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3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玉乙未心里正翻江倒海似的难受。要他去杀人?不如要他立时在此自尽的好。他是杀人的料么?虽说先前杀了玉己丑、火十七两人,不过是失手自保的举措。且那日手上染血后,他便每夜噩梦连连,有时恍惚间看到玉己丑肚破肠流,血雨漫天,有时则是恶鬼侵袭,张牙舞爪地朝他撕来。

  胸口压上了一块巨石,他觉得自己活得愈发如行尸走肉,苟延残喘。

  水十九闭目歇了片刻,忽地从背后抓起一把长剑。虽为做斥候细作多的水部,他确也着实身手敏捷。玉乙未只见眼前一花,只见一道漆黑剑刃横亘眼前,云芝剑挡,约三尺长。

  刺客握着那剑,剑尖直指玉乙未鼻尖,眼里煞气毕露。霎时惹得玉乙未冷汗犹如瀑涌,将一身黑衫浸透。

  正惊惶时,却见水十九嗤笑道:“怕甚么?”

  我怕您削我。玉乙未不敢说出口,却见剑锋一晃,巧妙地自鼻尖擦过。长剑在水十九手中灵巧一旋,一瞬间便将剑柄握在掌心里。

  这水部的刺客收剑入鞘,把长剑抛给他:“拿着。你先前的那剑短了,不中用。”

  “拿着…作甚。”玉乙未傻眼了,但还是乖乖地把那剑接过,绑在系带上。

  水十九对他冷笑,眼里像刮起了风霜:“不是说了么?去杀人。”

  “我同你一齐去。”

  骡车行不多时,便入了成邑里。灰城墙上种着一片马缨花树,还未到开花的时节,便透出一股浓郁苍翠的碧色来。丛丛簇簇,风拂时正如翻涌绿浪。夜幕时分,刺客们将骡马拴在桩上,扮作伙夫在酒肆里歇脚。

  玉乙未伏在屋檐上,吹着凉风。说来也奇,他摸不清候天楼杀人的缘由,看着仿佛是随心所欲、想杀便杀,却又受密令所缚,不得妄动。

  杀人这种滋味正有如烈毒,有人戒不得瘾性,愈发沉沦;有人只消一回便被毒毙,心如死灰,极尽煎熬痛楚。玉乙未不知自己算哪种,只知横竖皆是死路,不是被候天楼刺客所杀,便是在噩梦似的屠戮里杀灭自我。

  飞檐画角下,烛火荧煌,觥筹交错。红漆木椅上人头攒动,笑语喧天。水十九向他点了几个要仔细盯着的人,他一面两眼惶惑扑闪,一面手心里汗液直流。

  “要杀的人在何处?”他问。

  水十九伸手一指,玉乙未循向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头,也不知指的是谁。

  玉乙未讪笑,“哥,您这么指我可不明白。”

  水十九淡淡道:“全部。”

  “啥?”

  “我说,”水十九漠然地望着人群,冷冽地道,“这间酒肆里的人,全部。”

  其后一切便有如幻梦一般,再不真切。玉乙未只觉自己的身与心仿佛裂作两半,全无知觉。尖利而嘹亮的瓷哨声划破长空,搅乱宁寂。他依着水十九的话点燃火线,把澄亮的纸灯笼一个个打裂。眼前霎时如坠深夜,伸手不见五指,耳旁只听得霎时迸发而出的如雷惊嚎,旋即是桌凳翻倒、杯碗碎裂,像极了挟杂着惊雷的骤雨。

  刺客们挥舞刀剑的呼啸声盘旋于耳,利刃入肉、血雨纷零。玉乙未震恐地呆立在这腥风血雨中,嗓中忽而发出喑哑的哭嚎。他想起了那个天山门弟子丧命的夜晚,想起了倒在血泊里的玉执徐,这是每夜皆会在梦中上演的惨戏,而如今又要重演。

  “拔剑,火十七!”

  在纷乱的痛哭嘶嚎中,遥遥地传来水十九的怒喝。

  玉乙未深深地呼着气,又将浓郁的血腥气吸入肚里。他恨不得把自己登时揉作一团,深埋入地,再也不用理会旁人投在身上的烧灼似的目光。

  刺客们都在厮杀,白净而发黄的窗纸上洒出如红梅似的血印,时如浓墨重笔,时如轻描淡画。一个个人被刀剑砍裂了身躯,砸到门板上。

  水十九跳到玉乙未身边,捉起他的手一看,立时眉头紧蹙。“你在作什么?”

  玉乙未从方才起便一直在瑟瑟发颤。他的手里握着水十九给他的长剑,而这剑干净寒亮,有如明镜,既无入肉时的发黄油污血渍,也无砍到骨上时的缺口。

  “还不动手?你还是个刺客么?”水十九揪着他的衣襟连珠炮似的发问吼道。几乎所有刺客都在以厮杀为乐,而这古怪的火十七却栗栗发战地一动不动。

  身上被使劲推搡了一把,玉乙未被浑浑噩噩地推到血迹斑斑的酒肆中央。他的脚踝被垂死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捉住,有刺客凌空飞斩,劈开行客肚腹,将肝肠剖出,湿淋淋地落在他身上。

  玉乙未抬起了剑,颤声问:“为何?”

  “你指甚么?”水十九不解。

  “为何要杀这些人?”仿佛是血腥气冲乱头脑,他再也不顾得在候天楼刺客面前露怯,呢喃似的问道,“我是为了甚么而在此处取人性命?”

  水十九一剑斩下正垂死挣扎的行客的头颅,冷淡地道:“我等只需依楼主之令行事便好。人杀人固然需要缘由,可刀却不同。”他倏然转头,在昏黯的夜色里,玉乙未只见他满脸皆是血糊,狰狞可怖,两眼却灼烈如火。“火十七,你初出石栅地,兴许还未脱桎梏,但从今往后你便同我们一般,再无人之情味可言。”

  刹那间,玉乙未忽觉手腕一紧,是水十九牢牢捉住了他的腕节。

  话音落毕,剑尖上忽而传来阻滞却柔软的触感。玉乙未五雷轰顶似的头脑倏时空白:这是剑入血肉之感,曾经杀人的痛楚与惊遽又倏时涌现。

  “你是不是杀人的技窍未到家,要我好生教教你,让你明白——”

  刺客握着他的手,将长剑往地上牢牢钉去,正恰穿过地上一具身躯的心口,霎时血涌如泉。玉乙未呆了片刻,看着地上那扭动间渐趋僵硬的身躯,猛然惊觉,自己杀了一人!

  “今日,”水十九道,两眼弯弯,却凌厉煞人。“…是你成鬼的第一日。”

第182章 (四十二)世无一处乡

  夜静水寒,水烟摇曳。傍晚时新下了场雨,灰檐与青砖上漫散开潮湿的气息。水珠子一粒粒从檐角滑下,碎裂于地,像漾开了一地的青莲。山驿里寂静无声,四处是重重树影,如同浓厚的墨晕。

  玉乙未抱着剑坐在檐下,手铳与擦拭使的鹿皮细布丢在身后。雨珠坠到革靴面上,带着淡红血水在脚底漫开。

  他杀了个人,却溅了一身的血,照刺客们的规矩说来这是失格的,真正的好手从不血刃,却能瞬息出手毙人性命。他想起水十九和刺客们杀人时冷静自持、时而竟谈笑自若的模样,这群亡命之徒将杀人视作呼吸般轻易,手起刀落便是一条人命。

  玉乙未的目光飘忽游弋,落到了身旁的石砖上。那儿有一只坠落的飞蛾,肚腹朝天,细密的蚁群围着它,将它开膛破肚,拆解尸身。玉乙未呆望着许久,此处是个不见天光的世界,弱之肉,强之食。

  这些时日来他随水部杀了些人,虽说是迫不得已,却着实问心有愧。候天楼刺客与他先前所想的不同,并非各部各行己事,而是混作一起,各有其职。

  出乎意料的,他心里却无过多难过之感,只是钝钝的,似是干皱的、再不会流血的伤口。在此处仿佛杀人是理所应当之事,这个念头犹如裹着蜜衣的烈毒般吞噬身心。

  小师妹…他得救她。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再自诩善辈,为此他能不择手段,化作厉鬼。

  水十九晃悠悠地走过来,见玉乙未垂头丧气地坐在此处,便来拍了拍他的肩:“发甚么愣呢?头次出来杀人办事?”

  玉乙未立时抬头,将迷惘之情收起,换上副油滑模样,谄媚地道:“是,手还生着。还是多亏各位兄弟帮着带一把了。”

  所幸当初他杀的那叫火十七的刺客还是位毛头小子,刺客们也着实当他作个方入候天楼的新人。

  这卑躬屈膝的模样似是很受用,水十九在他无常鸟面上敲了一下,道:“过来,带你转转这儿。”

  两人戴了雨笠,顺着上山的小径走了片刻,只见碧草连天,郁郁葱葱。几间土房矗在远方,青瓦黄墙掩在草里。再往深处走,便是空山绿水,夜雨濛濛,四处凄冷苍凉。

  水十九道:“知道这是何处么?”

  玉乙未心说可不能露馅,便点头道:“知道。”

  谁知水十九乜斜他一眼,冷哼道:“你知道什么!火部的不都是从洛阳栾川的石栅地里出来的么?这儿是成邑。”

  玉乙未挠头:“洛阳…呃,也没那么远。”他讪笑几声,加紧步子跟上水十九。水十九说此处是石栅地,先前他略有耳闻,听说此处是候天楼刺客的杀场,恶鬼们在此自相残杀,血流成渠。

  石栅地在山窝子里,一眼看过去只能望见茂密的树丛,近看时却是堵砂浆混着铁片的高墙。墙面高耸而森严,斑驳而生满青藤,似是已有了些年头。

  水十九领他转到了石栅地的一侧,那儿竟通着条小径,火烧过的林地有些漆黑,道旁槐树被砍了去。似是有间茶铺子立着,因为玉乙未看到木屋外摆着桌凳,还有几个浑圆的大茶缸叠着,只是落了层厚灰。

  “人还未来,你先随意转转,一刻钟后回来便成。”水十九张望一阵后,推搡了一把玉乙未道。

  玉乙未可不知道他叫自己来这处作甚,却也不想和这货真价实的刺客待在一处,立马连声道好,拍屁股便溜。

  他顺着石栅地的墙走,只觉此处阴沉可怖,巍峨石墙如山,沉甸甸压在心头。他将耳朵贴在墙面上一听,没有分毫动静。恐怕里面正进行着腥风血雨的厮杀,而外头那茶铺子是用来安顿出了石栅地的胜出者的。

  不多时,他摸到了一块碑石,是荆山的白石,摸着细腻顺滑。其上书丹数行,密密麻麻的都是字。玉乙未取下雨笠遮着水,吹着了火折子一看,这上面都是人名,记了从石栅地里出来的时日。最右一列是九年前记的,凿着个名字:

  金五。

  这人从石栅地里出来时究竟杀了多少人,玉乙未没看清。风霜将白石上的银朱纂痕磨平,只余一片模糊的印子。但他隐约辨出其后的人名下写着割取性命的数,最少的都有十余人,由此可见那叫金五的可称得上是个杀人如芥的恶鬼了。玉乙未紧张兮兮地默祷两声,希望他俩往后别碰上。

  晃悠了好一阵,玉乙未才回到方才的茶肆中,一眼便望见黑压压的一群刺客聚在那儿,拴马的拴马,烧水的烧水。好家伙,这可比方才热闹得多。

  他走过去,只见水十九正在和一人在说着话,模样十分恭敬。玉乙未好奇地瞟了一眼,只见那人斜覆着青脸獠牙的罗刹鬼面,微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庞。只此一眼,他便如雷声轰隆隆震去了半颗心:黑衣罗刹!

  玉乙未猝然想起那夜与玉执徐一同窥见此人身影的情景,记起玉丁卯被肢解的凄惨模样,心头既恨又悲,周身也不禁涌出针刺似的煞气来。

  黑衣罗刹正与水十九轻言细语,此时却忽地拍了一把水十九的肩,抬起下巴往玉乙未那处飞去冷冽的一眼,问:“他是谁?”

  这一眼确是冰冷无情之极,教人如临寒冬,玉乙未倏时栗栗发战。所幸水十九笑道:“火十七,一个刚从石栅地里出来的小子,这段时日在我这儿打下手。还别说,杀起人来驽钝了些,但手脚倒挺利落。”

  黑衣罗刹微笑道:“既然手脚利落,那为何还驽钝?”

  玉乙未冷汗顿生,也不知从哪儿生了恶胆,赶忙凑上前道:“没见过世面,给各位兄弟们拾柴烧水倒还算熟手,往后练练便成了……”

  话音未落,他便被那黑衣罗刹横了一眼,只见那人阴冷微笑道:“退下,我让你张口了么?舌头还想留着?”

  玉乙未讪讪退后,这时才有心情打量起这黑衣罗刹。传闻中此人是候天楼少楼主,那素来指使他的水十九与之相比可谓身轻言微。可说来奇怪,这黑衣罗刹看起来倒不算得威风,夜行衣上破了许多口子,尘泥沾染,似是曾鏖战一场,言语间也稍显疲乏。

  颜九变的确疲累得紧,他不久前方与突然叛离的土一、抑或称作王太的那个男人击搏挽裂了一回,水部死伤不少,可谓损失惨重。他此时只觉心力交瘁,遂皱眉对水十九道:

  “土部叛变,天府那处得多抽调些人手,光凭水部顾不来。木部动向似是有些古怪,得看着木十一,且需留些人在成邑,一支往九陇搜捕三小姐,再分一支来捉一人。我方从密令里知晓,那两人竟从天府流窜到成邑,真是不叫人安生的耗子。”

  水十九面露难色:“水部本就大多在天府伏着,此时恐怕有些短紧,不若同火七商量,多调些火部的来。”

  颜九变蹙眉道:“我过后与他通气。”说着忽地抬头望向玉乙未,那阴凉的眼神激得玉乙未顿时寒心酸鼻。“火十七是罢?你现在与水部去成邑里搜截两人。”

  说是搜截,那便不是杀人,他得早些办完事儿与玉丙子合流。玉乙未心下稍安,默然点头。

  刺客们翻身上马,将三足琉璃灯挂在杏叶边,撕破雨幕而去,马蹄声冲破山林的死寂。

  水十九点了数人,玉乙未也在其列,他战战兢兢地上了马,夹着马腹一路狂飙。漆黑林影如幽魅般在耳旁飞掠而去,只听得飕凉风声与自己鼓噪的心跳。

  说来奇怪。他似是在一点点沉溺于刺客的身份,仿佛安于囹圄中,又好似生来便是如此。这种念头在日益扭曲他的念想,如今只余“救出玉丙子”这个念头盘桓在头脑中。鬼面戴久了,他也将化为生啖血肉的厉鬼。

  玉乙未甩甩脑袋,猛地将这念头抛在脑后。冰凉的雨水迎面扑来,冰针似的刺在脸上。

  成邑比起天府来就像块巴掌大的地儿。绵延群山间碧水萦绕,几幢高楼在松槐间突起。竹柏森森,长桥纤曲。刺客们在夜里赶了一路,到城门前换了装束,天已微明,城里慢悠悠地升起轻绸似的炊烟来。

  众人迎着晨曦入了城。水十九指挥他们两人分作一对儿搜寻,玉乙未分到了个戴着无端鬼面的搭档。两人默然无言,牵着骡子在路上走。伙夫们挑着担子从他们身边挤过,时不时撞得他们挨在一块儿。

  玉乙未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那无端鬼道:“咱们这是要找谁?没个画像么?就在这儿没头乌蝇似的找?”

  无端鬼被这小子的不着调折服了,他早听说这叫火十七的是个不对劲的新手,没想到却散怠至此。他没好气道:“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水九眼巴巴地要寻的人是谁,你待了这些时日还不知么?”

  自打没了半边脸皮后,玉乙未愈发没脸没皮了,老实道:“不知道。兄弟,我初来乍到,您行行好,告诉我一声呗。”

  无端鬼没气儿了,谁都知道如此大费周章地从山驿赶来,要找的肯定是他们候天楼的那位刺头儿金五。这位前少楼主脾气可比颜九变古怪得多,却是左楼主心心念念的红人。

  于是无端鬼索性将鬼面一揭,露出一张脸来。旋即指着自己道。“看好了,就是这张脸,你认准了去找准没错。”

  玉乙未一看,先愣了一会儿。他先前的猜测不错,候天楼刺客人人都长得与那宁远侯府的小公子神似,也不知是出于甚么缘由。

  七间的药铺子前停着架马车,套的是匹乌孙产的骝毛马,有着悍实的身躯与鲜亮的白斑。玉乙未也曾是个爱显摆虚荣的膏粱子弟,禁不住多瞧了几眼。

  正恰晨风拂过,微掀帷裳,轻纱漾动间隐隐现出人影来。玉乙未这一眼便瞥见车舆里垫着只秕谷靠枕,斜倚着个人。衣襟松垮,隐约露出胸前伤疤与被血染红的绢布。

  那人面色煞白,两眼阖着,头歪在一旁。说是坐着,倒像已昏死过去。玉乙未瞧见他凌乱发丝间、眼下留着道狭长的刀疤,平添了几分煞气。

  一刹间,玉乙未呼吸重重一滞。

  他曾与这人打过照面,不仅是在江湖令上,更是在九年前,他就已在宁远侯府曾与此人得见一面。那时他还是家道中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胥凡,而那人则是他难以企及的天之骄子,镇国将军之后。

  这叫金乌的小公子不知为何竟昏睡在此处,且看来伤势颇重,几可算得命悬一线。

  玉乙未拍了拍身旁的无端鬼,拉起纱帘示意道:“喂,你说的大众脸,是这一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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