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94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殿下当然不知道。周拿起一杯茶水,倾在阶下。

  “信任是很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他显然高估了小孩的心理,并且不明白前一刻还和他讲小话的殿下怎么忽然号啕大哭。哭声引来宫女姐姐,一边哄人一边责备他:“让你陪殿下玩耍,怎么惹殿下伤心了?你叫什么名字?”

  周很惶恐:“奴才有罪!。”又要跪。

  他心想公侯皇族真是不好伺候,连个小孩儿他都应付不了,难道又要找下家了吗?

  小孩儿两条短腿嘚嘚嘚跑去又给他倒了杯茶,满满地端过来,命令道:“你喝!”

  周将水喝干了。

  “虽然你不要我的第一杯水,但是我会给你第二杯。”小孩挂着泪珠得意洋洋地说,满脸的“怎么样我厉害吧”。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奴才叫做周……”

  “州?”

  一切人与事都在光阴的镜殿中模糊倒转,唯有这一刻如闪电般清晰。

  信州在这一天得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114章 两无猜

  “先父提拔了他,他却背叛了我父子二人,”段延祐说,“一个哑巴,又是残废,究竟是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的?”

  侍卫犹疑地回答:“他只是断了右手的食拇二指,左手尚属完好。若是以指写血书,纵使右掌残废,也不是不可能。”

  段延祐在牢中巡睃过一圈,没有任何发现,便揣测是段博腴带了纸绢之类,让囚犯割指作书,并随身带走。

  陛下沉郁不言,侍卫与书童皆是忐忑,他们主君的脾气便是如此,愈是气愤愈是不言,愈是不言愈要爆发。稍顷听得段延祐冷冷一笑:“须知这世上的事只有想不想做,没有能不能做。即使割舌断掌以明志,只要想传递消息,也有的是办法。可见梁珩果然是个傻的,轻易就被此人糊弄。依朕所见,若是要灭其活口,势必刺聋双耳,熏瞎其眼,毒喑咽喉,断其四肢,乃可以放心。此人既要做一条不出卖主人的忠犬,朕便大发慈悲,遂了他的意,你们两个且留下来,帮助他完成这几样。”

  囚犯枯槁的面容浮现恐惧,侍卫似乎很为难,说道:“先帝曾许诺,不伤信州性命……”

  段延祐看他一眼。

  侍卫战战兢兢垂首。

  “朕何时说要他性命?允他在北寺狱一直住到死又如何?”

  芜青子蜡烛燃烧释放出致盲的毒烟,书童将蜡烛放在囚犯脸旁,拿走灯罩,青色幽光里显得他面目狰狞。

  段延祐不愿见这场面,先一步出去了,留下侍卫与书童行刑。那书童表现出似有若无的兴奋,好像惯爱施虐,令侍卫非常反感。

  昔日的大雄宝殿出檐深远,段延祐站在殿外,远观佛祖金身在夜色里沉默。这座牢狱就是如此奇特,地下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地上是超度众生的佛陀。侍卫与书童来到他身后,带着一身散不尽的罪恶的气味。

  “丞相如何处置?”侍卫询问。

  “找机会拿到骨戒,”段延祐吩咐,“暂时不要动舅舅。”

  尽管存了一念之仁,段延祐心中却隐约有了不妥的预感,并在几个时辰后很快得到应验。

  揭云在散朝后单独面见他,有话要说。

  “皇宫外已是人尽皆知,陛下住在皇宫里,不晓得知不知道。”

  比起揭云这种圆滑的人,段延祐甚至称得上更喜欢江枳。说话滴水不漏,让人无从下手的人,似乎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停顿都暗藏深意,着实令人讨厌。

  “爱卿请讲。”

  揭云皱眉以困惑的语气道:“臣深知陛下与段相舅甥情真,彼此信任。但最近有一种说法,事关丞相的身世,似乎并非户籍所记载的农户出身,而是花楼奴籍子弟。并说丞相乃是顶替了段姓农家夭折的长子,才得以从仕。”

  段延祐登时火起,摔了竹简骂道:“何来捕风捉影!竟有人胆敢构陷丞相!”

  揭云有条不紊,撩袍一跪,跪下还是要说:“是也,陛下,的确尚未经过查实。不过记录这段轶闻的乃是《品藻册》。此书,不晓得陛下是否了解,乃是我大亓在野的士人名录,其撰写者董贤,有志于品鉴士人德行操守,为国选材,朝廷擢拔白身,常常听取此书意见……”

  段延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哪里听不出揭云暗含的讽意。《品藻册》的大名,天下何人不曾耳闻?但此书用于朝廷选官,只对天下之主具有意义,揭云问他知不知道这套书,岂非是嘲讽他皇储旁落、得位不正?一瞬间仇恨压过了惊讶。

  揭云说道:“董贤此人,是有口皆碑,他一不为名二不为利,秉笔直书,从不失公允。若说他平白无故污蔑丞相,所求又是为何呢?依臣所见,此事不可轻易揭过,陛下还是查证清楚为妙,一来可还丞相一个清白,二来……设若真有此事,恐怕……”

  段延祐从小就在相国府长大,因着相国夫人不待见他,也不许自己儿子待见他,打他记事起,最常见面的人就是段博腴。从这个人身上他得到了最初的父爱,因此哪怕后来改口叫“舅舅”,他亦感到自己说出口的乃是“父亲”这两个字。

  新帝即位后,太后依然住在长乐宫,不过与章仪宫之间来往显然更频繁了。段延祐从复道散步去太后宫,遇见段延陵。

  “来探望小姑,陛下不许么?”

  “当然准许。”段延祐假笑。

  “我爹也来了。”段延陵又说。

  两人便没有第三句话了,一前一后走过檐廊。诸宫人偷看这对君臣,心中都各自揣摩,御前佩剑是多么大的荣耀,段左都侯显见是最得圣心的,可是私下里相处,怎么一个赛一个的面带不善。

  长乐宫孕育一方广池,初春的荷叶间几只花冠白鸟翩翩起舞。池台四角飞纱,如掩面羞涩的美人,其中隐现太后与丞相的身影。

  这对平民出身而一夕之间入主前朝后宫的兄妹,从前为了隐藏段延祐,很少在人前相处。

  侍女执一把纨扇,徐徐将熏炉的暖香充盈帐中。段太后极爱讲排场,做事挑剔无比,她哥非常懂她,给妹妹剥橘子,小心仔细将橘络剔除得干干净净,一双执笔如刀针砭时弊的手,如同大家闺秀做女红,那橘肉在他指尖浑似饱受宠爱的珍珠玉宝。

  见到陛下进来,段博腴本要行礼,被太后制止:“都是自家人,不必弄得麻烦。这么多年我与祐儿母子都仰仗兄长,情份哪里掰扯得清楚。”

  “情份是情份,君臣是君臣,”段博腴笑道,然而还是顺从太后坐了回去,“陛下可要吃橘子,臣不着意剥了许多。”

  段延祐皮笑肉不笑,勉强自己坐下,心如擂鼓。他一向知道段家兄妹感情甚睦,但他不知道这两人有可能非是亲兄妹。

  通红的橘肉盛在白瓷碟子里,由段博腴推给太后。太后纤纤玉指捻起一团,这个闻着男人汗臭就要掩鼻扇风的女人,吃哥哥亲手剥出的甜橘,贝齿红果汁,笑意盈盈,眼风如那二月春风里的柳丝、六月水波里的杨花。

  “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段延祐想起小时候问段博腴的话。他生活在那样一种环境里,背后没有一个人不传他闲话,当面没有一个人不甩他脸色,好像他是最多余的,是背伦诞生出来的腌臜玩意儿。

  “是我。”

  “你的父亲是我。”

  “你要叫我爹。”段博腴说。

  “不坐一会儿就要走?”太后不满意儿子。段延祐匆匆起身,一只手藏在身侧,紧抓住不离身的天子剑。

  “还有政务处理,儿子告退……”

  走出池台时他按耐不住回头,垂幔遮住了他的母亲,只有段博腴投来一眼。他敢肯定段博腴一定没想到自己会回头,否则不会用这样露骨的、如同对待小猫小狗的眼神,接着他看见了一旁的段延陵,这时他才明白段博腴是个多么精明的人。

  他教了段延祐二十年,把他面子上教得与自己如出一辙,骨子里最像自己的却还是亲生的大儿子。即使面对帝王也感到轻蔑不屑,段博腴藏得很好,段延陵偶尔会流露出来。

  段延祐的情绪像被浇灌了滚油,熊熊沸腾起来。

  侍卫在前面等他。

  “陛下交代的事,查段相与解绫馆的关系……”待要回报此事不好查,解绫馆年前被一把火烧干净了,主君匆匆打断他。

  “不能留……”

  段延祐面色铁青:“胆敢私藏骨戒,朕决不能留他!”

  从前段延陵会思考,如果梁珩拥有段延祐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自己是他的表哥,丞相是他的舅舅,不管面对怎样的艰险,都有亲人可以依靠借力。即使是阉党权势滔天的时局,也不至于陷入孤局。

  但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武帝骨戒时才明白,不管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一样。

  太后亲切地请他自己剥橘子吃,段延陵拒绝了,心生烦闷,准备出去走走,忽然父亲轻声在耳边道:“别走远了,要在我视线范围之内。”

  “怎么?”

  “皇帝今天不对劲。”

  段延陵嘲笑道:“你是心中有鬼,看谁都不对劲。”

  段博腴道:“我养他二十年,没人比我更知道他,学什么都只学个表面功夫。他那张假脸骗骗你可以,想骗本相可不够。朝中最近起了流言,编排我的出身,我担心皇帝心怀不满。他和他父亲一个样,都是卸磨杀驴之人,你我可要特别谨慎行事。”

  “父子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太后微微而笑。

  “叫延陵把他的阁卫带远一点,”段博腴笑道,“知道娘娘厌烦那些外男。”

  太后掩嘴道:“哎呀,兄长这可见外了,本宫怎么会和延陵计较。”

  段延陵起身离去。他根本没有将阁卫带到长乐宫来,他知道父亲叫他将人带远一点的意思其实是将侍卫带过来。

  远远的他看见池水边有几个人的身影,认出来那是段延祐直辖的影卫,心中顿时起了警惕,脚下步伐加快。

  池塘里花冠雀仍在无忧无虑地嬉戏。

  谁坐这江山之主都一样,梁珩也好,段延祐也罢,章仪宫里只有腥风血雨。

第115章 人不寐

  段延陵在为什么而郁结,梁珩全然无所知,伤养好后他搬进了嶂山深林里避世,暂住在董贤家中。最近他有另一个烦恼。

  董贤原本想为沈育牵线搭桥,推荐他去嶂山郡计划新建的书院做讲师,但是说好出钱买宅子的乡绅因为儿子赌博破产了,官府又不愿出这笔钱,于是建院的事情便搁置不提。搞得亟待做出成绩的郡守大人,与无业游民沈育都很头疼。

  “我要有钱,我就把这片山头都买下来做后院了,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董贤犯愁地说,并将一根手指伸进十年没换的破鞋里抠脚。

  丁蔻从旁提议:“我还有些本钱,借你凑一凑建书院。”

  沈育忙说:“丁姐,你的钱我不能要。”

  董贤道:“呃,该说不该说,其实崔老头家挺有钱的,别看和你家都是做读书人生意,家底可丰厚了……”

  沈育:“崔家的钱更不能借了!”

  “你看,”董贤道,“一提钱就急,和你那脑子一根筋的爹一模一样!有什么不能借的,你救了他亲孙子,他送你一座宅子,不是很公平的买卖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会赖账吗?”

  两人各执一词,争论个没完。丁蔻听得耳朵起茧子,邀请梁珩跟她一起去准备晚饭吃食,沈育吵架里偷空提醒:“他还在养身体,别让他干重活。”

  “知道了。”丁蔻回以白眼。

  丁蔻带梁珩去一里地外的湖泊打水回来绦菜,晚霞由红渐紫,倦鸟归巢,林中热闹起来。

  “你是崔老先生的孙子?”丁蔻随意问道,“他家那位公子,好像不是做你爹的年纪。”

  梁珩道:“你说的是我小叔,我是……我是长房的儿子。”

  “我听沈公子总是叫你珩儿,你的名字是崔珩?”

  “……”

上一篇:觅青山

下一篇:求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