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0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他们去了城东最华美的酒楼。雕栏玉砌,美姬如云。糖缠的桃李莹润晶亮,犹如珠玉玛瑙;鲜肥虾蛤五光十色,教人目不暇接。象牙盘与玉盏在身裹吴纱的妙人儿手中轮递,马肉饭、腊汁鹅与河蟹鲜美飘香,繁如星罗地送入蝉翼似的纱帘中。

  这般光景已慑住了万书生,他不住地拍着身上的灰,战战兢兢地随在玉白刀客身后。玉求瑕却坦然地顺着杉木梯往上走,仿佛此处不过是自家后院,早已熟来熟往。

  楼上更是胜景一处,楼栋飞栏,珠帘绣幕,轻歌曼舞,弦管铿锵。虽非金碧辉煌,却也珠环玉绕,灿若明霞。油纸窗外正对着戏台,不一时,伶人将大锣敲得震天响动,涌出红幔子来。

  “这边请。”玉白刀客对万书生道。

  万书生这才瞧见帘后摆了桌。玉求瑕掀了帘子进去,他也谨慎地跟了来,蹑手蹑脚地探头去看。

  猝不及防地,迎空忽地砸来一只引枕,猛地打在玉求瑕脸上!

  刀客闷哼一声,踉跄几步。万书生大惊失色,突然听闻帘内传来一个沙哑嗓音,怒意尽显。

  “你是脑瓜子坏了还是怎么着的?一个时辰,我在这儿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玉白刀客将那引枕自脸上取下。任他方才如何气度不凡,此刻都忽地变得唯唯诺诺,缩手缩脚起来。

  万书生正奇,往帘内望去,束腰条桌后正坐着个横眉冷眼的少年,身披捻金绸缎衣,腰系白玉带,看着非富即贵。奇的是他说得一口好官话,却生了对碧瞳,发丝微翘,随意地在脑后结了细发辫——是胡儿才有的样貌打扮。

  “少爷,我路上耽搁了些,不过贡品倒都买齐啦。”玉白刀客笑道,转身对万书生道,“先生请坐,不必惊惶,这位是在下少东家。”又靠近万书生耳边悄声说,“别怕他气势汹汹、牙尖嘴利,对在下是那样,对旁人倒还好些。”

  “你这哪儿算耽搁?”金乌冷笑,他眼下有道刀疤,一|颤一|颤地颇为吓人。不一时目光就落在了万书生身上。

  还未等他询问,万书生先做了揖,忐忑地开口道。

  “彭门万事通,有求于玉门主,不知这位公子可否…应允?”

  天山门门主竟还有个东家,这可是天下无人知晓的秘事。

  那少年倒对他不以为意,摆手让他坐下。玉求瑕将他那苦恼之事略微一谈,大意是对武盟知之甚少,话文无从写起,想拜会江湖中人以求得一二可落笔之事。

  金乌听罢翻着白眼道,“这还不简单,把他丢到武无功那儿去不成了么?要那老伯领你游一游丰元,甭说几纸话文,三本、四本都写得来。”

  武无功是当世武盟盟主。万书生顿时面色煞白,不知这少年究竟与盟主攀了多少亲,带了多少故。

  “在下觉得不妥,”玉白刀客却摇头道,“如此一来,要如何让武盟主应承?若是凭在下的名头,天山门定会很快杀上门来;若少爷你出面,又不免教领了江湖令的群杰捉住蛛丝马迹。”

  “那你说说,如何是好?”金乌举起筷子指他。

  玉求瑕笑道:“不如就以风月笔法。写我与少爷芙蓉帐暖,朝云暮雨……”

  金乌一把掀翻了桌子。

  他俩可绝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边是破口大骂,一边是极尽狎言浪语之事,所幸桌上所置茶点不多,兼之玉求瑕身法了得,在桌面掀翻之时便伸臂一揽,将象牙碟一一接住,嘴里还接了只青糍粑,像蛇般活灵地在桌腿椅脚间钻来游去。

  万书生看得张目结舌,任着他俩打闹许久。终于,金乌将瓷筷架狠狠一掷,道。“停手,不打了!”

  此时四处已是一片狼藉,碗碟翻倒,汤菜遍地。玉白刀客伸手接了那筷架,忽而灵机一动,转头对万书生道:“万先生,不如您来写在下与他争斗之事罢。”

  “嗯?”

  “在下与他,先生可假作是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玉求瑕笑道,“在下听闻这二人相斗的戏码颇受喜爱,若是先生来写,定是铺采摛文,写得酣畅淋漓。”

  茶铺子里确实时常说几段天山门与候天楼之怨仇,加之玉白刀客乃天下第一刀,黑衣罗刹又是穷凶极恶之人,此二人相斗,高下胜负如何之事早已被说客津津乐道。

  万书生犹豫道:“这倒是个好题,可惜了万某武艺不精,于刀剑之事实在一知半解。这般假学识写不得真文章,只怕会误人子弟。”

  往时关于此二人争斗之话文难有出彩之篇,权因撰写之人不通武学,便只能对两人功法胡诌乱编,顶多以情仇搪塞,于是众人虽乐听,却总听得不甚畅快。

  更何况他实在不解玉白刀客之意。若要写出这天底下武艺巅峰造极之辈针锋相抗,那不亲眼见识一场,下笔必定虚渺。可他瞧这东家的小少爷不似个习武之人,倒像个好逸恶劳之辈。

  那绸衣少年弯腰,只听他道:“小事一桩。”金乌握着剑鞘站起来,先对玉求瑕冷笑一声,随后对万事通道:

  “我现在与他打一场,你依样记下来就是。看到什么便写什么,包准真实。若是想添改,我也没甚意见,随你心意来。”

  玉求瑕慌了,“你要作甚,少爷,我不过说着玩笑话罢了,倒不必动手……”

  “拔刀!”

  金乌喝道,嘴角微扬,隐约地露出坏笑。“不过公报私仇罢了,你怕什么?”

  一霎间,喧天鼓乐间,刀光剑影交织。碎裂的红幔如纷零花雨,在冲天剑意间漫漫飞舞。

  那是不似人间的盛景。纵然在皮影话文中略有所闻,万事通却从未见过这般令人心神震荡之光景。剑决碧霄云,刀分满堂花,一边是魄气轻狂,一边是柔风甘雨,刀光雪亮,剑鸣嗡嗡,如挥毫泼墨般将高妙招法来往翻覆。

  万书生赶忙唤美姬取来纸笔,他痴然地望着这二人,墨痕随着刀挥剑舞而在纸上舒展。

  ——

  赤日炎炎,瓦市里门可罗雀。几个蔫蔫的人影拖着步子,像街边的黄犬般伸舌喘息,汗水一遍遍浸渍在肩头白巾子上。

  班头汗流浃背,抓过万事通手里的话文翻动。他先前看几页,便要拿着册子扇风,后来竟两眼睁大,愈看愈奇,脸渐渐埋进册子里。待他读完,才瞪着眼问万书生。

  “你写的?”

  万事通点头。

  班头哼了一声,拿册子重重扇了一下他脑袋,要收进怀里,忽又觉得不妥,拿出来再看来一遍。

  这话文写的是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于天山崖之上对战,众所周知,天山门与候天楼结怨颇深,因而常有人爱费些笔墨写这作魁首的二人如何交锋。

  但万事通写的这篇详妙之极,将所使刀招剑法、身法步阵皆绘声绘色地叙来,读来仿若身临其景。

  万书生问:“成么?”

  “成!……不成怎地是由我来说的算?”班头先是捣蒜似的点头,继而勃然变色,抓起那册子便走。他一面走,万事通仍听见舔着手指翻书页的声音。

  万事通在那贴满花绿招子的漆门前伫立了片刻,抬腿走了。这一回他心中忽地轻快起来,飘飘然似踩在云端。

  而他不知道,这话文往后传遍大街小巷,千家百户,已然成为人们心中认定的故事。

  于是那黑白二人,便化作戏班子的婉转唱词,梨园春秋,悠然传响。

  ……

  “朔风如刀,盈月如镜。天山崖上立着黑白二人,霜雪覆不住一身血意煞气。

  其中一人雪衣纱笠,容颜笼在轻纱之后,身段却柔若春水,正是女子无疑。此人便是执掌玉白刀之人,天山门玉求瑕。

  另一人黑衫飘荡,面覆一丑罗刹铜面,朱发碧眼,黑面獠牙,手执玄铁重剑,挥舞时正如猛虎狂嚎,蛟龙长啸。

  玄真洞天,雪窖冰穹,此二人正于断崖上生死相斗。一人乃玉白刀客,天山门玉求瑕。另一人是罪贯满盈的候天楼少楼主——黑衣罗刹。

  这两人刀来剑往,却总平分秋色,难分高下。

  拆了百来招后,只听黑衣罗刹狂妄笑道:‘你是天下第一刀客,我是世上第一恶人,鳌头对上榜首,我二人本无分出胜负之道理!你若要杀我,怎地不拔刀出鞘?’

  玉白刀客道:‘恶人定会自食其果。在下的刀为精博武艺而挥,不为杀人取命出鞘。’

  刀光灼亮,映出一轮圆月。雪如鹅毛,随烈风漫卷。雪与刀现出光华,澄净如霜。

  黑衣罗刹忽伸了手,点着对面那人,邪邪笑道:

  ‘今日只有一个结果——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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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事通写的就是开头那段,俺重写了一遍,没有照搬偷懒(笑

第136章 (五十一)风雪共恓惶

  夏夜闷沉,月晴星稀。丛草间此起彼伏地蔓起了虫声蛙鸣,桨板在江水中游动,掀起珠玉似的银亮水花。

  江上飘着几只小舸,入夜后泛舟的人渐多,有借着天贶节乘机跳进水中沐洗者,也有妻女归家、正得闲游玩之人。省心阁的僧人来搬晒在石板上的经卷,纸页翻动,犹如水浪般聒噪地哗哗作响。

  碧荷荡漾间,一叶小舸漂在青水红花中。舟里置着花梨小案,白瓷杯盏。有两人对坐在其上,斟着清酒来饮,共赏丰元夜色。

  暑气蒸笼,玉求瑕顶着纱笠,只着了件素白单衣,身上已冒了层薄汗。天山四时严冬,他冻惯了,反倒觉得此时燥热难耐,恨不得一个猛扎子钻到莲叶底。

  金乌却不言不语,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自打他们上了小舸,话便没说过一句,两人都似合了缝的蚌壳,紧闷闷的。

  密如星点的莲灯在水里游来,火苗袅婷。玉求瑕伸手捞起一盏,道:“少爷,去放河灯么?”

  “给死人放的玩意儿,凑什么热闹。”金乌却冷淡地道。

  玉求瑕道:“是么?可我听闻,这莲灯不光是涤净魂灵,还能用来祈愿。醉春园的姑娘总爱在布条上写字儿,系在烛台底下呢。”

  他在袖里翻找钱袋子,却落了张布条下来。金乌瞧见了,伸手拿过,讥嘲似的笑道,“醉春园?你究竟和那处的多少女人厮混过?你要布条,这儿不便有么?”

  那布条上沾着发黑的血迹,金乌忽地住了口,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展开一看,其上写着“一相一味”四字。

  这时玉求瑕抬起头来,困惑地冲他笑:“什么布条?”

  “没。”

  金乌把那带血的布片塞进袖里,拈起酒盏淡漠地望向一旁。

  他记性极好,一眼便看出这是他们被困在国手之墓中时,丹烙毒针上系的布片子。

  此时他忽而惊觉,若其上书的是烈毒之名,那玉求瑕是否已身染剧毒?

  心头猝然猛烈狂跳,回想当日,玉求瑕的确是带着他避过一劫。兴许在那时,剧毒的针尖刺进了这人身子里,然而玉求瑕却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金乌心事重重,玉求瑕却也积了满腹的话要吐。他翻来找去,钱袋子终究是没影儿了,便大字一躺,遗憾道:“唉,找不着啦。若我有几个子儿,定要买百八十盏灯来,要老天爷实现我百八十个愿望。”

  “你又有什么心愿?”

  玉求瑕枕着胳膊,盛夏星河长练似的舒展在眼前,像璀璨的碎玉|珠银,泛着令人神驰的明光。他喃喃道。

  “最好先能游山玩水,行遍天下。少爷,你知道么,我是个再鄙薄、无知、愚笨不过的人,枉活十数年,却未曾熟习过天山与嘉定之外的风光。当我在天山门时就在想,若有一日能看尽这如画山川,当是人生之幸事。”

  “除此之外,我已别无所求了。”他摇摇头,微笑着阖上眼睛。

  金乌道,“前阵子你的愿望不还挺多的么?甚么买宅子,铺绒毛毯子……”

  “已经实现了。”

  玉求瑕开怀笑道,他睁开眼,一对墨玉似的眼瞳里仿佛泛着莹亮星光。“少爷,只要你还活在这世上,我便别无所求了。”

  两岸尽是雕栏玉栋,灯火通明。金乌怔怔地望着对面那人,明明那欢笙艳舞之地才是天上人间之地,张灯结彩,暖光盈盈,他却觉得这一江碧水忽地亮如白昼,星点莲灯火光飘曳,恰如梦中。

  金乌愣神片刻,忽而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似的从怀里取出一枚玉饰。

  那玉雕的是只怀抱秋海棠的玉兔,玲珑洁白。正是玉求瑕当初在海津给予他的那枚。

  那时玉求瑕随手予他,他竟也鬼使神差地仔细保管了两年。

  “这个,给你。”

  金乌把玉饰递到玉求瑕面前。

  玉求瑕先前闭了眼,此时睁开来,扑闪了两眼一会儿,忽而先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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