个同伴成了他的下手。

  周的境遇则完全相反,更加地不好,缘因他忽然发了疯病,一旦夜晚有人接近他的房间,就会爆发出连续不断的尖叫,吵得大家连装睡都装不下去,只好将他当作透明人,置之不理。

  某天,千里拿着一只血糊糊的耳朵来找周。

  “这是你娘的耳朵吗?”

  周不说话。

  “是你爹的耳朵吗?”

  周说:“不是。”

  千里于是点头:“哦,那就是我爹娘的。你要小心,不听话的下场就是这样,陛下不会手下留情。”

  “你为什么不听陛下的?”

  千里再次流露出周所熟悉的,愤恨的眼神,他总是对一切事物都抱有仇恨:“他拿爹娘威胁我,真可笑,天下哪有爹娘会把儿子卖了换钱的。我没有爹娘,也不想保护他们,我只想有大宅院住,有使不完的金钱。陛下要我一辈子住暗街,仇公却承诺给我地位,我从没做过这样简单的选择。”

  “你也好好想想吧,”千里嘲笑他,“不过你这种愚人,也不懂得怎么讨人喜欢。”

  周果然很快被仇府抛弃了,拎着包袱去找下一个主家。他以为从此自己应当就对陛下失去了用处,想不到还是得到了召见。

  “没有关系,”文神皇帝十分宽容,“仇致远疑心病很重,当然不会轻易信任你们。不过,他不敢用你们,却也舍不得抛弃你们,咬了饵既无胆吞下,也不愿吐掉,就等着被铁钩捅穿下巴罢。”

  周的下一个主人是总角之年的东宫太子。

  皇帝说:“太子成人之后,继承大统,有一天仇致远会对他的身世提出质疑。仇致远既然敢说,就有铁证在手,届时你身为他安插在东宫的心腹,就顺此意思,承认你们犯下过偷天换日的罪行。太子落马当天,就是你事成之日。”

  周不清楚陛下想做什么,直觉不是他能担待的,害怕得胃中痉挛。

  皇帝于是许下诺言:“不用担心,朕会安排妥当,事成便将你释放,不会伤你性命。”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皇帝究竟在忌惮什么,周虽从没得到过解释,但他并非真的愚不可及,隐约也有所猜测。那是一股为宫中三位常侍郎所掌握的力量,皇帝穷尽一生,曾不能摆脱。

  有时他也会心中暗自揣测,陛下大费周折,布置天罗地网,究竟要在哪一刻触发呢?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被私下召入禁中。皇帝形容惨淡,痨病损害了他的身体精魄,看上去已不久于人世,但他还要加快自己的死亡。

  “南军中有朕的心腹,你与他一道去太医署取来毒椒之酒,只称是奉郎中三将命令,要处决军中罪人。南军拥有取毒酒之便,医官会给你们。”

  谋算天机之人,算千算万,连自己的死期都要计算。

  皇帝咳嗽两声,他看上去与当年网罗王城少年的年轻帝王判若两人,周深刻地感受到窒息,仿佛章仪宫就是他织就的一张巨网,自己仅是其中一只触发机关小虫。

  “想不到,最后竟是你这小小太监,与朕分享了秘密,”皇帝淡淡地说,“我之不死,骨戒不出,我儿不保。”

  他露出此生唯一一次笑容:“你可曾见过吾儿?”

  季冬佳节,椒酒宴会,皇帝喝下为自己准备的美酒,迷离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太子席。周侍立在储君身后,知道皇帝看的不是太子,而是儿子,尽管他的儿子在他生前都无法出现在金殿之上。

  但他死后,三宦就会从川南千军万马中取回骨戒,太子会无法忍受宦官的威胁,那枚骨戒将会引发王城南军与川南将士的谋反,如果帝座上是梁玹的亲子,他就会在这场勤王事变中兵败山倒,幸好那只是个替身。再之后,替身与宦官、叛军一同被清除,真命天子正位。帝星无尘,四海升平。

  一切的转机,就在皇帝饮下的椒酒之中。

  回到储宫的这条路,周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比他第一次来到时更显漫长。如果不曾认识殿下,他的心中不会积累煎熬。小黄门到来之前,东宫中有宫女照料殿下,将那孩子带得娇气矜贵,在花园里扑蝴蝶。

  那小孩儿白白软软一团,还不及周腰高,手里握着一把绸扇,扑不住蝴蝶,反将它越扇越高。

  机灵的小黄门一看,机会来了,舍身一扑将蝴蝶压在身下,结果翻开身来发现,把花仙子压死了。小殿下撇嘴立马就要哭。

  周在他身边跪下,轻轻将拢住的两手打开,里面栖息着一只白蝶。蝴蝶颤动双翅,从他的手心飞到殿下衣摆。殿下于是飞快地喜欢上了他。

  小孩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就是和他分享秘密。小殿下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这把扇子是我从母亲那里偷来的,嘘!嘘!”

  周配合地问:“殿下喜欢什么,管皇后娘娘要便是了,哪里谈得上偷。”

  “母亲才不会给我呢,”殿下煞有其事道,“我那么信任你,你可不能出卖我哦!”

  周说:“殿下知道信任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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