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1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一刹间,他悄然往天顶上飞去一眼。

  末了,颜九变胆怯心虚地缩回脖子,弱声道。“…善者以胜,不善者以亡。是这句,对罢?”

  若是有人抬首,便会发觉那梁木间结了一片蛛网似的银线,细细密密,隐隐现出字样来。原来是颜九变在翻书卷时便暗中操使银线,已将字纹结在了天顶上。

  他可不敢拿自己未到家的操弦术动武盟盟主,不过打个小抄,关节一回倒是成的。

  武无功笑逐颜开道:“不错!果真是字字不差!”他笑着阖了书页,递回一旁的书箧中。

  颜九变悄然吁了口气。若武无功再试探下去,他可得露出许多马脚。要将这几册书都编了字儿,也不知要费多少银线。

  可未等他心头轻松,气平稳坐,便听到武无功高声道,“侄儿,我知你对候天楼仇怨颇深,可若无好底子支持,这仇也着实难报。我记得你以往走的是秉性阴刚的路子,最求弹指间迸开全身劲力的招式,可惜容易走歪,落入偏门邪道。”

  武盟盟主卷起袖管,伸出一对精实大掌。颜九变已觉不妙,却被坚铁似的手一把按住,动弹不得。

  面上虽摆着和气笑容,他却已寒毛卓竖,只觉自己有如砧板上的鱼儿般只得无谓地扑扑跳动。

  武无功凝视着颜九变眼眸,豪朗笑道:

  “这样罢,金乌。你与我对上一掌,让伯伯我试探一番你如今功力如何!”

第150章 (十)龙蛇本难辨

  自小到大,颜九变从未潜心练过一回内功。于齐省颜家而言,皮囊相貌为先,内里倒成了次末。即便是在候天楼,他也只练了手投机钻营的操弦术,气窍、劲诀一类一概不知。

  他也曾想过模仿金五功夫,可惜偷看了五六年,都没分清金五常使的招式为何。黑衣罗刹是能仿百家兵刃的武学奇才,刀枪斧钺一日一换,功法更是看书卷一本改一回,其内功还打在阴炁极盛的底子上,如何也仿不来。

  因而当武盟盟主道出那话后,一刹间似有轰雷直在头顶炸开。颜九变木然呆坐着,如鲠在喉。

  但听武无功低喝一声,出手迅捷如电,一掌掀起怒号狂风朝他袭来!桌凳瞬时四分五裂,碎为尘沙,脚下方木倾轧声大作,女侍们眼疾手快地抓住圆柱,方才不让自己被这掌风卷入。

  迟疑仅在一瞬,候天楼刺客向来出入生死,颜九变也霎时回过神来,提身屏气,探出一掌,迎向武盟盟主。

  武家内功刚劲强横至极,掌风劈头掀脸地盖来,仿若全身都要崩坼离析。他自知完全不是武无功对手,在双掌相触前的一瞬猛地调转腕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击上自己胸口。

  转瞬间,颜九变身子凌空飞出,有如块破布般狠狠撞在漆墙边。

  武盟盟主略微愣神,他本意是试探金乌身上功力几何,因而掌劲看着猛烈,实则是点到好处,收敛了气力,却不想能将颜九变击出几尺开外。

  颜九变颤抖着起身,用衣袖捂着口咳喘。方才他故意打了自己一掌,逼着自己挨了些内伤,将喉口挤出的血沫染在袖上。

  “武伯伯,对不住…我……实在接不得这掌。”

  如今他瑟缩着垂头,扮得孱弱且惹人怜惜,只边咳边道:“咳…实不相瞒,我这几年遭了候天楼折腾,如今武功底子已坏,还身染奇毒,恐怕命不久矣……”

  金乌与他的内功全然不在一个档次上。为了不教武无功在两掌相抵间察觉这一事实,颜九变只得出此下策。

  武无功惊道:“你为何不先与我说!若是如此,伯伯又怎会这么粗心,要以掌风试你?”说着便腾地起身,忙去搀扶他。

  颜九变扶着藤椅坐下,白着一张脸,装得水一般柔弱依顺。他生得与金乌面目极像,因而武无功只心急如焚,温了些茶递给他吃,又要了件紫貂披袄仔细地围在身上。

  待看颜九变脸色似是稍有和缓,武无功忙问。“侄儿,方才你说‘身染奇毒’是何意?”

  自己情急之下竟将金乌的事儿搬套了些来。颜九变心里咯噔一下,旋即在面上绽开虚弱笑意。

  “伯伯有所不知,这候天楼里原有个叫‘左三娘’的人物,是楼主左不正的季妹。此人最爱用毒,当初是她将我折磨一番,下了个叫‘一相一味’的剧毒。”

  颜九变微垂了眼,弱不禁风地往披袄里缩了缩手。“我遭这毒两年,六腑几已糜烂成血浆,日日痛不欲生,恨不得早些了结自己性命。”

  这番话说得武盟盟主神色凝重沉痛,语毕更是唏嘘不已。武无功又怒又叹:“怎会如此!候天楼其罪当诛,那叫左三娘的女子也着实歹毒可恶!竟教你受苦至此,待捉来了,不将她心肝脾肺一同取了,实在难雪此恨!”

  如此一来,即便左三娘使出千方百计走脱,说不准能借武盟之力顺带除去。

  颜九变正兀自得意,忽听武无功痛心道。“侄儿,我虽只有些三脚猫功夫,却也略通医理。不如教我先观过你脉象,再请些大夫开几剂药汤温养身子,这样如何?”

  还未及他反应过来,武无功已一下探入披袄中,捉住他手腕,三指贴在脉上细细听察起来!

  就在那瞬间,颜九变又是心头一悬。

  无病之人怎冒仿得有恙者?果不其然,手指搭上他腕脉片刻,武无功立时眉头紧蹙,疑窦之色顿显。“侄儿,你这……”

  话音未落,身侧忽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颜九变当机立断,猛地往胸口再狠打一掌,他这一掌豁出命了似的使劲,直打得眼冒金星、仿佛心肺都挪腾了个位子。

  颜九变大吐一口血,还专挑方木上的白斑呸,显得血色愈发殷红刺目。武无功捏到他脉象虚紊,顿时心痛道,“唉,你果真伤得狠了!过些时日正是武盟大会,待我寻人问过木家,开些方子来给你抓药。”

  “木家,是万医谷那个木家么?”颜九变痛得龇牙咧嘴,却仍趁机问。

  “正是。”武无功点头,“他们不论男女老幼,皆精通医术。有一说是那生死人、肉白骨的‘还丹’就是由他们所炼。”说着又叹了口气,“我且问过他们有无医治方子,若是无解毒之法,就是散尽千金、磕百来回头也得将那还丹求到手。”

  话音刚落,颜九变从藤椅上滚下来,对着武无功恳切地大拜大叩:

  “伯伯,我不求享常人之命,更不期能延年益寿。只求在死前这段时日能伏侍你左右,如此…金乌便死不足惜!”

  他平伏于地,又颤巍巍地起身,带着几丝病态,更像扶风弱柳。

  武无功见他额上略微红肿,一对眼眸烟波盈盈,竟不忍再视,眼里也噙着泪花,喟叹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你爹与我有再好不过的交情,九年前未能救得金家,已让我这些年夜难安寝。若是你再撒手人寰,不若要霜雪埋了我棺椁盖儿算了。”

  听了这话,颜九变暗自发笑,若他拿到了还丹,便碾成粉丢进水沟子里,让金乌自个儿捱着痛到死为止。

  “我常想,若是我家那不肖子和你一般聪颖懂事便好了。”武无功踱步到书箧边,翻出一个个纸封拆了,倒出里边的密信,一边看,眉间一边印出深深沟壑,怒道。“他狂傲自大,又爱与我拆屋盖房…

  武盟盟主怒发冲冠,将密信揉成一团,砸进封里。“…还不若当初未生出来的好!”

  颜九变的脊背微不可察地动了一动,他缓慢地爬起身来,可两眼却带着枯瘠的阴凉。

  “所以,金乌。我是真想将你当作亲儿子那般疼。”男人轻拍着他的肩,刚毅的目光里生出几分柔意,“你这些年受了如此多苦难,伯伯替你补回可好?”

  武无功大掌一挥,女侍从柱后闪出,递上张图纸。上面绘着秀丽苑林,疏水曲溪,翠木廊桥。“我近日在天府买了个宅子,若你不嫌弃,可住在那儿休养一阵。不然待武盟大会开场,处处人多声杂的,你不便休憩。”

  颜九变抱拳颔首:“多谢武伯伯,可金乌不爱在武盟耳目下休息。”

  若是被人发现他是候天楼刺客,恐怕武无功会勃然大怒,把他削得比饺子皮还薄的细片儿。

  “把天府宅子里的人撤走。”武无功当即对女侍命道,随即慈爱地回过头来望着颜九变。“立天不愿承袭钧天剑,我可将钧天剑法全数授予你。虽不求能凌绝百家,强身固本也是成的。”

  若说玉白刀是天下第一刀,钧天剑便是世上第一剑。颜九变心头一动,他听闻钧天剑是武家一脉单传,旁人艳羡叹息,却不想自己如今居然能轻而易举地拿到剑谱。

  “如今天下看似海晏河清,实则暗潮汹涌。我本想看看你功夫底子,在武盟大会上拿定一事。不想天意作弄,你身染奇毒…”

  武无功叹着摸他脑袋。颜九变依然装作一副羸弱模样,低声轻喘,险些如依人小鸟般靠在盟主怀里,却不想此时听到他沉声道:

  “若你不是这样虚弱,我本想…将武盟盟主的位子传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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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九变:???

第151章 (十一)龙蛇本难辨

  颜九变生来就是赝品。

  齐省颜家也算得是匠作世家,只不过寻常匠人只做木车熏球一类的器物,他们却迥然不同。

  颜家造的是——“人”。

  在登州的宅子里,生得各色模样的种奴被锁在幽室中,待拣好容颜称心的人儿,便会送去喜庙在注生娘娘像前交|媾。匠工们在画斋中日夜不休地劳作,照着桑皮纸上的画像塑沥青壳子,待新生婴孩抱来,便剥皮锉骨,拿刀片子雕剜出各异容貌。若那小娃娃生得错了,不合画师心意,产婆便会拿脐带勒毙,放了血后留着给种奴分食,将灰和在土墙里。

  颜家的生意源源不绝,王孙贵戚、厚禄高官水一般地涌来。有时奶娘、婆子失了手,不慎把哪个金枝玉叶的种丢了,便来求颜家作个赝品。在这处,伪与真同贵,虚与实难辨。

  颜九变生来便令人惊叹,待接生婆擦净胎脂,众人望清他容颜时,无不惊叹欣喜。在颜家,平整而泯如众人就如最上等的美玉,世上仿佛再也寻不到如此易塑的孩童,他可以成为任何人。

  “留着他罢。”画师说,“白白使了可惜。他是十年来我见过的最好的货,恐怕十年来我也未曾得见能有恩客配得上他。”

  于是颜九变那一日没有被揭了面皮。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全身被缝了细密的蚕线,以便往后能轻易将他皮肉褪下。婴孩骨软,愈是长大便愈是难用模子塑好,塑面时的苦痛也愈积一层。

  园里摆着竹排子,上面像晒被褥般躺着一串儿小孩。四岁的颜九变从小窗里望去,人人面上缚着白纱,隐约能瞧见模糊的血肉,琉璃珠似的眼死气沉沉地望着天空。

  他感到奇怪,因为他们的脸都与他不同。

  婆子们望着他的目光是敬畏而珍重的,好似待柴窑里的天青瓷一般,要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怕他哪处跌坏了。日日给他裹在彩锦里,连多走一步都惊得喘气儿。

  “我是谁?”

  “你将是任何人。”伏侍的人永远如此回答他的问话。

  他执拗发问:“任何人是什么人?”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纷纷指着自己。“是我,是他,是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你能有百般脸孔,千番模样。”

  有人低声答他。“…除却自己。”

  在颜九变未成为赝品的时日,他也不会被视作为人,而只是寄情的器皿。颜家里只有物件,如同铜壶般受人观玩,犹如绒毯般被踩在脚下,器物总会有碎朽的一日,人没有坚硬的棱角,却有柔弱的内腑,坏得更快。

  六岁那年,伏侍的婆子失慎跌烂了只浅腹盘子,白花花的瓷片溅落在地,有几星划破了他的面颊。颜九变木然地摸了摸,他这才发觉自己也是与耳壶无异的,肚胆里盛满了火红的汁水。那婆子第二日便不见了,她是个慈蔼的老妇,常偷着给他带些零嘴,有时是只拗过的烧饼,或是小半碗掺过糖的麦米汤。

  颜九变不想她,只是想念零嘴咽进肚里的饱足感。

  他过了些时日才在小窗里望见被剥皮楦草的她,黍梗从空荡的皮囊里戳出,堵满了干瘪的嘴,失色的干皮悠悠晃荡,仿佛无言的惨嗥。

  颜九变没有叫,他安静地扒在小窗前,直勾勾地盯了一宿。他是第一次得知器物的归所,不论是瓷盘碎裂时的凄烈,还是老妇死时的空虚,在他心中都归作昏沌。由生至死是自静转动的过程,有如死水一般活着,生动而明艳地逝去,再永远归于死寂中,颜九变为那一瞬而感到惊奇。

  器物们来了又去,婴孩们生下来便雕过面皮,像搁浅的鱼儿般在竹排子上翻来搬去。颜九变从来分不清他们,因为他们的脸生得一模一样,都是用绢布裹着,渗出血浆与碎皮。

  七岁那年,颜九变终于蜕了皮。颜家的画师常将塑形称之为蜕皮,有人要剜去五官,有人该锉掉骨头,他终归要挣脱血肉作成的蚕蛹。颜九变按着一个女人的心意缝了一张脸,那张脸有着凌厉的眼眦,像是西胡血与中原人的糅合。

  “我是他?”出齐省的那一日,颜九变坐在镜台前,望着自己的新脸木然发问。

  这就是他往后的脸,眉眼有如刀尖般锋利,连他漠然的心都仿佛被刺了一下。他终于不是任何人,而有了存活之本,今后他只需为此而活。

  身着山文甲的女人矮身下来,她的怀抱如铁般冷硬,弥散着血海般的腥气。她沉醉地用指尖描摹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磨碎相贴的炽热肌肤。

  左不正柔声道:

  “对,你是他。永远是我的他。”

  ——

  九陇雨线连天,水落声喧闹不绝。这儿似乎从未有过晴天,日头永远躲在轻纱似的薄雾后,朦胧地透着光,现在更是墨云接天铺地,雨水倾盆似的砸下来。

  油伞打不住,颜九变坐在石阶边歇脚,暮色已经湮没在黑云中,夜色伴着雷鸣接踵而至。铺房里的人家手忙脚乱地点起了灯,氲黄的灯豆子温暖地跳动,像一粒粒晶莹的琥珀。

  “爹!你作啥子!装得老憨巴实的,偷摸着家里铜盏子丢当行里换钱啦?”

  女孩泼辣的高声叫喊传来,旋即是男人嗫嚅认错的低声,震得耳膜一跳一跳。颜九变淡然地望着街上赤脚奔走的孩童,水花溅得尺高,泛起晶莹雨浪。伙夫将草鞋甩在扁担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步子。有人爬到檐上,用陶罐子接高处的雨水。笑闹声连成一片,火光安逸而温暖,怀抱着九陇。

  只有颜九变依然坐在暗处,迎面吹着阴凉雨丝。湿漉漉的发丝从额上落下来,盖在他阴翳的两眼上。

  “看着这些人,想起往时在齐省的时光了么?”

  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戴着半边蔼吉鬼面,下半张脸如溃烂生菌的朽木,缺了双唇的口里露出两排被火熏黑的漆牙,是金部之首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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