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0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不知觉间他开始悲恸地哭,继而是难听地哀嚎,反正世上没人会发觉他在此处哭,也没人要拦着他为个世上最坏的魔头落泪。

  木筏子不知漂了多久,玉求瑕嗓子都嚎哑了,可他还是难过得很,像个孩童般放声哭泣,眼泪滑过面颊,落进木缝里。

  周围的虫鸣仿佛合着他的哭声,沙沙作响。浓密的树影簌簌摇曳,把他笼在阴冷之中。木筏子进了芦竹丛里,晃悠悠地挪动。玉求瑕正哭得情难自抑,忽而听到岸边传来人声,遥遥地喊:

  “别哭了!”

  兴许是荒郊野外的农家,要从田里回去。玉求瑕停了一瞬,继而哀嚎起来。他难过的时候谁都拦不住,非要把金豆子流完为止。

  那人也许是被玉求瑕的哭嚎声扰得心烦意乱,竟踏入水来,一脚踩在木筏子上,骂道。“哭什么!舅甥哭丧么?怎地不去做歌师挽郎,净在这儿鬼哭狼嚎?”

  玉求瑕抹着眼:“唉,您别管在下,在下家里死了人,正伤心呢。”他眼睛哭得红肿,肺里一抽气便痛。

  当他说到那“死”字时,嘴角一撇,又要眼泪汪汪地哭出声来。

  那人颇不耐烦道:“我家也死了人。也没见像你这般哭天抢地。”

  玉求瑕哭了两声,吸着鼻子道:“那咱们志同道合…嗯,不对,是同病相怜,不如咱俩一起哭,同抒悲恸之情。”

  那人冷笑,却道:“眼泪只会越流越多,越哭也总会越难过。我听过一个法子,用水来替你的泪,如此一来也能清醒一些。”

  说话的人弯身掬了把水,玉求瑕忽然警觉,可已经晚了——大捧凉水扑头盖脸地浇下,冰冷刺骨,令他窒息。他呛了几口水,鼻头与眼眶酸涩,总算反应过来:这人的嗓音沙哑低沉,分明是曾听过的声音!

  玉求瑕打了个激灵,“少…”

  没等他说完,鼻梁骨上又紧接着挨了重重一拳,直打得玉求瑕眼冒金星,他慌乱之下往骨脉里贯了气,也顾不得痛,一把捂住鼻子抬起头来。

  月晖从树影间泻下,像莹亮的碎银,在水面粼粼跃动。素白的月光落在那人面上,映得一对幽碧的眸子熠熠发亮,漆黑绸衣有一半浸在水里,随着涟漪微微摇曳。玉求瑕呆了很久,忽而栗栗发颤,这是一种震惊与惧怕混作一齐的喜悦,他嘴唇哆嗦,话哽在喉咙里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

  “现在清醒点了吗?”

  金乌踩进水里,捏着拳头站在木筏旁,面上冷冽得似覆了层寒霜,在月光里却有些氤氲柔和。他微微侧头,道。“王小元。”

第133章 (四十八)风雪共恓惶

  素白的月盘悬在天际,草叶上的晶露剔透璀璨,仿若垂落九天的星辰,交相辉映。

  倏时间,一切都归于宁静,蒙在玉轮上的白纱似的云彩凝在天穹中,浓墨般的山野间伫着几只白鹭,默然地将喙伸入溪河里。

  风声,水声仿佛霎时远去。玉求瑕只听到心头鼓噪不停,甚而称得上震耳欲聋。他的目光怔怔地落在金乌脸上,将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描摹了数遍,仍觉得虚幻如梦。

  他觉得自己兴许漂到了阴间,这才见到了这般日思夜梦的光景。

  “这是哪儿?”他呆呆地问。

  “丰元。”金乌说,“你真是愈发蠢笨如猪,这里不就是天山门山脚下吗?”

  玉求瑕眨了眨眼,“我以为此处若不是三十三重天,就是阴间十八层。”

  倒无掐自己一把确认是否是梦的必要,因为他正受困于骨脉断裂之苦,正可谓断肠销魂之痛。

  他从天山门中逃出,从雪窖冰天之处归来。而金乌则是离了嘉定,返归此地,身上的银钱正好还够去东市里买头西乌孙马,三娘还在丰元,不得不来。

  金乌嗤笑一声,跳上木筏子来。他方才站在水里,半个身子湿淋淋的,似是站在河沿边上清洗物事,玉求瑕这一看,才发觉他手里提着柄小直刀,刀刃上仍粘着血,而在松开的漆黑绸衣间,殷红血迹格外刺目。

  “少爷,你这是……”

  “丢了不想要的东西。”金乌握着牛角柄,把刀刃在滋水河中涤净,收回鞘里。

  他剜去了刺在琵琶骨处的候天楼的如意纹,但左不正当初似乎料到了这点,刻得极深,只能一点点剔去。他本想试着用蛇雕血让皮肉溃烂,但三娘不在,他下手从来没个分寸,只好作罢。

  玉求瑕见他伤口深可见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问:“痛么?”

  金乌转头,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周,“那你呢,你痛么?”

  玉白刀第三刀之可怖金乌是见识过的,他瞧玉求瑕扎了一身竹片木条,手不能举,身不能动,裹扎的布条血红一片,自然心知肚明,当即在心里叹了口气。

  玉求瑕用尽全身气力摇了摇头,展开一个惨白虚弱的笑容。“不痛。”

  这话说真不真,说假倒也不假。玉求瑕早就领受过这般噬心极剧之苦楚,一开始难捱至极,后来居然也能在这般伤势下保有神智,甚而装得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是么。”金乌在木筏子上躺下,缓慢地道。“那我也不痛好了。”

  他们躺在木筏上,仰望着黛色的苍穹。夜风从头顶拂过,将丛簇火红饱满的天浆花摇落。丰元是漆黑而严正的,方直的坊墙将博盘似的城街割开,唯有清寂的滋水河间流淌着乡野的恬和。

  静默间,玉求瑕想转头看他少爷,可只要微微一动便会痛得过分,他冷汗涔涔,终究是没看清身旁那人的神色。此时却听金乌道。

  “你从天山门溜出来了?”

  “…嗯。”

  玉求瑕犹豫半晌,还是乖乖承认了。他怕金乌忽地翻脸,把他再丢回天山里。更何况他此时正如砧上鱼肉。

  本该有千言万语诉说,可此时一切皆化作心头缠丝。他有些结巴,道,“不远。”

  金乌点头,“我也不远。”说着又问道,“我方才听见你说家中死了人,节哀。”

  玉求瑕心说我以为是你啊。但金乌语气听来客气而疏离,反倒并无之前那般叫骂打闹那般来得亲热,遂紧张得抿了嘴,不敢出气。

  他们又闭口不言了半晌。沉默向来最为教人难耐,口上不言,心中却思绪万千,同时又暗暗揣度他人心思,愈走愈偏,又愈令人心焦。玉求瑕头脑火燎似地难受,但吭声仿佛就会令他溃败如水,他此时真恨不得金乌再打他一拳,如此便能以玩笑话搪塞过去。

  玉求瑕觉得浑不自在,金乌也觉纳闷,他习惯了这人死皮赖脸地来缠,如今倒觉得古怪了。他躺在筏子上,只觉桴木似是在一|颤一|颤,后来才发觉是他的心正如促蹄飞奔。他死死盯着天穹中的星子,把三垣二十八宿数了一轮,可却心不在焉。

  每当忍不住要往身旁偷瞟一眼,玉求瑕似是有所察觉时,他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脑袋,继续心不在焉地望着天。

  终于,有人憋不住气,出了声。

  “我在西大街上看到了一具无头尸…少爷,我以为那是你。”玉求瑕艰难地用竹节挑着罗刹铜面,递给金乌。“他身上留着如意纹,我还以为你被武盟逮住了。”

  金乌拿过铜面,看也不看,一扬手丢到了水里。

  水花四溅,扰得一河月光破碎支离。他支起胳膊肘,转过身来。玉求瑕感到额头上被他狠狠敲了一记。

  “傻子,呆瓜蠢蹄子,连我的铜面都不认得,你那鬼机灵是啥时候用的?怎地一时好,一时失灵?”金乌瞪他,凌厉的眼角留着一道浅淡的疤,于是玉求瑕猛然想起那铜面上并无第二刀的刻痕。

  “那…衣箱中的人究竟是谁?”

  “谁知道。”金乌拔了根芦管,拗断了叼在口里,懒洋洋道,“也许是水部的人罢。‘黑衣罗刹’这个名头管用得很,比‘夜叉’左不正还要恶名昭著,若是寻了一人交给武盟,那必定会不由分说地遭凌虐而死。兴许是左不正,抑或是水九一时兴起,挑了个水部的人去送死。”

  玉求瑕蹙眉,“可为何要将水部的人冒作黑衣罗刹送给武盟?同为候天楼刺客,为何要自相残害?”

  金乌的面庞笼在黯淡的树影里,暗沉而阴冷:“譬如说,若你是寻常百姓,有一日忽地听闻这世上最可恶不过的魔头被枭首而死,你会如何?”

  玉求瑕歪着脑袋道:“寻常人自然会拍手称快。”他想了想,补上一句,“不过少爷,我会认真地替你哭丧的。”

  金乌的嘴顿时撇得老歪,玉求瑕估摸着他应该挺不情愿。

  “对,这是件大快人心之事,而百姓在亲眼见到黑衣罗刹尸身时,也定会心安神定,认为罗刹鬼绝不可能再作恶。可若是其后,忽有传言放出,说黑衣罗刹是为另一位极恶之人所害,那又会如何?”

  一股恶寒忽地自脚底蹿到天灵盖,玉求瑕颤声道,“难…难道…”

  西大街上的那具无头尸遭人千刀万剐,好不凄惨,实在难以想象出自武盟手笔。兴许那人在死后仍被惨绝人寰地残虐过一回。

  若是先张扬黑衣罗刹狼藉恶名,让天下无人不心存惧意,再忽地出现一个人将罗刹轻而易举地杀灭,势必会让世上之人愈发恐慌,甚而在惧怕中臣服。

  金乌的声音从身旁平静地飘来:“我想,左不正并非梦中人,而我们却犹在梦中。黑衣罗刹恶名极盛之时,就是她夜叉取而代之之日。”

  漆黑绸衣融化在浓墨似的夜色里,玉求瑕总算转过了头,愣愣地望着金乌惨白而淡然的侧脸。

  “你想要的是什么,少爷?”

  如麻纠葛的期盼在心中生根,也许是为亲朋友人偿清血债,抑或是让为恶多端的候天楼覆灭,玉求瑕想,他从金乌身上看不到恨意,甚而平静得可怕,仿佛一切火焰于心中止息,空余死水一潭。

  他想,“玉求瑕”是为了救金乌而生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本就是从泥潭子里爬出的恶人,说不准金乌要他破了天山门的杀戒,他也会真破一回。

  空中漫卷着残云密雾,星月黯淡,木筏似乎远远漂离了尘世喧嚣,灯火如同碎金般缀在山脚,一点一点,又微弱地被夜色吞没。

  金乌却道。“什么都不想。”

  自嘉定回来后,他整个人变得沉静平宁了些。玉求瑕能看出似有深壑似的伤疤横亘在他心底,也不知是否已痊愈,抑或是依然鲜血淋漓。

  他忽而把手撑在玉求瑕颈侧,靠了过来。一片阴影笼在玉求瑕脸上,他怔怔地抬头,正见那对幽碧苍翠的眸子在凝视着自己。金乌挑眉,问道。

  “你又有什么愿望?王小元,说来听听。”

  玉求瑕盯着他少爷的眼出了神,只是缓缓地摇头。

  他又有什么愿望呢?一直以来他只想寻回金乌,仿佛只要做到此事,他余生便能心满意足。

  “骗人。”金乌看着要翻白眼了,拿指节磕他脑袋,“你上回说得可来劲儿,甚么‘要在嘉定买大宅子,带着戏楼,屋里摆山水画屏,铺绒毛毯子。每日想吃就吃,想睡便睡。’还要与我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记忆力惊人,将曾经所言背得几乎一字不差。

  这可惹得玉求瑕臊红了脸。他那段时日的确是口无遮拦,说话从不过脑,听着轻浮,实则是紧张过了头,想到什么便一箍脑地吐出来。

  墨黑凌乱的发丝触到面颊上,带着酥|麻的轻痒,金乌凑得更近了些,与他四目相对,那青翠双眸好似澄江碧海,不知怎的似是潜藏着细微的暖意。

  玉求瑕不敢动弹,微弱而温热的吐息扑在面上,已将心弦撩拨大乱。

  “我没有愿望。”金乌说,声音平淡却清晰。“所以我来实现你的愿望。”

  他凝视着玉求瑕的眼眸,低声再说了一回。

  “我的愿望,就是实现你的愿望。”

  不知何时,晦暗的天帏中亮起了细微的星光。像有人拨开了薄纱似的云片,将千万盏悬挂于空的灯火点亮。星河璨璨,滋水潺潺,他们同泛舟于不息长河间,随浪涛起伏。

  玉求瑕呼吸一滞。

  覆在面上的阴影忽而消失了。金乌起了身,迎着江风遥望灯火明灭的丰元城。在巍峨的山影、恢弘城池前,他们二人皆似微尘,而在敞阔天地间,他们又渺如蜉蝣。

  他们皆是孤独的人,若是分开来看,定不为世间所容,可若要放在一起,便不会孑然而立、形单影只。

  夜静更阑,金乌正立在木筏上眺望丰元的漆墙红砖,忽听身后传来玉求瑕的唤声:“少爷……”

  玉求瑕话里似乎带着笑意。因为金乌向来口是心非,从来不爱与他说心里话,若是要说,也得拐弯抹角绕个山路十八弯才教人出些端倪来。

  金乌似乎心烦意乱,捂起了耳朵,“忘了忘了!刚才的话不作数!”

  他没捂严实,露出发红的耳尖。玉求瑕却笑呵呵道:“我记住了。”说着便咬着牙关往骨脉中贯了气,也坐起身来。

  忽有一件冰凉物事滑入手中,金乌一愣,其后便是一对凉若冰雪的手指覆了上来。待转过身来时,他才发觉玉求瑕牵着他的手,将玉白刀握在手里。

  这是冠绝世间的名刀,雪白如玉,至阳至柔。纵使千番勾心斗角,万般明争暗斗,都抵不过那纯粹至极,圆融极意的一刀。

  金乌看得呆了。纵使他身为与天山门交恶的候天楼刺客,也对玉白刀怀抱敬畏之心,因而刀入手之时竟微微颤栗,哑口无言。

  望着交握的手,玉求瑕郑重地道,墨黑如玉的眼眸泫然发亮,泛着潋滟水光:

  “我把刀交予你,命也予你。少爷,玉求瑕是你的刀,王小元也是你的人。”

  月色清辉似是与刀身融为一体,刀鞘莹白剔透,泛着无瑕玉色,仿佛天地其余物事皆黯然失色。这是位列天下第一的名刀,带着霜雪寒凉,却又温宛之极。

  说罢此话,他忽而心中一轻。历经千难万苦,饱尝世间炎凉,为的只是找到眼前此人,说上如此一句话。

  水声汩汩,载着桴木漂在广廖的河面,慢慢悠悠,仿佛光阴也不曾流逝,在此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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