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4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无妨。不过这几日倒是有棘手事儿。”孙大夫捋着长须呵呵笑道,“陶首辅家的公子游猎时被金尾树奎咬着了,毒发得厉害,创口火燎似的痛呢。寻常竹叶青倒好,那树奎竟是个从药罐里溜出的青竹彪,躲进了林里,不知血里淌着几种稀奇药。唉,治起来可说得上是颇难。”

  香篆里点着上好的袖裹香,梨花蕊细碎地落在镂木缝儿里,轻烟袅袅,像柔和的纱丝舞动。老医士见了心下了然,又一摸榻上,仍留余温,便笑道,“陶公子我是见过的,这几日常来。孙先生都道棘手,想必是真难如登天,陶公子方才还在?”

  孙大夫和蔼笑,可每道深邃的皱纹里都似是含着凝重,道:“要菖蒲、竹叶两位小僮带他去净毒血去了,正在前堂里歇着。过会儿老夫拣些药替他换上,这回也难包得他药到病除。”

  说着孙大夫抬首望来,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上显出一点奇色。他的目光落在小仆役身上,继而落在伏在背上的人影上。麻布衣衫濡湿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一只惨白羸弱的手垂在身侧。

  王小元赶忙把金乌放在榻上,垂手立在一旁,嗫嚅道。“大夫,我…跑遍了成邑,其余医馆病坊皆不肯收,只得求您这圣手开恩……求您…救救他,救救我家少爷罢……”

  孙大夫给金乌诊了脉,又看了舌衣,眉关紧锁,忧色如愁云凝滞,忽而直视王小元问,“中了毒么?”

  “他这似是中了种奇毒,烙家炼的‘一相一味’。”

  “多久了?”孙大夫拈着那虚白乏力的手腕,叹息似的问道。

  王小元眉头微微一颤,“两……年。”

  他此时正如梦初醒,将往事从脑海中一一拾回,心中霎时犹如刀绞。当初在换月宫国手墓中被丹烙毒针刺中后,他曾忍了数月毒发之苦,自然领教得这一相一味的厉害。初时昏噩乏力,眼目昏花,后来便是内腑剧痛,好似有数把钝刀在内里时刻划割。

  玉求瑕忍了数月,已是极为难捱,后来更是生不如死,只觉生命犹如风中火烛。可金乌竟托迷阵子将毒移来,生生捱了两年。

  金乌正阖着眼,安静地倒在榻上,惨白得如同幽魂一般,身躯消瘦得仿佛连魂儿都撑不下。王小元陡然怀念起过往的他来了,黑衣罗刹曾是傲气凌云的人物,在刀光血影间如履平地、入出自在;金府的小少爷也从来咋咋呼呼,打起人来力道不少半分,似乎总有用不着的气力来折腾自己。可如今他见了这般气若游丝的金乌,一时竟恍恍然不知是否坠入梦中。

  孙大夫用毫针刺了些血,又解了金乌衣衫略按了些穴道,忽而叹道:“依老夫看,不止‘一相一味’此毒。”

  倏时间,似有一道轰雷降顶。王小元脸色煞白,腾地冲上前去问道,“不…不止?”

  “他这段时日是不是在饮些汤药?”孙大夫蹙眉道,“兴许是里头掺了些微枸那,与那‘一相一味’相合,能教心跳乱而疾,加重咯血之症。”

  王小元猛然惊醒,这段时日金乌被关在天府的宅子里,似是候天楼刺客替他喂的汤药。霎时间他心中拔凉一片,那冒充金乌、容貌极相近之人果真不想留着金乌作个心腹之患,想借着药慢慢毒死他家少爷!

  “那…有何法子可救他?”小仆役颤声发问,他两膝发软,一点点地滑落跪在地上。

  孙大夫闭目凝思,眉关紧锁。许久,疑惑道。“不过说来也奇,这烙家奇毒遇上枸那可谓毒上加毒,此人身上又有刀伤同内伤,寻常人早该一命呜呼,可这娃子倒是撑得够久。”

  说到此处,那老医士忽而浑身一凛,猛地扭身把住王小元的肩膀,神色古怪地僵硬了一会儿。王小元只见他五官似在微微蠕动,许久方才咧开一个木然的微笑,道:“这位小兄弟,我与孙大夫有些医方子还需再仔细商讨一番,顺带替你家少爷拣些药,你先到外头候着罢。”

  这话说得教王小元犹疑不止。他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金乌,只怕下一眼便没了这人,央求道。“我就在这儿守着,不行么?”

  “师门有规,先生的毫针术不得外传。”老医士为难道,摸着王小元肩头,“小友在外头等着罢,你家公子的病,先生定有办法施药祛除。”

  王小元耷拉着脑袋出了小间,在前堂里寻了张板凳儿坐下。他垂着两腿,呆呆地望着被日头晒得明晃晃的街道,人人皆形色匆匆,潮水似的来而复去。他看了一会儿,心里吃了黄连似的苦涩难平,波澜迭起。

  待王小元出了小间,盖了布帘。老医士立时上前,摸了摸金乌的眼皮,撑起一条隙儿来,惊道:“果真如此!”

  孙大夫闻声凑上前来,老医士两腿觳觫,将金乌的眼撑给他看。只见眼仁碧色莹莹,犹似翡翠,亦如狼瞳,老医士霎时怛然失色道:“看这碧眼,此人恐怕是蒙兀儿中的哈茨路一支!孙先生,您方才毫针刺血,针尖蒙了层白气,这是哈茨路人方有的寒血。哈茨路之血药与毒皆难见效,因而这小毛头哪怕是中了一相一味,亦能忍受两年不死!”

  两人皆面带惊色。缘因是蒙兀儿人在常人看来,不是在草原里飞驰奔杀的凶戾恶鬼,便是被奸民插草贩卖的奴厮。蒙兀儿骑队与边军交恶已久,两方时常浴血搏杀,而被掳获的女人与孩童便会同黑厮、高丽奴被奸人贩到世家里。蒙兀儿人生着碧眼,容貌颇异,如狼一般凶悍而顽强,得用最厚的铁枷才能锁着他们不轻举妄动。

  而哈茨路人则是这群豺狼似的异人中的一支,传闻哈茨路人天生血冰寒,本性亦凶烈残横,抹毒的箭镞于他们影响甚微。因为他们似有巧纳神灵的庇佑,血脉能将毒视为无物,仿佛钢铁般无坚不摧。但一族的孩童似是难逃早夭命运,极少人能成长为人,余下的皆会在十余岁时成为草原上的亡魂。

  老医士凝望着这昏睡不醒的蒙兀儿人,目光瞬时仿佛化作坚冰与利刃。金乌看上去还很年轻,近十年的厮杀未给他添上厚重的沧桑,像是仍在少年的年纪。可他身上都是纵横的伤痕,只有刺客与在江湖里浪迹的老手才会留下这般怵目惊心的痕迹。他杀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想杀他。

  可如今这两位老郎中并不是想杀他,而是想用他。

  “孙先生,陶家公子的毒不是还未解么?若是解不得,您有何打算?”

  孙大夫霎时汗如泉涌,那小仆役早去了前堂,他方才的蔼然笑意顿时一扫而空,面上的每一道深壑里都似是盈满了汗水。老者抖颤从袖里取出帕子,抹在汗津津的长须上。“这……实不相瞒,陶首辅一手遮天,气焰极盛。若是怠慢了那位公子,这医馆过不得几日…怕是得作了老夫的灵堂。”

  老医士一拱手,微笑道:“我听闻孙先生毫针术出自鹤行门,出神入化。此时有这哈茨路小毛头在此,何不用好此人?”

  虏获的哈茨路人常被世家养作药人,以备家中子弟染疾中毒。因为那毫针术正巧有一法门,将毒疏引入旁人身上,若单是将毒引出,难免损伤血气。而于男子而言,哈茨路血阴寒,正能与体中阳气相合,且哈茨路人遇毒难死,因而哪怕多引几次毒都尚且不会危及性命。

  孙大夫忽而想起先前在势族中得见的哈茨路药人。他们蓬发垢面,被锁于地牢之中,因被引了多次毒而面黄肌瘦,最终只得凄然死去。一只药人可金贵得很,千两银子都未必能换得来。

  而如今他们面前就有一个哈茨路人,能解得了被金尾树奎咬伤的陶家公子身上的毒。

  “这…此人似乎也是势家出身,如何得罪得了?况且外头还有个下仆候着……”孙大夫犹豫不决。

  老医士哈哈笑道:“哈茨路人要入了中原,皆是一介贱犬。如今天下,有谁能比陶家势大?孙先生,您那华佗在世、药到病除的名头可不能毁,定得治好陶家公子,这也是为医馆正一正名声!”

  孙大夫踟蹰片刻,定了定心,打开铁盒。里头列着一排毫针,精光锃亮。他挥手道,“劳烦让菖蒲、竹叶两位小僮带陶公子进来。”他盯着奄奄一息的金乌,神色凝重,说道:

  “我要把陶公子身上的毒…引到这哈茨路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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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换了顺序,不记得的可以瞅瞅前一章嘿嘿

第198章 (四十五)世无一处乡

  王小元正在医馆里的条凳上垂头丧脑地坐着,瞪着一双眼发愣,因为他一闭眼便能看见金乌惨白的脸庞在眼前晃动,鲜红的血迹直烙在了眼底。

  邻桌有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物,戴个覆杯轻纱帽儿,镶金圆领袍衫,蹬着鹿皮高靴,伸着胳膊放在石枕上,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两个分别名唤菖蒲、竹叶的小僮围着他打转,将胳膊创口处的黑血吸净,连漱嘴都赶不及,连忙给那公子哥儿扎上绢布条。

  那公子哥儿被缠好了绢布,立时变了脸色,一巴掌便呼在替他包扎的小僮脸上:“轻点儿都不知道么?你知道我这胳膊有多金贵么?”

  小僮菖蒲捂着脸可怜兮兮地道:“不知道,公子。”公子哥儿伸手把另一个叫竹叶的小僮也扇了清脆的一耳光,怒道:“比全刨了你俩家祖坟都值钱!”

  王小元微微侧过脸来看他,却沉默着没说话。他总觉得似是在那公子哥儿身上看到了他家少爷故作跋扈时的影子,自打从第一回 见面起,他就知道金乌本是没有世家的骄矜气的,那个人像周身生了刺,对谁都是副淡漠疏离的模样,可对自己却偏不同。

  布帘后似是传来击掌声,啪啪两声脆响。菖蒲与竹叶踩着小碎步跑入帘内去,不多时又跑出来恭敬地向公子哥儿道:“陶公子,孙大夫请您入内。”公子哥儿冷哼一声,捂着胳膊站起身来。王小元瞥见他胳臂上留着道口子,像毒蛇獠牙咬开的小口,红肿了一片。

  疑窦油然而生,王小元总觉得古怪,小间里仅有老医士与孙大夫二人,可为何不先给他家少爷治病,倒喊了个后来的跋扈子弟入内?那姓陶的公子哥儿入内过了些时候,他犹豫半晌,还是蹑手蹑脚地随了过去。

  小仆役猫着身子,趴在布帘缝隙里,偷瞧着里面的光景。只见老医士与孙大夫已在榻上摆开条软绒巾,将铁盒中的毫针用沸水煮了拭过针尖。金乌仰面躺着,依然是一副昏迷不省的模样。那公子哥儿一入内,俩小僮便给他拉上张圈椅,铺上软垫,舒舒服服地伺候着。

  老医士背着手微笑道:“陶公子,方才我同孙先生谈过一番,您这金尾树奎的毒着实如麻综乱,恐怕寻常法子解不得。”

  陶公子先愣了一愣,“解不得?”他呆了片刻,又钝钝地问:“真解不得?”沉默了一会儿,他猛地跳起来,抓着胳膊凸着两眼道,“孙大夫,你不是号称成邑第一妙手么,区区一条长虫的毒都了结不得,我爹拨你的银两都打了水漂么!这医馆还有甚么颜面开在成邑街上?”

  老医士笑道,“陶公子稍安勿躁,自然是想到了解您毒的法子。”说着便抓起金乌的手腕,拈起一枚毫针抵在腕口,“陶公子,正巧今日我等收治了个哈茨路人,此人脉象虚浮,又身负奇毒重伤,还吊着一口气,正恰能借毫针法将您身上那金尾树奎的毒引入他身中。”

  陶公子赶忙捋袖伸膊:“赶紧的赶紧的。你俩先救我,我才有条命听你二位慢慢道妙手回春的能耐。”

  孙大夫闭目长叹:“想不到为保这医馆名声,竟要害一人来救一人,又何曾称得上‘仁心仁术’?”

  陶公子撇嘴,指着昏睡的金乌道:“嗐,老孙头,你想错了。我不但是人,还是人上人,他非但不是人,还只是条为害中原的蒙兀儿狗,你这‘害一人救一人’值得。”但见孙大夫眉关紧锁,频频摇头,却已伸手拈起毫针。陶公子见了那尖利毫针,浑身先抖瑟了一轮,可目光游移逡巡到金乌惨白的面容上时,他却忽地眉头一跳,忽问道:

  “两位老大夫,还有救我的其他的法子么?”

  老医士笑道:“有倒是有,可这金尾树奎毒甚为繁复,下药时免不得药性相冲,恐怕会教陶公子您废去一二只手脚,坏几个脑袋。”

  陶公子哆嗦着摇头:“那算了罢。”他转头望向不省人事的金乌,伸手扳过他面颊仔细打量了一番,一面思忖一面道,“这哈茨路人生得倒挺好看,比兄长买的几位高丽奴都长得干净,拿来做药人可惜了。只是我总觉得这面相似曾相识,不知在哪儿见过……”

  孙大夫已拈起毫针,缓缓向金乌腕中刺去。这毫针本是入体则软的,不知为何针尖刺入肌肤时金乌却猛地挣了一下,像鱼儿摆尾似的猛颤。孙大夫与老医士吃了一惊,霎时间扑上前去按着他手脚。王小元在帘子缝隙里瞥见金乌眉头紧皱,似在昏睡中极为痛苦,攥拳的手上突起青筋,似在随着微弱的心跳缓缓搏动。金乌气喘频频,口里发出断续的呜咽声。

  刹那间似有一根细弦于头脑中崩断,王小元疯也似的扯开帘子,扑上前去,一把扭住两位郎中的后襟。他两手一旋,倏时发力,立马便将两名老者甩开,砸在药罐子堆里。此时仿若一切清规礼法皆被抛之九霄云外,王小元使劲儿捉住陶公子的脖颈,两眼里现出鲜红血丝,喝道:

  “…不许碰他!”

  陶公子被掐得懵了头,又被摔进罐儿堆里,大骂:“耳屎糊眼的,谁家的村驴崽子啊!”

  王小元抿着嘴没说话,他知道这儿没人想帮他,没人愿意救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兴许这些人并不奇怪,只有他是怪的,蒙兀儿人在这儿人人喊打,恨不得诛之为后快,他知道金乌撑着旁人的白眼活到如今着实不容易,可没想到这世道根本就没想让他活。

  王小元垂着头,飞快地用大氅盖住金乌头脸,把他重新背起,逃也似的撒腿奔回篷车上。陶家公子的伴当泄洪般地涌进街里,到处尽是杂乱的嚷声。王小元挥着红缨鞭子吆喝,总算驱车从医馆前逃开,奔向微暗的四野。

  接下来的半日里他饱尝辛酸,哪处的医馆与病坊皆不愿收他家少爷。不是觉得无药可救,死在堂里不吉利,便是拿斜眼瞧蒙兀儿人,觉得不应救条贱命。最好的一次是王小元讨到了只水炉,将天府疾馆的吴郎中给的药包里余下的一半儿的药全煎了,给金乌服下。金乌昏睡得安稳了些,眉宇间的痛苦之色渐渐消褪,可依然苍白而羸弱,仿佛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王小元给他理了理发丝,盖紧了大氅,却瞥见他紧紧攥着拳,攥得指节发白凸起。王小元忽而想起方才在医馆里时金乌便是紧握着拳,便努力按着他虎口,一点点把手指扳开。

  只见金乌的手心里躺着一枚铜钱,边缘都磨得光滑可鉴,看不出字样。王小元眉头微微一提,他可不知道金乌什么时候将一枚铜钱握在了手心里,还攥得如此之紧,仿若将性命身家押在了这一枚小小的铜钱上面。但是一刹间,他似遭五雷轰顶。他似乎明白了事实的真相。

  篷车在黛色的天野里悠悠地停下。王小元拉紧缰绳,从前室里跳下来,塞好车轫,钻进车篷里。他弯下身来摸了摸金乌的额,还略略的有些滚烫,手脚却冰凉得吓人。他俩沉默地紧挨在一起,王小元望向窗外如海潮般波散开的薄云,如小小的鸡卵般被山影托起来的夕阳,悄然地握紧了金乌的手。

  “少爷,少爷…你醒着么……”王小元轻声唤道。

  王小元喃喃道,“我去了很多地方,可没人愿意帮咱们一把。真是古怪啊,我听了你的话,自去天山门后一直在救人,有千万如云的人挤攘着想要我来救。可如今我想有人能拉我一把,却连半个人影都寻不见了。”

  “你会不会怪我?”王小元转头看他,眼里噙着泪花。金乌靠着车舆的板壁,微弱地呼吸着,似是已坠入了梦乡,“我要是寻不到人来救你,就这么看着你毒发身亡,你到了阴间会不会怪罪我?”方说完这话,他便用力地在脸上拍了几个巴掌咒这话不吉利。

  他想,若是金乌醒着的话,定会露出那副最拿手的讥讽神色,抱着手冷嘲热讽似的望着他,说一段阴阳怪气的话儿。

  像:“自然如此,王小元,你向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个大夫都寻不见,果真是个废物!”如此这般。可如今他快连金乌都见不着了,十年来他俩都没真正碰一回面,说一番交心话儿,而是在猜疑与争斗里耗去了不少时光。

  呼吸声犹如细线,颤颤地在死寂的车舆里绵延。

  王小元呆坐了片刻,最后深深地将脑袋埋入手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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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四十六)世无一处乡

  晨风挟着炊烟袅袅飘升,微凉中裹着一丝暖热面香,赤里街头上走贩渐多,熙熙攘攘地如蚁列行进。河边的棚户外站着几个洒扫的妇人,正握着瓢子往石地上泼水,白亮的水珠飞溅开来,在青砖上绽开如花儿般的深色印痕。

  王小元把马车停在间七间大小的药铺子前,到车舆里替金乌掖好身上盖着的大氅,从荷包里摸出些碎银,转身跳下杌子,跑入药铺子里。吴郎中给的药大半在昨日煎完了,索性纸包上还写着些药名,他得再添些备着。

  铺子里的伙计看了纸包上的方子,替他从柜里抓药研粉折腾了好半日,王小元不经意间往门外晃了一眼,只见绶鸟楠木槅子外似是闪过两个人影,在车舆边停了片刻。那两人似是有些古怪,虽一身粗布麻衫,却长缰驾着两匹好马。王小元眼目昏花,却先起了疑心,赶忙拾掇了手边的药包火急火燎地踏出门楹。

  “谁?”

  接连喊了几声,皆不见动静。王小元满心疑窦,手先搭上了腰间用布条缠着的刀柄,往车边转了两圈。可唯有帷裳轻动,布帘在风里漾起了细小的漪纹,王小元才将布帘往车舆里塞了一塞,转头却听见药铺子里有伙计在唤他。

  “客人,您那粉碾成了,我替您用桑皮纸裹着,成么?”

  “…成!”王小元草草应了一声,再撇了一眼,只见街头人来人往,皆是些袄衫麻裤的走贩,正挥汗吆喝招呼着经行的人,遂勉强压下心头疑惑,回身往铺子里跑去。

  吴郎中开的方子古怪,看着虽是些常用的草药,配的量却都不循常规。不过先前给金乌饮了几次,倒是止了吐血之症,因而倒也信得过来。伙计拿白线缠了几圈儿,把桑纸包递到王小元手里,带着惊色道:“这药性看着挺猛,还要磨粉么?兴许会伤了肠胃,还是冲汤剂的好。”

  王小元犹豫笑道:“我也是照着大夫的方子来,权且用着。多谢了。”

  他揣着药包子出了药铺门。纸包沉甸甸的,王小元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先把纸包放在车舆里的藤椅上,于是便踩着杌扎掀了帷裳钻进里面。

  可方一钻进车舆内,马车竟开始微晃。前室里隐隐传来“哋、哋”的喝令声,同时只听得几声柳条脆响,竟是有人抽着马驱车而行!颠簸之下王小元一头磕在棚子上,撞得眼冒金星,回过神来时赶忙手忙脚乱地滚进车舆里。

  还未等他细想究竟是谁偷摸着钻进了前室里,便听得一个和缓却不失讥嘲之意的声音笑道:

  “…别来无恙,金小元。”

  王小元猛地抬头,手脚却已然冰凉微汗,不可抑止地发起颤来。他先瞥见了车板上踏着只布锦乌靴,另一只脚轻薄地翘着,藤椅上正坐着个人,一身金珠坠领芙蓉锦衣,两眼笑得犹如弯弯的月牙,正微笑着望着他。

  这人生得与金乌一模一样,哪儿都相像,独有两只眼透着阴寒的光。王小元猝然震惊之下扫了一眼车舆内,空荡荡的,似是只有他俩。

  一刹间似有霜雪降顶,先将心凉了半边。这人微笑着转着手里握着的琉璃小盏,微抬起下巴示意他。“坐。”

  过了好一会儿,王小元才警戒地爬起身来,在那人对面缓缓坐下。车舆仍在摇晃,他俩沉凝地对视着,隐约听得柳条使劲抽在马皮上的声响,有人正坐在前室里赶车,一路似是撞翻了不少棚铺子,生菜色的陶罐子、盘儿碟儿被摔成齑粉,还遭来了被马蹄撞得浑身淤肿的行贩的闹哄哄的叱骂。

  车舆外鸡飞狗走,两人间却是鸦默雀静,剑拔弩张。许久,王小元警觉地开口:“少爷……金乌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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