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1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清早起来,王小元去院里井边汲了些水,洗漱后再胡乱往脸上抹脂粉。连着几天这么干,他总算混得熟了些,画得倒不似个妖怪了,可依然不像个良家女子。

  奇的是有股甜香淡淡地绕在鼻间,不似脂粉香,他觉得熟悉,却不知在何处闻过。这香挥之不去,先时他也闻过,但不曾像现时这般强烈。

  有人在身后唤:“…金小元。”

  王小元回头,翠柱红格的游廊上站着一人,披着裘衣,黑绸羊皮褂子里头着金线窄袖缎衣,看着雍容贵气。颜九变微笑着望着他,眯缝的眼里却写着阴冷。

  “你今日别往街上赶了,替我做件事儿。”颜九变招手叫他来廊边,石阶上放着大小陶缸,里头有的插着新剪的蜀葵,叶上还盛着莹亮水珠,月月红、百子莲、牡丹或含苞未放,或争奇斗妍。颜九变道,“把这缸里的水新换了,再放到合适的地方去,正厅上摆两盆,厢房、书斋里各要一盆,其余的放游廊角。”

  “今晚前弄好么?”王小元问。他暗自在心里思忖,这事儿往日金乌可没要他干过,他那主子只爱侍弄秋海棠,又不准他碰,怕弄坏了。这么想来金乌似乎也没派过他甚么活计,连饭食都不要他弄,他倒像个吃闲饭的。

  “对。”颜九变转身出门,眼角和气地弯起,却映着寒光。“不过你尽可慢些来,倒也不急于一时。”

  待颜九变走后,王小元呆了片刻,才蹲下|身去看那列陶缸。

  这是甚么诡计么?譬如水里下了毒,他一碰便会骨肉腐烂。他拨了一会儿蜀葵,心道不大可能,若是水里藏毒,这花儿倒开不得如此鲜活。若是花茎、花蕊里藏针,要偷偷蛰着他呢?

  王小元取了把解腕刀,这是他先几日从街上铁铺子里买的,玉白刀太张扬,他不能多用。他先故意踢倒了一只小陶缸,洒了遍地的水,一面从水洼里窥探檐上是否有刺客偷眼,一面把花茎都剖开。

  缤纷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细绒毯,颜九变要他给花换水,他倒好,拿着刀把花一根根剖了。可仔细探查一番,依然不见任何异状,这下连王小元也疑惑了。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似是花香,却又好似不是。

  王小元半天没弄明白颜九变要他摆弄这些花草有何用意,索性随着他的话照做,抱着那被刀划坏的蔫花坏草去换水,再一一摆到颜九变指定的地儿去。他本觉得是件好应付的活计,抬眼却见那陶缸摆了一溜,有如长龙。

  转眼日头晒到头顶,往西爬去。王小元去街巷里吃了碗水饺,回来接着摆弄,结果还真忙到了日薄西山。

  轮到最后一个陶缸,王小元想了想,卷了衣袖搬到西厢房前。他正鬼祟地想乘机溜进跨院里,此时忽听得细细喊声传来,似是哭喊,又似是啜泣。他赶忙抬头一望,见四周檐上没有黑影,便蹑手蹑脚进了跨院。

  啜泣愈发清晰,一声叠着一声。王小元小心地开了漆门,迎面依旧是那堵实心墙面,他挨个砖敲了一番,却不见有何机关。一转身时却一激灵,是在门页后!

  漆红门扇后有道细缝,只容一人侧肩而过。若是常人推了门扇,定只会看到三面围狭的石墙。他那时情急,确也没发觉。王小元挤着进了狭缝,只觉五脏六腑擦得似要挪了个位儿,压得有如煎饼前胸贴后背。

  面前是个幽谧的小道,尽头似有阴森凉风拂来。哭声愈发清楚,暗处里忽地透出几星光,光那头隐约现出一小块菜畦,放着几只竹编鸡笼,哭声便从里边传来。王小元眼皮一跳,赶忙挪着步子向前。笼里满满囊囊挤着个人,有个蓬发少女抱手屈膝地坐在里头,埋在两膝里哭泣,她背上、头上拿糯米胶粘了许多米粒,数只雄赳赳的草鸡围着她啄弄,坚硬鸡喙戳出血口子,殷红得吓人。

  一刹间,他看清了那啜泣少女的面容,顿时大惊失色道:

  “…三娘?”

  那蓬发少女浑身一颤,抖瑟得更甚。王小元赶忙挥刀赶走群鸡,又一刀把竹笼斩了,小心地把她从笼里搀出来。她畏怯地望着王小元,如受惊的小雀。

  左三娘行踪消匿已久,没想到她竟挨了如此折磨,王小元顿时心急如焚,握住她肩头。“三娘,是我,王小元啊!你这是怎地一回事,是谁将你关在这揉磨?”

  他赶忙掏出素绢帕子,仔细将她面上血污泥尘拭了。三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啜泣,似是受惊颇深,抽噎得要断了气儿。

  良久,她才断续开口道,“小…元。”

  王小元连忙握着她的手,“别怕,我在这里。”

  “我…我被颜九变捉住了……”她两只漆葡萄似的眼仁发虚的乱颤,“少爷救了我,我想赶往九陇,去了湔山,但还是被他们捉住了…他们欺侮我,留我在这儿等死。等少爷死了,我的死期也不远啦…”说着又是一阵轻颤,浑身抖得如筛糠似的。

  见昔日灵动和婉的她此时有如瓷娃娃般呆怔脆弱,王小元心里一阵绞痛。他避了伤口,轻轻拍了拍她脊背,低声道,“没事儿,我救你出去,咱们一个也死不了,也没人敢污辱你。”

  待三娘抽噎声渐平,他才抬头打量四周光景。此处仿佛别有洞天,竟与隔墙的四合院生得一模一样。同样是一间正厅、东西厢房,朱栏碧柱的游廊。好家伙,这倒是间凶宅,两间院子叠一块儿,风水不好,不仅冲不了煞,还会显出凶相。兴许买宅子的人挨坑蒙了,连带着甩手送予个老实蠢蛋。

  忽地想到甚么似的,王小元低头问三娘:“你说少爷…他怎么了?颜九变又是谁?”

  她带着泪痕仰脸答他,“现在的这人不是少爷,是个叫颜九变的魔头。”

  王小元讪笑:“原来那个不好,现在这个也不怎么样。”他心底是不愿寻金乌的,可怕三娘担忧,又问,“那少爷现在在何处?”

  “在…在那儿。”左三娘抬手一指,踉跄地站起。王小元循着她指的方向走,方要进厢房,却被她牵住,推往另一边。

  脊背上似蹿过一股恶寒,王小元的脚步发僵,手脚似坠到冰窖里般寒冻。

  ——她指的地方是一口井。

第157章 (十七)心口最相违

  木井盖上生了茂绿潮苔,似是久未使过。王小元揭了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魆井洞,涔涔冷汗湿了里衣。里头飘来泥腥与腐味儿,像开了生霉的腌菘菜坛子。

  有个人…在里面?

  井洞极深,望不见底,像能一直通到拔舌地狱。活人坠下去得摔个稀巴烂,死人泡胀在水里腐臭生蛆。要是落了进去,那他家少爷还能捡回小命?王小元纵使再讨厌金乌,也是不爱见出人命的,顿时心慌惊悸,手心里握了把薄汗。

  王小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探头去看了眼,旋即回头问:“三娘…”

  他话未说完,忽觉天旋地转。

  飕飕风声自耳旁掠过,那蓬发少女竟自身后狠推自己一把,他踉跄一下,履底踩在湿滑苔毯上,竟跌落入井中!

  一刹间,王小元只瞥见乱发底掩着一对清冷的眸子,似覆着严寒冰雪。左三娘的气力绝不会如此之大,这人有着坚铁似的手腕,与候天楼刺客如出一辙的狠辣性子。

  眼见那素白衣角没入幽黑洞底,木十一冷淡地垂眼,将井盖盖上。

  候天楼中只有两张脸面,男子生得如易情,女子偏似三小姐。左三娘领木部已久,木十一又是长年贴身伏侍她之人,衣饰、神色、身姿能仿得毫发不爽。

  她将发丝理顺,剥去身上衣物,露出漆黑的夜行衣,盖了鬼面后跃到檐上。隐去身影前,她望着那紧阖的井洞,平淡无波的眼里却似泛起些微涟漪——

  那是前一夜发生的事。

  “明日…替我去杀一人。”

  铜灯边立着个肃穆阴冷的身影,抻得虚长的影子在壁上跳跃,像冶媚的妖魔。木十一入房来时,颜九变头也不回地对她道,密报的纸页在火苗上洇出焦黑,灰烬如细蛾子般飞舞。

  昏黄的火光仿佛化不开夺衣鬼面上的寒意。他道,“院里那叫金小元的,你想个法子把他的命取了。既在招亲会簿子上留了名姓,想必那人也略懂些拳脚,杀时留心些。”

  “这儿是武盟地界,动手时仔细些,最好教人看不出是候天楼所杀。”颜九变捏着纸页的手指忽地收紧,将发黄笺纸揉成一团。

  木十一先时没说话,她向来沉默如窟儡。

  待颜九变话音落毕,她才淡淡地道了句:“此事为何由我来接手?”

  烛光里颜九变笑意盈盈,瓷白面皮下却似伸出尖利獠牙。“你还有脸面问我?”

  他踱着步子,森然目光游移于木十一周身。“左楼主布令时木部何在?木十九之后的木部之人又去了何处?有些事儿偏要一刀刀挑开,一句句说开,你们才懂得?木部包怀异心,我就是替你们瞒着,左楼主也总有一日要将你们剖心破胆。”

  “我明日寻个由头让他入了别院。”颜九变思忖片刻,“摆花儿如何?若他摆到游廊角、厢房处,总归能寻到跨院后的细道,入了偏院。你再引他过去,在那处结果性命即可。若是出了院门寻地儿埋,武盟大会在即,此处人多车杂,倒容易留个马迹蛛丝。”

  暗卫女子有如石雕,一声不吭地沉静伫立,覆障鬼面看不出喜怒。颜九变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一个心如顽石的人,兴许也会对饲食之人生出情愫。若是要她对左三娘挥刀相向,说不准木十一也难依言照做。

  夺衣鬼微笑着唤来水十九与水二十,两人合力扛来一只紫檀小药箱,置在地上。他用脚尖勾了铁环,拖出一只盛着黄花药叶的木屉来。

  “我清楚木部爱使毒。正巧前些日子在九陇时,我顺手杀了个采药的姑娘家,她倒收了许多草药,放着不使倒也浪费,我便收了来。”

  颜九变弯身拈起一支黄花,勾起嘴角嗤笑。“蛇天茶,这可真是好毒。以前没能毒死少楼主,权因三小姐在。”

  “…如今要杀个疯癫丑怪的金小元,我看绰绰有余。”

  ——

  井盖阖上了,幽黑的井里没一丝亮光。

  四处都是浓得仿佛能拧出墨汁来的黑,伸手擦过井壁,只觉滑凉无缝,找不着巴着的缝隙。身子卷着阴森的风往下狂坠,王小元一颗心仿佛提到喉咙口,他想拉长手脚撑着井壁,却够不着另一头。

  情急之下他抽了腰间的解腕刀,一刀刺进砖缝里,崩开一个裂口。汗水在颊旁一粒粒往下滚,挠得脸侧发痒。

  王小元扒着砖缝略歇了口气,心如鼓点狂擂,这才后知后觉,那不是左三娘。假扮的金乌,混充三娘的女子,鸦雀般在房檐上栖身的刺客,这宅子里四处充斥着古怪。

  他颤抖着摸出火折子,使劲儿吹着了。抬头一望,自己果真坠到了深处,离井口仿佛遥不可及。再往下望时,却听得汩汩水声,这井里水竟没枯,水面飘着密密黄花。四处仿佛氤氲着浓郁甜香,充塞鼻间,腻得教人发狂。

  黄花藤…见了那黄花叶子,王小元一刹间打了个激灵,三魂七魄仿佛丢飞天外。

  这是蛇天茶!

  蛇天茶沾水即成剧毒。若他坠入水里,不慎呛上几口,那便是命丧黄泉的事儿。他以前听金乌说过这是毒草,此时一见心里发毛,如此多的蛇天茶,定是那与左三娘生得极像的刺客布下的。

  王小元战战兢兢沿着井壁往上攀,壁苔生得厚,他总打滑,每用刀凿进砖缝、伸手攀一回都心惊肉跳。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许是两个时辰,兴许更久。有时脚下踏不稳,趔趄着又跌回底下,不知觉间指尖磨破了皮,还掀了几只指甲盖,他又痛又累,可一想到底下全是蛇天茶浸的毒水,只得硬着头皮爬。

  兴许是闷得久了,脊背上蒙了层热汗,胸腹、手脚略略发痒,鼓噪心跳在耳边怦然回荡。王小元总算爬到井口,却忽地一激灵。

  若是井口正有刺客伏击他呢?若他掀了井盖,便有十余柄剑捅来,可如何是好?

  兵法有云:“守十不如攻一。”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阖上两眼。井盖那头仿佛冒出几个森然身影。王小元在心底描摹他们形容身状,一刹间鼓足全身气力。

  说着迟那时快,他脚尖猛地使力,往井壁重重踏去,同时另一脚勾上刀鐔,将解腕刀从砖缝中踢出,抓在手里。屏息凝神的时候仅有一瞬,王小元挥手使出一刀,将井盖倏然劈裂。

  可就在劈裂木盖的一刹,忽有一桶凉水迎面浇来!王小元挨实实地淋了个正着,呛着了好几口,咳得面红颈粗。

  原来是那盖上置了只水桶,方才一刀之下竟被劈开。王小元狼狈地攀着井沿滚到地上,抹了几把脸,把那浓脂淡粉统统擦净了,余光却瞥见裂成两半儿的木桶里淌出一片水泊,水面上飘着密麻的黄花瓣。

  霎时间,王小元面色煞白。

  这也是…蛇天茶。他方才呛入的水里有蛇天茶!

  有人故意将这盛着毒水的提桶置在此处,一是为了压实井盖,二是待他劈开时好打个措手不及。

  心头仿佛倏然砸下一块巨石,王小元疯也似的赶忙把手指塞进口里,戳着喉咙口干呕,可只吐出几丝涎水。方才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去,如今不论是捶着肚腹,还是掐着脖颈,始终吐不出来。

  天地仿佛在面前旋转摇曳,黑的,白的,蓝的,紫的,五色七彩仿若交融一体。仿佛一股热泉从脚底升起,灌入四肢百骸,顷刻间又好似群蚁噬咬,甜腻花香愈发娆媚浓厚。王小元愈发心悸,捂着胸口四处乱撞,仿佛如此便能将那左冲右突的滚热甩出一般。

  若是颜九变在此,定会得意发笑。可惜有意害他的颜九变此时也失了算:这水并非蛇天茶所浸的毒水。

  当初颜九变在九陇杀了采药的女孩儿阿药,将她所收草药取了来,并对着一柜的蛇天茶欣喜若狂。却不想阿药年幼体弱,不曾采得仅生在崖边的蛇天茶。木十一自然认得这是甚么药草,却未加置喙。

  ——这并非蛇天茶,而是那常作鱼目混珠用的牵肠草。

  蛇天茶与牵肠草,一个花开五瓣,一个仅生四片,都是黄花,模样极像,可惜作用天差地别。蛇天茶乃要人一命归西的剧毒,可牵肠草常助云翻雨覆,催蜜意浓情。

  王小元可对此一无所知,他现时头胀脑热,浑身火烧似的发痒,像起了一身疹子。迷糊间他口干舌燥,想取些冷水浇灭胸中火苗,可院里除却那浸满黄花的毒水别无他物。

  这感觉似曾相识,昔日去醉春园时红霜曾为他燃过助情香,可那时的劲头倒没此次的烈。此时他汗流浃背,衣衫尽已湿透,每一步都似是行了千里之遥。

  他跌撞着挪着步子,挨倒在槅子上,滚到厢房里。脑壳仿佛被劈成两半儿似的,青筋突突跳动。王小元拔出尖刀,颤抖着抵在腕上。

  他得放一点血。若非如此,神智便会有如细线般在闷沉的风里飘曳,仿佛下一刻便要断去。

  喘|息声如雷鸣在耳边轰响,刀锋缓缓陷入肉里。可还未等划动刀尖,那柄短刀便落了下来,轱辘辘滚在月色里。

  王小元呆滞地趴伏在地上,热汗淋漓,发梢滑落的水珠微动,碎裂于地时带起心头一片惊遽。

  夜色仿佛凝成一道长路,银辉浅淡地洒了一地。厢房里昏黯又敞亮,瘿木架子蒙了层灰,微尘莹莹地在月牙映照下粲然发亮。此时一切仿若凝成宁谧画卷,唯有夜风悄然拂动帘帐,掀起细微涟漪。

  床柱边靠着个人,肩上披件皂色薄襌衣,头上、手上裹着厚绢纱,却掩不住隐约的殷红血迹。那人正凝望着夜幕,碧眸里似是落了一双弯月,侧面看上去惨无人色,整个人像薄纸般苍冷羸弱。

  听闻响动后,那人才缓慢地将眼眸移过来,眼神在倒在地上的王小元身上顿了片刻,忽地颤了一颤,那略显涣散浑浊的碧瞳里倏然满溢着惊诧之色。

  心仿佛撞到了刀口上,钝钝地发疼。他俩相对无言,汗珠滴落碎裂声好似清晰可闻。

  王小元呆怔地凝视着床上那人,舌头似是打了结般捋不顺。半晌,他才颤声发问。

  “…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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