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1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颜九变先抄起了怀里的夺衣鬼面,盖在脸上,这才道。“没有。”

  “这也难怪,你与我,甚而是候天楼余人都是无处可归的。野狗不会想着当初的狗笼子,咱们不论是往前还是后,都不过死路一条。”

  金部的人让颜九变自然地感到厌恶。他们舞刀弄枪,以曾处过的临渊险境当作优越于其余人的谈资。

  “不,我在想…”颜九变缓慢地摇头,待睁眼时,他暗沉的瞳仁里似是翻搅着险诈而凶狠的汹涌骇浪。“如何进到铺房里,割开他们脖颈,用血将灯火浇熄。”

  他就像暗处潜伏的猛虎,愉快地盘算着如何将血染上利爪。而愈是安宁祥和的人家,他的心就愈发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他们的凄惨模样。

  金一问:“武盟盟主那边的事办得如何?”

  夺衣鬼垂头,他想起那个着儒生直身,动气时却掩不住武人罡气的男人。他看起来很笨拙,愚不可及,对亲生儿子吐着恨铁不成钢的言语,却掩不住地偏爱那个叫“金乌”的,本该死去的小少年。

  不知为何,他感到艳羡。当武无功将热茶递与他、将披袄仔细围他身上,用那力拨千斤的大掌轻柔摩挲他的头顶时,他竟觉得有一丝透心的暖意。心口热酥麻痒,像有虫蚁难耐地轻挠着。

  兴许这正是人之间的温存之意,他是从颜家里出来的器物,从来只有使和坏二途。

  颜九变仰首望着雨线,喃喃道。“得杀了。”

  翻腾的恨意涌上心头,心中仿佛现出裂隙。一瞬之间,他咬牙切齿,五官扭作一起。“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可笑至极,甚么武盟,甚么金乌,为何独他是人,而我们不过是鬼,在暗处狗苟蝇营?我要在大会上杀了武无功老儿,顶着他最爱的侄儿的脸面,教他至死仍在云里雾中。”

  他发狠地跺脚,水花溅了一身,顺着捻金锦缎的衣身往下滑,又破碎成青砖石上的涟漪。

  金一只道:“不是‘我们’,而是‘你’如此觉得。”

  像被瞬时掐灭了声息,颜九变默然无语。

  “水九,少楼主是任妄至极,但我们若要杀了他,也是如待候天楼昔日的一把刀,不留情面,不带感情。”金一黢黑的鬼面藏在宁谧的暗色里,“你为何恨他?你俩当初不是走得极近么?我本以为不忍下手的反倒是你。”

  颜九变没回话。他踉跄着起身,提起放在一旁的油伞,也不撑开,曳在水里。

  蔼吉鬼隐没在黑黯里。他踩着雨花离开,愈发觉得心烦意乱。他在街口站了一会儿,咬着指尖缝的银线,直到舌头与手指自裂口涌出细密的血腥味,这才冷静下来。器物不该有意乱之时,于是他深深吐气,试图用往常的法子平复心情。

  身后半掩的漆木门里飘出声音,那没寻着铜盏火油的女孩儿使劲儿戳着他爹脊梁骨,怪他怎么把家里物事拿去给司理换了钱。男人憨巴地取出拿油纸包的酥糕,掰了些与她,于是叫骂转为嬉闹,听起来甚是祥和。

  他长呼一口气。两个人,多了会腻,少了又不够滋味,只有血味儿才能让他稍许冷静,这是他一直以来钟爱的法子,唯有浸在血海里,身旁积着死物,他才觉得自己似是活着。

  手里的银线猝然拉紧。

  颜九变踏上了青石阶,缓缓推开那扇漆门。

第152章 (十二)心口最相违

  天府人流如潮,举袖成云。花绿的巾子塞满街巷,铜锣声震天摇地。武盟包了个武场,四周围起竹篱子,里面搭了张木台。看客们早早涌上了武场边的酒楼,伸长脖颈凸着眼珠子往里瞧。

  武无功替他儿子招媳妇儿的招亲会少说得花十天半月,在那之后才到武盟大会。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侠们提着刀剑,莺歌燕语,从灰墙边弯弯绕绕地出来,自街头排到巷尾。

  队末忽地探出一个脑袋瓜,问身边的姑娘道:“你们都是来和武公子成亲的么?”

  那等在队尾的女侠听了,反横眉竖目地瞪回眼:“扯啥火,你不是么?还是干来凑热闹啦?不比就快些给老娘滚!”

  这儿人人都是敌手,少一个人便少一分威胁。已有些爱使毒的悄然打开脂粉盒,可还没吹开盒中毒粉便被扇了几个耳刮子;还有些偷偷推搡,巴不得暗里拧折了旁人的指头腕节。赢了招亲会就是成了武立天媳妇儿,成了将来的武盟盟主妻室,因而女人们挤破头脸都想往武场里头挤。男子里有些生得美若冠玉的,也偷着去问武家下仆那武立天有无招小唱的癖性,谁都想争这份千金难抵的名头。

  那先前问话的姑娘懵懂点头,“是,我是。”

  身旁女侠乍一瞧她,竟不由得噗嗤一笑。原来那姑娘浓妆艳抹,乌七八糟,玉簪粉敷了几层,惨白得吓人,擦了胭脂的面颊似挂了两只石榴,红脂画出张血盆大口。纵使赢了,恐怕武立天都得被这媳妇儿吓得心胆俱裂。

  女侠耐心笑道:“妹妹,你哪儿的人呀?”她知道这丑兮兮的女娃子一定讨不得男人欢心,看着又憨傻,顿时放下心来,假意问道。

  “嘉定来的。”

  “姐姐也是蜀中人,咱们算得老乡。使的甚么功法,能教姐姐知道么?”女侠偷偷抻着脖子去瞧她手中兵戈,她们常爱在比试前探听敌手招法。瞧这姑娘脑袋似乎不大灵光,兴许能打探一二。

  丑姑娘把腰里系着的黑不溜秋的玩意儿给她看。女侠云里雾里,那是啥?看着像木棍,又似是炭条,可不会有个姑娘家提着炭条来打架。

  “这是刀。”丑姑娘说,“我使的是刀。”

  女侠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刀,又见她手掌黑糊糊的,好似沾着秽物,于是应了一声便嫌恶避开。与这人同台仿佛都会沾染恶气,低贱了品格,她心里蔑意顿生。

  王小元叹了口气,把刀重新挂回系带。玉白刀通体莹白雪润,一眼就能教人认出,不得不在鞘上抹着些炭灰掩人耳目。他那日在成衣铺里做了红袄褂、黄棉裙,女子衣物是有了,可他却全然不知如何描眉施粉,今儿只草草扑了些粉在面上。

  武盟的传令人捧着只木托,从两扇门里出来,木托里盛了花黄纸条。长队开始骚动,有如游蛇般扭曲。有人叫道:“武场里每日只入五十人!其余人拣了自个儿号纸,按时来比试就成!”

  众人拥上去取号纸,王小元拈到一张,展开时却霎时吓傻了眼。好家伙,九百五十六号,他得等上二十日!

  头五十位女子欢天喜地地入了门,胜出者会在一月后擂台上兵戎相见。百来号人开始丧气地挪动步子往旅舍里走,乌泱泱地充塞着街巷。王小元在摩肩接踵间艰难地迈着步子,耳边是女侠客们的喧杂言语。

  “我是初来天府游历,不若咱们先逛它几日,把这儿走熟了。”“西边不是有间大宅子么?那儿依着蒲公寺,上香去罢。”

  王小元听了,步子竟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们挪。竹老翁先几日与他拜别,仍留在九陇过着逍遥日子,而他掏了荷包里的银子,独自一人来天府来闯荡,如今也没个去处,索性便跟着女侠们四处游逛。

  蒲公寺边挤满了香客,熙熙攘攘,松柏香似乎都挤变了味儿。王小元随着吵嚷的女客们走了一路,腿脚已有些许酸麻,旁人见了他那污七八糟的脸面,竟都色变躲闪,心中寻思不曾见过这般惊世骇俗的姑娘。

  被低声论议的王小元浑然不觉,他正欲寻个地儿歇着,抬眼便见一道齐整的灰砂浆墙,鹤雕飞檐俏丽地露了个尖角,翠山碧水,看着是个有钱人家的宅子。

  灰墙仿佛漫无止境的河流,一眼望不到尽头。王小元沿着墙慢慢挪着步子,日头爬到了头顶,不远处短短的阴影里掩着扇镜盘门,檐下站着个人影,正蹙着眉将钥匙对进锁孔里。

  他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却在即将擦肩而过时顿了脚步。那人影熟悉得紧,霎时仿佛在心上来了一锤,胸口发痛。

  王小元左瞧右看,终于带着一丝疑惧,小心翼翼地发问:

  “…少爷?”

  自数日前在九陇与武盟盟主得见后,颜九变便驱车赶往天府。水部与金部先前散如沙地布在四方,权因武盟大会在即,这段时日皆聚回天府。武无功交予他府邸图纸钥匙,又遣散了武盟眼线,因而这处是再好不过的聚所。他先与水部发了密报,将物件人手调到天府中,一来二去便费了不少心力。

  待诸事料理妥当,颜九变方才得歇口气儿,先时叫水部余人草草打点了宅子,自己还赶得未往里踏过一步。他摆弄着转匙,却总拙手钝脚,磨着铜孔对不合适。

  王小元一连喊了几声,那人没答话,只是在低着头摆弄门锁。见连声发问,却仍不得理睬,于是王小元眼珠一转,伸手拍那人臂膀,再趁其不备一把扳过身来!

  颜九变正心烦意乱地动着转匙,遭这一扳倏时一愣,本能地去抖指间银线。却突见眼前冒出张大花脸,擦脂抹粉,宛如俳儿里的郭郎,看着滑稽可笑,像个没人会娶的姑娘。

  “少爷,我喊你几声啦,你怎么都不睬我?”王小元凑上来,惊奇道,“我在九陇钻洞觅缝的,咋都寻不着你行踪,原来是到天府来啦。”

  听了这话,颜九变愣了一愣,这才发觉这丑姑娘似是认走了眼,把他当作了金乌。他略回想了一番水部送来的密报,这才记起金乌昔时算得个多金主子,家里养了数十来位下人,保不准这不堪入目的姑娘也是往日伏侍他的。

  王小元见他不发一言,又仔细将他打量一番。箭袖缎衣,围着貂襟,怎么瞧都是自家少爷,可却有种道不明的古怪。颜九变与他大眼瞪小眼,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称呼,又不敢贸然开口。

  “你…”

  “少爷,你可真是富贵逼人呐。”王小元抬头打量起了府邸,若有所思道,“我懂啦,你一定是住不惯旅舍,偏得买个宅子才舒心。多谢多谢,我往后也不必去多费银钱,就随着你住好啦。”

  说罢便自顾自地按住颜九变的手,颜九变一个激灵,方想挣脱,却不知怎地被轻巧地带了力,手指拈着转匙一动,方才那紧阖的门扇倏时敞开。王小元蹦进门槛里,笑嘻嘻地望着他,“怎么不进来?拣个地儿给我歇脚罢。”

  颜九变木呆呆地收了转匙,金府有养这般寒碜的丫头么?金乌养这玩意儿在身边也不怕长了针眼?

  抱着满腹疑问,颜九变犹豫着选了个不怕瞧出破绽的话头,问:“你前几日上哪儿去了?做了何事?”

  这话听得王小元好笑。他估摸着金乌撇下他与竹老翁就是如往常般去醉春园里嫖了一遭,如今反倒要审起他行踪来了。

  王小元眨巴着眼,忽地玩心大起,一把捉住颜九变胳臂,细声细气道:

  “还能上哪儿,还不是眼巴巴地候着你回来么?少爷,昔时我俩燕婉之欢、携云挈雨,你统统忘却,如今愈发寡情薄意,留我独守空房冷衾…”

  他一边胡乱揉拽,一面往耳洞边吹热气儿,激得颜九变一身鸡皮疙瘩。颜九变听直了眼,瞧往日在候天楼里金五凛若冰霜,不近人情,却不想是个在府里爱同丫鬟作奸夫淫妇的。

  “你?”颜九变瞠目结舌,指着王小元道,“…我与你?”

  “对对,咱们是那俏闺女配小郎君,情投意合极啦。”王小元愈发厚颜无耻,满心想着如何作弄他家少爷,遂不住拧着他,故作女郎娇态道,“你总爱往脂粉堆里扎,要学得几个虎精龙猛的把式,要在床帏里把我弄得死去活来……”

  这胡话是拿来唬人的,王小元寻思着金乌总该发觉是他,得恼羞成怒来痛打自己了,抬头却见颜九变目瞪舌挢地望着他,面色噎着似的发青。

  此时颜九变也管不得否露馅,这丑丫头让他头脑昏胀,心口像有一只琵琶四条弦倏时崩裂,荒言乱语叽里咕噜地充塞在耳中,直把心里搅得七零八落。一刹间,他再也无法忍受,一把抓住王小元肩头,恶狠狠喝道:

  “谁!你究竟是谁?给我报上名来!”

  王小元毕竟还是没种。若是金乌朝他凶恶嚷叫,他还是没那肥胆调笑的,遂尴尬笑道:“少爷,你今儿怎地一会木呆,一会猴急的,好生奇怪。”

  颜九变阴冷地瞪着他,他倏时脊背发凉,寒毛乍立,脖颈缩了一缩,捂了嘴乖乖收声。

  虽被堵了没了声儿,王小元却仍想挣扎一下。他想了片刻,决定拣个笑话讲,给对方占个便宜,于是讪讪道:

  “…算啦,随夫姓,就叫…金小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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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度比我想象中的快…先说一下…过几章有车

第153章 (十三)心口最相违

  目视旁人死去,这于左三娘而言本是件惯常事儿。

  在候天楼时她见过许多在烈毒下七窍冒血,凄惨毙命的药人。蛇天茶、黄花藤,在剧毒下人若蝼蚁细尘般低微。无人能忤逆天命阳寿,哪怕是再强健壮硕之人,也终究会有雪鬓霜髯一日。就算是素来恨恶天意的金五,也不得不受着定命煎熬。

  她被颜九变锁进卧房小间里,两扇槅子平日拿竹牡锁着,只有饭食时分才会放她出来。三娘蹑手蹑脚地四处张望过一回,只知被锁在间四合宅院里,油毡墙外时不时有漆黑如鬼魅的刺客掠过。除却几个盯梢的,刺客们平日里不在,颜九变也不常造访,可左三娘却逃跑不得。

  原因无他,金乌愈发病重,他们二人一步也走脱不得。

  房中昏黯,只有一支红烛微弱地跳着灯豆子。左三娘悄声走出隔间,浓郁药味流连鼻间。脚尖踢到了翻倒的陶罐子与药末,她蹙着眉走到床榻边,幔子散落,衾被纷乱地揉成一团,里面垂出一只惨白的手,裹着棉纱,隐隐透着浅红的血迹。

  “…五哥哥?”

  帐里一片死寂,三娘掀开幔子,金乌躺在薄衾里,一张脸落了雪似的煞白无血色。若不是他胸膛微颤,看着就如死了一般。

  三娘不知每回颜九变前来时他二人会说些甚么言语,却知道每次都会弄出惊天响动,椅柜翻倒断裂,只余一室狼藉。颜九变每来一趟,金乌身上的伤便愈添一些。原先便时常呕血昏睡,如今更是几日不醒一回,睁了眼又很快昏过去。

  左三娘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开始咬着唇拾捡地上的陶罐瓷片儿,仔细地把散落的白芍和多花蓼拿小铲扫好,待收拾妥当了便去东厨温了药汤。

  今日倒是个喜日,回房来时床上有些响动,她忙跑过去看,却见金乌总算转醒,撑了眼皮,游丝似的吐着气。见她又急又喜地探过头来,他喉里挤出细弱嗓音:“三娘……”

  声音微弱,好似遭了风吹便会散去。女孩一把捉住他的手,却又不敢使力,怕碰着伤。还未开口,泪已先扑簌落下,像一串水晶珠子。

  金乌昏昏沌沌道:“…做了个…噩梦。”

  连呼吸都似是费了不少劲。三娘瞧得心惊胆战,怕他哪时便一命归阴了。于是握着他的手,柔声问道:“甚么梦?”

  “你煎了一大壶药……难喝死了…”金乌露出嫌恶的表情,“…呕。”

  三娘反破涕为笑,她几日来都没见他转醒,许久未听过他说话,此时竟觉心中欢喜扑腾。她赶忙帮金乌塞掖好被角,连声道:“我去拿药来给你,你可不许昏了!见了周公就扇自己嘴巴子,不许同他饮茶!”

  她急匆匆去东厨捧来药碗,一路上心惊胆跳。入了房时见金乌果然还醒着,慢腾腾地在被窝里动作,伸出两只手悬在眼上。

  “你在做啥?”

  金乌说:“没…撑一下眼皮。不是说不许我睡么?”

  瞥见三娘手里的药碗后,他顿时两眼一翻,青着脸作吐逆状,这倒不如睡了好。左三娘一把钳住他两腮,蹙眉道:“喝了!作百八十个噩梦也得给我灌肚里去!”说着便往他嘴里硬塞,金乌不情不愿,尝了两口后推着碗放在柜沿上。

  他今日似乎精神好些,还有气力打量三娘。“颜九变有对你不轨么?”

  “日日锁着我,也不要我出去,养雀儿似的,闷死啦!”这下可打开了三娘话匣子,她连声抱怨,“就算得盯着我,上街时寻水十六来看着不就成了么?咱们姑娘家,平日不去添些香粉盒子,也会馋着要尝零嘴的,有回在铺房里偶见了他们做猪儿粑,可馋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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