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8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他在心里暗骂起金乌来了,那人看着便是个小气巴巴的人,若是出了资州的地界,多半是一点忙也不愿帮的。

  除却让令鸽帮忙传求援信外,他还颇费了番心机,在飞奴喙上缚了火石。候天楼的令鸽来回皆有定好的日子,玉乙未算好了,今日就该是令鸽飞回的时候。他在鸽笼的食槽里也放了黑火末,接好了火绳,待鸽子啄食时便会引燃笼舍,把候天楼刺客引开。

  但如今天降骤雨,他心中的盘算皆泡了汤。

  女孩儿轻轻地叹气,眉目里写满了悲伤:“怎么会有人来救我呢?天山门的各位师兄师姐早已命丧于候天楼刺客之手,我也不过靠着木家的名头才能苟延残喘至今,其余人死的死,伤的伤,连……连跑的气力都没了。”

  提起天山门的其余弟子,玉乙未心中亦惴惴不安。他点燃了山窟岔道里的黑火末,虽说应不至于伤及地窟中关押的弟子,可他实在无法分神去救他们,只得把开铁笼的钥匙打落到他们身边。如今他只愿有门生能顺利摸到那开铁笼的钥匙,从山窟中逃出去。

  “有…有人来救你的。”他见玉丙子黯然神伤,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女孩闻言,抬脸错愕地与他对视,雨水从额前的一绺绺秀发滴落,仿佛将两目染得愈发湿润。

  玉乙未也略耳红面赤,道:“我不就是来……救你了么?”

  小师妹笑了,“可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呀。既不知道你为何要救我,也不知你究竟是人,还是候天楼里的鬼。”

  她口上如此说,可先前跟着他的脚步却没停下。兴许她已觉察到事实真相,却觉得若由她开口并不好。玉乙未心里叹了口气,余光瞟向自己那条被包扎妥当的伤腿,玉丙子一定是信他的,这才连自己的伤也肯医。

  树林里的灯影飘近了,玉乙未心间冰凉,道:“我们现在得快走!”

  “走?可这儿四处都没有路……”

  土坡已被雨水冲垮,往下极陡峭。纵然施展轻身功,也不知会跌到黑漆漆的林中何处。

  玉乙未从板车上解下麻绳,把黑火末包用桐油布盖着,放在玉执徐身边。他四下张望,只见坡边有一枚巨石,使劲踏了几脚依然纹丝不动,看来极为稳固。于是他便把麻绳捆在巨石上,又叫过玉丙子,将绳圈套在她腰间。

  “从这处下去,现在来不及一个个打绳结了,踏着土壁下去便成,和咱们往日修习的跑墙功夫差不多。待到了底下,你扯三下绳,我在上头把它割断,断了那群候天楼恶鬼的追路。”

  他望了一眼麻绳的长短,又试了试松紧,在心中掂量了一下,恐怕只能从这处送下两个人。现在送了个小师妹,再将玉执徐也用绳索拴牢了,慢慢送下去便成。

  半晌没见回应,玉乙未转头一望,只见玉丙子苦笑着道:“你方才说…‘和咱们往日修习的跑墙功夫差不多。’”

  “嗯…对,怎么了?”

  玉丙子道,“你也是天山门弟子,对不对?而且你还让我先下去,自己在上头割断绳子,你就没想逃,想在这儿送死?”

  一时间,玉乙未不知如何回答,只在心里暗骂自己说漏了嘴。可这时只觉阴风阵阵,听得冲天喊杀声从林中传来。再转脸一看,只见面貌狰狞的鬼面在遥远的雨雾的另一头隐隐浮现,铜面上跃着森森天光。

  “别管那么多了!你要知道我的名字,过后我再告诉你便是!”

  玉乙未颤声道,他根本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的机会,说不准至死小师妹都不知他是谁。他奔到玉执徐身边,伸手就要给他缠上麻绳。

  先前吸了些烟末,此时玉执徐已然转醒,精神略好了些,倚着板车缘频频喘息。见玉乙未凑近,他断续道:“乙…未,你……不走么?”

  “你…你们先走,我过后便会追上你们!”

  “骗人……候天楼…刺客……太多了,你对付…不过来的。对不住,我没想到……这里…无路可走。”玉执徐吃力地道,颤抖着支起身子,往林中张望。他说得不错,目之所及尽是荧荧火光。候天楼刺客如云涌来,而他俩一人动弹不得,另一人也身上带伤。

  玉乙未拼命摇头,“这事你也料不到,是天灾,错不在你。”

  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他们身上,深夜寒意沁入心底。玉执徐忽而发问:“你在车上……放了…黑火末,要如何……点燃?”

  这个问题玉乙未并不想回答,抿着嘴没说话。这黑火末包是他想用来甩脱候天楼刺客而备的,没有火绳。他的想法就是把玉执徐、玉丙子二人送下土坡,自个儿点燃了黑火末包去死。如今雨势小了些,说不准还能把候天楼刺客炸个七零八落。

  见他不回话,玉执徐缓缓地叹了口气,艰难地道:“我不能……自己一人…走,你也得来。你先拴好…你自己。”

  玉乙未犹豫着把绳圈套在自己身上。他已经把小师妹给放下去了,如今这麻绳细,禁不得两人重,所以他打算虚晃一枪,缚好玉执徐后自己便从绳圈里脱身出来。

  他把自己草草套了一番,也将绳索绕过玉执徐身子,这时却听得玉执徐低语:

  “…对不住。”

  “有甚么好对不起的?我救你是应该的,你先前救了我这末多回,若是没有你,我今日也绝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执徐,我有好多话都未和你说过,还想与你寻个好地儿促膝长谈,所以你绝不能死。”玉乙未埋头给玉执徐拴上绳结,可兴许是紧张过了头,手指拙笨,怎么也结不成。

  玉执徐吃力地抬起手,他手掌残缺,仅剩了几根指头,玉乙未瞥见时只觉心酸。他将手指抵在玉乙未胸前,勉强地从面目全非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我也有…很多话……想与你说。”

  雨声沙沙,仿佛正沧凉地奏着哀曲。在愈渐逼近的火光中,山林中割出一道明与暗的界线。玉执徐的面庞仿佛在氤氲的烟气与火光里朦胧起来,一切都仿若梦中的光景。

  一点不安之情犹如藤蔓般爬上心头,玉乙未急切道:“你…你想与我说甚么?执徐!”

  “正是因为…以后没有……与你说话…的时候了,所以我才…想对你说一声……‘对不住’。”

  玉执徐的手指缓缓移向他胸口,霎时间,玉乙未浑身震颤,可却像化作石块似的无法动弹。雨落声格外清晰,成千上万的水珠自晦暗的天穹中坠落,于地上四分五裂,溅起冰凉雨花。

  他眼见着玉执徐按上了他的膻中、云门穴,一刹间,似是有流电将他浑身贯穿。玉乙未惊愕失色,却如木人儿似的动弹不得,他被玉执徐按住了穴道,周身麻痹而使不上力气。

  然后,玉执徐颤抖着将缠在自己身上的麻绳取下,光是抬臂的动作仿佛就已费尽他全身气力,连裹缠在身的细布也渗出淡红血色。他从玉乙未衣中取出火折子,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推了一把玉乙未。乙未只觉浑身脱力,往后跌去,继而一脚踏空,落进细密的雨点里。

  “…执徐!”

  玉乙未倏然失色,惊呼道。他被玉执徐推下了土坡,绳索在泥水里急速抽动,像飞蹿的长蛇。

  于那一刹那间,他明白了,玉执徐与他抱的是同样的心思!从这处只能下去两人,余下的一人要割断拴住石上的麻绳,引燃黑火末包,若不是被追来的候天楼刺客千刀万剐而死,就是被黑火末炸得破碎支离。

  惶然间,玉乙未颤声高呼,一颗心剧痛离析。玉执徐点了他穴道,他动不了,只能在空中不断坠落,眼睁睁地看着坡边的玉执徐离他远去,人影渐渐模糊成小小的墨点。

  痛苦的浪潮席卷上心头:他没能救玉执徐,反而总是三番五次被这人所救。活的人不该是成事不足的他,而应是玉执徐才对。玉乙未拼命伸出僵直的手,却只抓住了湿润而冰凉的雨珠。

  在昏黑的视界里,玉执徐朝他恬淡地笑了,尽管脸上血肉模糊,笑容却依旧是往日的那般模样。只是那笑容染上了悲戚,似是要与人诀别。

  他道:“对不住…乙未。”

  “若有下辈子,我们……再做朋友。”

第257章 (四十五)尘缘容易尽

  在坠下土坡之时,玉乙未心中一片茫然。夜色寒寂逼人,浓云连天蔽月,冰风凉雨蚕食着他的心神。

  他拼命挣扎,一遍又一遍地回问自己:为何不抓住山岩,回到玉执徐身边?为何他会没觉察玉执徐的眼神,中了计动弹不得?为何他当初在坑道里寻麻绳时不再多寻几条,致使如今的他们陷入危境?为什么他当初会把黑火末包放在玉执徐眼下,让那人有了寻死的心思?

  心绪纷乱仿若交错乱麻,最终汇作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一个将他的心底刨得鲜血淋漓的疑问:

  “为何…我救不了他?”

  冷风犹如刀锋,割过脸颊。玉乙未自喉中发出几近无声的、嘶哑的吼叫,从土坡上兀然坠落。

  腰间的绳索吊着他,能让他不致摔死,身体自麻痹之中渐渐恢复,玉执徐方才点他穴道时虽用尽气力,却毕竟身负重伤,只能让他僵板片刻。但他回过神来时,他已被推下了土坡。

  玉乙未艰难地动起了手指,勉强牵住麻绳。他费力地往土石间一踏,只觉两腿如寒冰解冻一般渐渐有了知觉。他咬紧牙关,决定待知觉恢复之后便想尽办法顺着麻绳攀上土坡,回到坡顶,去救玉执徐。

  执徐究竟救了他多少回?怕是已数不清了,从往昔在天山门之时,再到今日,他总是在蒙受玉执徐的照顾。可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无能为力,无法对玉执徐伸出援手。

  他的心中如火燎一般焦躁,玉执徐受了重伤,正如受人刀俎的鱼肉一般,只能任候天楼刺客拿捏,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但就在玉乙未手脚微能动弹的一刹间,土坡边上突然绽开一朵鲜红火花!剧烈的震颤席卷周身,细碎土屑扑头盖脸地浇下。他懵了头,只觉缠在腰间的麻绳忽而一松,他重重摔倒在地,骨碌碌地滚了几圈。

  骨头没伤着,但腿却似是扭着了。玉乙未忍痛爬起身,只见湿润草丛里有一抹洁白亮色,是一同从土坡上坠下的玉丙子。她身上的绳结没散,看起来倒是没跌着,只是擦伤了稍许,裸露在外的臂上挂着几丝殷红。

  “……执徐!”

  玉乙未惶然抬头,却见眼前飘下一截烧焦的绳头,在他错愕的目光之中颓然落在地上。

  天穹有一角被染成血红,雨势收了不少,有火正在遥远的土坡上燃烧。

  那是玉执徐所在的方向。

  心口仿佛出现了裂痕,继而从胸膛中传来了崩坍破碎的声响。当玉乙未回过神来时,他已像野兽一般绝望地扒拉着坡边的土石,狼狈而手脚并用地想要向上攀爬,指甲断裂,把染血沙土攥进手心里。

  “执徐…执徐!”玉乙未颤声大嚷,“你在哪儿?你还活着,对不对?我这就过来,你撑住……我这就来救你!”

  他像疯了脑袋,也许是眼里血丝充盈,看甚么都带着血色。可下一刻,他胸中滚沸的热血便倏然凉透。

  因为在高耸而遥远的土坡边,忽而探出了一张戴着鬼面的脸。

  起先仅有一张,后来便如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数张。青面獠牙的恶鬼向下张望,凑在一齐说话。有几个隐约的字眼飘入玉乙未耳中,刺客们的声音纷杂作响:“逃了!”“追!”“…将人杀了!”

  玉乙未失神地伫立在原处。候天楼刺客出现在此处,正恰说明了玉执徐没能拦住他们,且已命丧黄泉。

  执徐在上头点燃了黑火末,他伤成那般模样,一定连动弹都如有登天之难。而他也定是拼尽气力吹燃火折子,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黑火末包,推着板车落入候天楼刺客之中,然后在烈火中痛苦挣扎,化为焦炭。

  火光渐小了,最后湮没在夜色里。玉乙未颓然站着,漫天雨珠落入眼中,仿佛往他的两眼灌入两片汪洋。他已分不清滑过面颊的是雨还是泪,只觉每一道都带着痛彻心扉的沧凉。

  他忽而觉得很累,光是站着便已竭尽全力。于是玉乙未往后倒下,身躯重重地砸在泥水里。

  “到头来,我还是一事无成,甚么也做不到。”他想。

  “我这一辈子未尝得胜,一直不停地被老天爷挫败,活过的日子全都是由败绩与缺憾堆砌而成,所以这回我一定也回天乏术,一定救不了人。”

  夜幕垂临,将玉乙未的视界紧紧裹覆。此刻他心力交瘁,甚么都不愿去想。仿佛只要不去理会与思考,玉执徐引燃黑火末包而死、天山门弟子被候天楼刺客屠戮残杀、垂垂老矣的父亲倚门独守的事便会一笔勾销。

  身体各处都疼痛欲裂,额上仿佛烧起了一把火。玉乙未昏昏沉沉,似乎坠入浑沌泥沼之中。他睡在鼓噪的骤雨里,宛若一具朽坏的枯木。刺客们杂乱的脚步声、交谈声遥遥传来,向他逼近。但玉乙未已无挣扎的气力,他只想长睡不醒,任凭身躯腐烂在这昏天暗地里。

  昏昏沉沉间,似是有人背起了他。

  那人背着他沉重的躯壳,艰难地在泥水间跋涉。玉乙未听见了吐息声,一声叠着一声,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像一团飘忽不定的雾气。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眼前有乌黑秀发摇曳,背着他的人侧脸秀丽,肌肤凝脂似的雪白,便是在黑夜中也似发出淡淡微光。

  “丙……子。”玉乙未喃喃道。是玉丙子背起了他,她看上去就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儿,可如今她却咬牙喘息,将他笨重的身躯负在肩上。

  “你的腿伤了…是不是痛得走不动路了?”玉丙子喘着气道,“没事儿,你先前救了我,我也会…带你出去。”

  玉乙未疲困之极,上下眼皮粘连,他轻声道:“执徐…还在山坡上面。”

  “那是…执徐师兄么?”玉丙子沉默了。玉乙未不知她此时心中究竟掀起了何等惊涛骇浪,他贴着她薄薄的脊背,只听得有一颗心在其中突突跳动,每一下都有若撞钟。她喟叹了一声,嗓音发颤,“嗯,对,那是执徐师兄。”

  “我没能救他…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我甚么忙也帮不上……每次都要害他劳心劳力,甚至把自己性命也搭了进去…!”玉乙未泪流满面,颤抖着将脸埋在玉丙子背上。

  “为何活的不是他,而是我!当初被候天楼捉去的就该是我,被折磨得不人不鬼的也应是我!我活着究竟能有甚么用!”

  他声嘶力竭,恸哭流涕地发泄了一通。冷雨沙沙落下,像是天穹顶上淌下的泪水。

  玉丙子默然地倾听着,良久,她轻声道:

  “我想…与你讲个故事。”

  她的声音清亮而和缓,让玉乙未想起在清晨里汩汩流淌的锦江,扬起的浪花轻灵落下,水珠坠入丝缎似的河面中,像拨着银铃似的脆响。不知怎的,他渐渐安静了下来,狂跳的心渐趋平静,在她的娓娓道来之中醺然欲醉。

  “陵州往西三里,是我的家乡。我在一个山谷里长大,出来时也只凭着一股冲劲儿,没见过甚么世面。一路被人拐骗,流离失所,最后到了天山,被执徐师兄捡进了门里。可我毕竟不懂规矩,虽有了玉珠,一切都是从头来学,自然也比不上各位弟子。”

  “那段日子真是辛苦呀,我总是笨手拙脚,净给师兄师姐们添麻烦。起先连剑也把不住,也不懂得有早课、晚课,入剑阵时总踏错罡位……犯的错实在太多啦,所以谁都拿白眼瞧我。”玉丙子苦笑一声,怀念似的扑闪着眼睫,浅色的樱唇开阖。

  “那时的我丧气得很,心里甚而想着,反正于这个门派而言,我本就是个外来人,不该在名册里列有名姓,还不若拣个时候出了山门,哪怕是冻死在雪原上也罢了。我时常在想,我为何活在这儿呢?若是没有执徐师兄相救的话,我早就化作雪原上的白霜了。”

  玉乙未浑噩地听着,心中不免觉得讶异:原来受尽人宠爱的小师妹竟也有过这般遭人厌弃的时候。他看玉丙子模样生得清丽,颇得同辈喜欢,却不想也曾与自己一般遭人嫌厌。

  “但是,有一天我忽而改了主意。”

  雨声吵嚷,每一粒水珠坠入泥潭中的声响都仿若清晰可闻。玉乙未的心也随着这雨声一同喧哗叫嚣,怦怦地跳着。

  玉丙子拖着他,嗓音脆生生的,怀念似的道:“那一日,我又笨手拙脚地犯了错,在晨练时的九曲灯阵里踏错了位。大家伙儿都睃着我发笑,口上虽不说,心里却把我轻看到了底。我烦闷之极,晃到冰池边发呆,看着冰面倒影愣愣底想:‘是不是只要跳进这冰窟窿里,甚么烦恼都不会有了?’如此一来既不会被人笑,也不会被人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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