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0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可出乎意料,金乌望着那刀,沉默半晌,忽而松了手指。

  玉白刀坠在筏木上,骨碌碌转了几圈。金乌看着它,冷冷发笑,“不要,我才不要。”

  还未等玉求瑕来得及瞠目结舌,他便叉着腰转向一旁,对着漆黑的江面道。

  “太浪费了。”

  “嗯?”玉求瑕还未从他方才扔了刀的震惊中走脱出来。

  金乌转头,又是嗤笑一声。“我说,太浪费了。你不是想成为大侠么?几年前在嘉定时便是了。成日从府里偷溜出去,为的还不是茶铺子里说书先生那几段嚼得掉了牙的故事?你既要当侠客,便用心些当,别给像我一般的恶人当刀使。”

  虽说金乌面上仍带着如往日那般的促狭笑意,可却难抑话中的自贬之情。

  其实自金震死后,他时常觉得心痛如绞,不时自责:若是他早死在回嘉定之前,是否便不用遭受这般离丧之苦?

  “金乌”是守着与太公的承诺活下来了,但却无时不刻处于生不如死的苦痛间。故去的亲朋,丧命的亡魂如萦绕于身的寒风,无处不在,又不可捉摸。

  玉求瑕却摇头,道:“你不是恶人。”

  金乌淡淡道。“我若不是恶人,世上便无人是恶人了。”

  见他心中似是有所郁结,玉求瑕了解这犟脾气认死理的心性,便把玉白刀拾回,随意一躺,道。“嗯,好,你是恶人。”

  “若你是恶人,那我就更应该救你啦。”玉求瑕认真道,“劝恶扬善,乃行侠仗义第一要事。”

  金乌眉头微蹙,拧开了脸。他又拔了根葭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玩儿。玉求瑕清凉的目光似是一直落在他背上,惹得他浑身抖战,脊背发烫。

  “世上贫寒困贱者甚众,你要救人,大有人在。”他青碧的眼眸望着破败的葭絮,声音似是有些发颤。“芸芸众生,少我一个不少。”

  一切似乎倏归宁静。金乌等着玉求瑕回答,可身后那人沉默不语。漫天星辉落在水中,仿若天与河皆为一体,九天星辰如珠如泪,桴木仿若在幽邃天穹中沉浮,风与光相交映,天与地渐难分。

  静谧的夜色里,忽地自背后传来一句话语。

  “全都要救,世上的人也救,你也救。”

  月色映得玉求瑕的脸色愈发霜白,正因如此,金乌看清了他的脸,眼角闪烁着晶莹的光,似是悲难自抑,又似是因喜而泣。

  玉求瑕道。

  “多你一个,不多。”

第134章 (四十九)风雪共恓惶

  六月初六,夏阳暑热。此日正是天贶节,白日里各家各户纷纷将衣衫搭在竹杆上晒,圆檐帽、巾子与枣褐衣挂得满满当当,街头巷尾似是串起了一片深褐帘子。

  日头如火伞高张,暑气蒸腾,人人赶着去取水洗沐,瓦市里清冷了些,只余些卖冰元子的走贩吆喝叫卖,声音悠悠扬扬,荡在发烫的土路上。

  “滚!”

  贴满花绿招子的漆门中忽地传来一声暴喝。

  突然间,一个裹着四方巾的书生模样的人狼狈地骨碌碌滚到路上。

  他胸口留着个灰黑鞋印,显是被人当胸踹了一脚。同他一起被丢出来的是几册话文,棉线断了,书页似蝴蝶般漫天飞舞。

  一只脚狠狠踩践在那纸页上,来人是个套着红缨笠子帽的壮汉,正是戏部里的班头。

  “这般迂腐无趣的话文也拿得来演?”班头虎眼一瞪,往书生面上啐了一口,破口大骂,“姓万的,你是挨入乐籍的人,假作甚么清高?你自个儿好好忖度一番,这几页破纸上演的戏有人看么?”

  那姓万的书生抹了把脸,取出白巾子来细细擦净了,只是抿着嘴地望着班头。眼角微红,倒不是委屈,而是愤懑。

  班头看着这书生,仿佛看着只在泥里拼命抻长脖颈的短尾鹅,直教人心头火起。他蹲下来,拍拍万书生的脸,似是在安慰,却忽地给书生猛抽了个响亮的耳光。

  “蠢才!咱们不是说经讲史,神鬼逸闻、风流本子不会写么?去拿几册芙蓉鸳鸯词本儿来瞅瞅!”

  万书生捂着脸站起来,把地上的纸页拾掇好,闷声不响地踉跄着走了。班头的叫骂声与毒辣日头一齐扑在身上,灼烫得发疼。

  城西有几间孤伶伶的瓦房,榕果落了一地,在聒噪蝉鸣里散发着熟烂的气息。万书生垂着头,一步一挨地挪回瓦房前。有人蹲在青砖边,就着石缝里的流水洗油柰,见他回来,丢了只果子上来,笑道。

  “大秀才,回来啦?”

  这人一身明绿窄袖衣,剃了个秃瓢,却戴着脑搭儿,笑得和和气气,却说不出的油滑。此时见万书生拖着步子回来,他两眼一眯,笑得比见了自家婆娘还亲。

  此人是伶人间的红人,诨名叫钱仙儿,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听班头说这人充过几回家班,最会写风月本子,酒色花柳,又偏地对奇淫之事知之甚详,写来的话文虽教人不齿,却总能引来如海人潮。

  钱仙儿嚼着油柰,忽地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看着假正经,实则真古板!”钱仙儿嘿嘿一笑,“瞧你那做白事的脸,定是班头又丢你话文了罢?我与你说,只要动动笔杆,暗里带花,将那倒凤颠鸾、鱼水相欢一事写一二笔,把那钻穴逾墙、韩寿偷香略带一提,众人口上不说,心里却乐意看得很,转眼便能赚个盆盈钵满!”

  万书生脸红了一红,骂道:“无耻!”

  “无耻怎么了?”钱仙儿咧开一口白牙,“咱们这些人,要的是活命生计,荣华富贵,甚么礼义廉耻都是饭饱后谈说。”他从石砖上跳下来,用湿淋淋的手拍了拍万书生的肩。“唉,瞧你过得这般潦倒,哥哥我告诉你个法子。”

  纵然心里颇不情愿,万书生还是支起了耳朵。

  “最近丰元城不正是有武盟大会么?寻常百姓看不到,可兴趣却颇浓。我写惯风月本子啦,打杀写不来,你若是想,倒可以写些话文来。”

  钱仙儿把果核呸在地上,点着他的肩道,“像甚么飞燕姑娘情迷北派三公子,醉春园迎奸永定帮,反正也无人见过,怎么荒唐怎么来。”

  这些话简直不知羞耻,顿时听得万书生眉头大皱。

  “怎么,不想写了罢?”钱仙儿仿佛料到他定会如此作色,又是一阵放声大笑,“万事通啊万事通,你怎地想不明白这道理呢?你写得愈卑贱,愈下流,反倒愈教人喜好。这千百年改朝易代,物换人非,可总有一事是不变的,那便是‘欲’,财之欲,色之欲,从来都是在这世间难以餍足,便要靠戏说话文来补全。你觉得自己写的是清高玩意儿,不过是落落寡合,孤芳自赏罢了!”

  钱仙儿恶狠狠地伸手推了一把万书生。万书生被他推搡得踉跄,几乎在石阶上摔个狗啃泥。

  回首望去时,这秃瓢脑袋已不见踪影。

  地上放着个纸包,似乎是钱仙儿留下的。

  万书生拾起来打开,里面放着两枚铜钱,却散发着强烈的臊气,仿佛曾被狗溺浸过。一霎间他的眼前仿佛闪过钱仙儿在他面前恣意大笑的脸。

  这是对他的羞辱,因为万书生实在囊中羞涩,肚腹饥馑,这两枚遭狗溺浇过的铜钱定是得收下的。

  他咬着牙关,把那铜钱往水里冲了一冲,用衣袍擦净后仔细地收进干瘪的钱袋子里。

  ——

  东仓街上人潮涌动,黑麻麻的头颅此起彼伏。这儿是丰元城最繁盛的大街,挑担儿的,装米酒的,卖副食的,各色各样的走贩混在一条街上,吆喝声不绝于耳。

  街尾有间茶铺子,万书生慢腾腾地走过去,坐在门槛上发呆,街上有些摊子卖供奉用的碎糕,他饿极了,却只能用眼瞧着。有几个与他一样的写话文的鬼鬼祟祟地猫在铺子里,对茶客们指指点点。

  “哎,我看那个像鹤行门的,黑边白袍,袖上有鹤。你记着他样貌,等会儿写进银字儿里。”

  “那人挎着柄剑,形容粗犷,看着像大兴的人。哎,这儿是不是离醉春园不远?我懂了,咱们就写‘永定帮一剑擎天,醉春女娇声连连’!”

  万书生心知这是他的同行们在寻武盟大会的与会者来胡写一通了。这类武人相斗的话文写得愈是奇诡,便愈引人来听,若是再添上几笔纵情之事,便能大受欢迎。

  寻常人对武林之事一概不知,若要听到那些个绝世高手也与常人一般有着七情六欲,甚而干些偷香窃玉之事,心头自然大为满足。

  可他从来干不来这事儿。他受了祖辈的连累,入了乐籍,却打心里不爱写些粗鄙世情。万书生颓丧地望着人潮,越发心烦意乱,他打定主意,等攒够了银子便回彭门,再不干这胡编乱造的行当。

  日头明晃晃地悬在空中,万书生漫无目的沿着街巷走,他脸上出了层薄汗,眼直勾勾地盯着路面,他不知在哪儿停步,甚而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迈起了步子。

  一只明亮而鲜艳的芦柑忽地滚进眼皮子底下。

  他愣了一愣,喉头忽而开始滚动。那硕大的芦柑外皮松软,似是熟透了,只消一碰便能流出蜜甜汁水。

  可怖的饥饿感攫住了他的身心,鬼使神差地,他弯身去摸那只芦柑,却碰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那只手先一步将芦柑拾起。万书生怔神,抬起头时却见一个戴着斗笠的白衣人站在眼前。

  但见那人腰里系着柄长刀,白纱在风里轻颤,看不清容颜。说是女子,个子却略高了些;说是男子,身段却婉柔至极,飘渺如流雪。

  可万书生见了那刀,顿时心头狂震,瞠目结舌。

  他话文写得乏趣,却见识颇广,山川草木,人世百态,都领略过一番,因而也对得起“万事通”此名。这时一看,他便认出那柄刀的由来。

  玉白刀。天下第一刀。

  万书生正发愁如何写些武盟大会的轶事,暗自羡慕同行寻得到武林中人,却不想玉白刀客此时竟站在他面前!

  那人似是不解他为何如此惊诧震恐,歪了脑袋也发愣了半晌。

  突然间刀客恍然大悟,倏地将刀拔出。

  “慢、慢着,万某不是要有害于你…!”万书生慌忙摆手道。

  他听闻有些侠客疑心多虑,常一言不合出手杀人,若是像他这般形迹可疑、千方百计要前来套近乎之人,说不准就得横死街头,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冷汗几乎淌到脚底。

  不想眼前刀光一闪,半只芦柑递到了他眼前。

  那刀客提着刀,把那果子分成两半,分了一半儿给万书生。

  玉求瑕有些困惑地笑道:

  “给你。”

第135章 (五十)风雪共恓惶

  万书生犹豫片刻,接过那半只果子。

  待他意识到这是某种馈赠时,芦柑已连皮带肉地在口中嚼动。饥肠辘辘之下,他恨不得连沾过汁水的手指一齐塞进肚里。

  他心想,世人常道玉白刀客人美心善,这话果真不假。如此想来,方才误认为刀客要拔刀相害的自己实在猜忌心甚众,肚量颇小。

  玉求瑕低低地叫了一声,他一不小心,背在肩上的褡裢掉了,口子一松,从里面滚出几只果子与几件小玩意儿,有扫天婆、小莲灯,还有煮蒲芦和石灰包,都是供奉祛邪用的物件。

  原来这天下第一刀客也与寻常百姓一般,要在天贶节虔心拜神,求得福运。

  见玉白刀客弯身要捡,万书生忙不迭道:“万某来帮手。”

  拾到供奉东岳圣帝的果子零嘴时,他不禁喉头滚动,但还是使劲咽下了涎水,把物件如数放回玉白刀客的褡裢中。玉求瑕感激地点头,拾掇好后抬腿便要走,看着是要赶着去办事儿,这时万书生忙唤道:“玉…门主!”

  刀客止了步,白纱在风里漾出涟漪。

  “您是玉白刀客吧?实在失礼,万某有个不情之请!”说着,万书生便伏身屈膝,两手撑在地上,要给他跪下磕头。

  虽说身入乐籍,他却着实是位倨傲之人,自然懂得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可此时他实在想不出甚么法子能让这西北一大宗的门主留步,因而不得不跪。

  谁知一支雪白如玉的刀鞘突地伸来,托住他两膝。

  玉求瑕笑道,“万先生莫跪,有何吩咐尽管说了便是。”

  万书生顿时又喜又忧,喜的是玉白刀客如此平易近人,忧的是此人似乎有约在身,怕是耽搁了行路。他支吾着将自己身世略微一叙,说他穷困潦倒,却又想不出法子如何写话文,斗胆来求刀客将武盟大会草略说上一两句,他心中也好有个底子。

  玉白刀客仰首望了望日头,未急着应了他请求,只道,“在下日中时要赴约,若先生不嫌弃,可与在下一同来。”

  与天下第一同行,自然是再珍稀不过的机会。万书生连忙点头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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