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8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刺客微笑,“因为我放心不下你,就跑出来了。”

  玉乙未扶额,他总觉得和水十九说话总谈不到一处。这人桀黠狡猾,总能在不知不觉间错开他们谈的话题,把话头引到别处去。

  “这无端鬼面不是你的罢?”玉乙未又问,他记得无端鬼是往日监看自己的刺客之一,冷漠却易怒,每回与这刺客碰面都似撞到了一块铁板。

  “我偷了他的鬼面,混进他们里了。反正水部的这种换人皮囊的活计可做得多啦,其余人竟也没发觉。”水十九吐舌道,继而叹了口气。“不过啊,我现在正受着重伤,如今正是吊着一口气同你俩说话。喂,胥凡,你再多说些话罢,要不然我要昏过去啦。”

  “他们如何对的你?”玉乙未忧心忡忡,伸手想碰水十九。可刺客却不着痕迹地闪过他的手,笑道。

  “唉,他们还没把握要定我的罪,无非只能上宽板和鞭刑。但我骨头着实是断了几条,再拖下去约莫是治不好的了。不过比起在这儿说闲话,我们还是早些逃的好。”

  听了这话,玉乙未惊愕,“你愿意和我逃?”

  他还记得上回他们二人吃酒时,他曾问过水十九要不要从候天楼这间血河地狱里逃出去。那时水十九疏离地摇头,淡声拒绝了他,说自己是回不到凡间的恶鬼。

  水十九微微一笑,笑里却漾着丝凄凉。“人死之前总有一二件想办的心愿,恶鬼亦然。”

  刺客又道,“你俩若是信得过我,便随我来,我带你们闯出这个山驿。”

  玉乙未微舒眉关,“自然是信得过的。”他转头对玉丙子轻声道,“师妹,你相信他么?”

  小师妹扑眨着眼:“师兄若是信他,丙子也并无二话。”

  “只是…话先说在前头。”水十九望向晦瞑天顶,沉重地叹了口气。

  “即便是我领你们走的那条路,也是险象环生,有群鬼环伺。”

  雨斜千尺,风起拔山,树枝草叶狂乱舞动,犹如妖魔般阻住前路。盛大的雨声仿若落雷,在山壁间逡巡回响。三人仓皇前逃,玉丙子掺着玉乙未,水十九跟在后头,给他们指路。

  “往左!”“绕过那棵树!”“拐个弯!”

  水十九一面喝道,一面频频回首后望。他在盯着仿若被黑雾萦绕的后方,那里正冒出一点点熠燿似的灯火。恶鬼们在搏杀之际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水部的刺客又多任斥堠一职,双眼明锐,很快便捕捉到了他们逃蹿的踪迹。

  忽然间,后方的水十九又道了一声:“停下。”

  玉丙子和玉乙未怔然驻足,回过身去。水十九将无端鬼面微微掀起,露出一个勉强而虚弱的笑容,“胥凡,我们在这里分开罢。”

  他的笑容凄沧而难过,身躯被飘风急雨吹得摇摇欲倒。玉乙未暗道不好,心里忽而一阵惆怅,却装作全然不知一般开口问道:

  “为何要分开?你不是要同我们一起走么?”

  水十九望了一眼身后的火光,轻轻地叹了口气。“这里已经是山驿外的地界,我已陪你们逃了一段,这便是心愿了却了。我不是与你说过么?我是从血河里生出的恶鬼,从哪儿来,自然就该归到哪处去。”

  “我向你指明了最后的路……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刺客的头颓然垂下,像被遽然吹折的树干。玉乙未顺着他的目光,将视线落在地上,只见一地水洼间游散着鲜红的血带,像松了丝的绸绫,从水十九脚下蔓延到密林深处。

  那是从水十九身上流下的血,黑绸衣遮住了他的血迹与伤痕。先前与玉乙未谈笑的时他的身躯便已千疮百孔,每一步都是在向黄泉路上迈。

  玉乙未失色道:“你…你怎么了?”

  水十九伸手扶住树干,身体重重地倚上,虚亏地笑道:“如你所见…不过是两只脚踏进了寿枋,就差人来给我盖盖儿了。”

  “你走吧,胥凡。我走不动了,也帮不上你甚么忙。”水十九颤抖着从腰间拔出剑,口里叹出的白雾散在夜色里,“不过帮你拦下一二个追来的人,倒也不在话下。”

  “不……”玉乙未喃喃着摇头,心里似是崩坍了一角。他忽而有些失控,粗着脖子声嘶力竭道,“你给我跟上来!水十九!我好不容易才交上你这个朋友,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没了?”

  水十九却只是微微抬头,望着他恬淡地笑,从颤抖的唇齿间逸出话语:

  “你也是……我好不容易…才交上的朋友。”

  玉乙未看着这孤仃仃的人影,突然间如鲠在喉。他怎么就没发觉水十九的伤势呢?明明先前就已见到水十九被痛打后奄奄一息的模样,明明他已察觉到水十九步履艰难,沉重万分。他总是如此迟钝,贪得无厌地想救所有人,却最终一无所有。

  他拖着伤腿,想要冲上去揪住水十九,把这人硬是拖走,却被玉丙子一把揽住肩头。小师妹眼眶嫣红,喝道:“…师兄!”

  凉雨顺着睫毛滑下来,玉乙未怔怔地低头,只听玉丙子压抑着哭声道:“他说的是真话……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

  在这两月间水十九一直在受候天楼刑房的折磨,恐怕受的已不单是脱皮抽筋之苦。玉执徐比他受的刑多些时候,就已被弄成了个废人。因而水十九面上虽作出一副风轻云淡之态,实则经受了摧胸破肝的苦楚。

  “胥凡。”正惶惑间,玉乙未忽而听得水十九轻声唤自己的名字,抬眼时正撞上他的笑容,“别耽心,我不是与你说过么?我在左楼主那处抽了死签,今夜死不了的。”

  玉乙未愣愣地听着他的话。水十九又笑道:“左楼主说我是受水鬼抱缠而死,是淹死的,那我今夜就不会死在候天楼的刀剑下。”

  “我会活着去找你,咱们要去杏花村吃酒,你要记得留个上好的席位给我。”

  黯淡的天光里,背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那犹如恶鬼似的刺客露出了向往和期待之色,笑意浅浅地堆在脸上。玉乙未认得他的这副神情,在送给他从未喝过的一罐黎檬酒时,在他俩哼着小曲儿勾肩搭背地溜进清园里时,水十九总是会这样天真而憧憬地冲他勾起唇角,仿若尝到了蜜饴的小孩儿。

  “真的吗?你真的…说话算话么?”不知觉间,玉乙未已涕泗横流,呜咽着问。

  水十九轻笑着点头。杂乱的脚步声越发逼近,刀鞘与系带的擦磨声汇作风浪。

  “我听闻候天楼刺客也接民间楼外的请托…我也想拜托你一事。”玉乙未狠狠抹去泪水,咬牙与他对视,“我想要你…一定要活着来找我!不许死在今夜,不许自轻自弃,我还缺一个酒友,要是你不来陪我吃酒,我就会被人耻笑,说胥凡是个没朋友的软骨头!”

  “所以我想求你……今夜不要死。”

  话尾渐渐低弱,玉乙未声泪俱下,像是要跪下一般央求似的垂首。

  水十九默然地听着他的请托,忽而颤抖着伸手。刺客嘶哑地开口:“给我报酬。”

  这话似乎并非出自贪利之心。玉乙未疑惑地望向水十九,对方的眼疲惫却清澈。

  刺客说:“有了报酬,才能叫请托。候天楼刺客一旦受命,便一定倾力相赴。不过咱俩相识这么久,给少些便成,如此一来我在完成请托之前绝不能赴死,直到你的愿望实现为止。”

  玉乙未将身上摸了个遍。顺袋是被收走了,袖袋里的月钱当初又拿去分予贿赂了守着他的刺客,此时他就是个穷光蛋,身无分文。

  他摸到了脖颈,忽而愣了一下。颈上挂着条红线,线上穿着枚物事,他捞出来一看,是一枚带着体温的铜钱。

  那是玉执徐给他的辟邪的铜钱,一直带在他身边。一面有着通宝字样,另一面却纹着鹌鹑纹。

  在候天楼中瞎混时,玉乙未从川西的刺客那儿听了些钱占术的门道,大抵知道这玩意意为平安。戴着便能祛邪避祸,求取安康。可如今他对自己的安危不再挂在心上了,比起自己,他更在乎他人死活。

  玉乙未将铜钱取下,郑重地递给水十九。纤弱的红线在风雨中飘摇,在铜钱的孔隙中滑动,倏忽飘向空中。

  “给我…活着回来。”

  千般话语堵在喉口,最后,玉乙未只能颤声道出这句话。

  水十九握住铜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勉力地从树干边支起身子。刺客转身面向后方密林,候天楼的恶鬼宛若城墙般訇然推进,抽剑的声响整齐划一,仿若雷鸣霹雳。这不是能独身一人对付的敌手,更何况是拖着重伤身躯的一人。

  “请托,我接下了。”

  水十九最后朝他侧脸一笑,笑容朦胧在雨雾里,“来日再会,胥凡。”

第260章 (四十八)尘缘容易尽

  候天楼刺客在出石栅地后都会在道坛上领过一支死签,签上写着他们的死法。这做法一来是为了确立楼主威名,二来是为了让每个刺客据签解能各得其所。水十九当时抽到的签是“水鬼”,左不正说他是被溺毙的,于是往后但凡有走水路的活计他一概不接,为的便是避开水鬼晏公。

  可纵然水十九向自己保证绝不会在今夜死去,玉乙未依然心头痛如刀割。他不禁胡思乱想,万一那死签上“水鬼”的意涵是水刑呢?候天楼刺客兴许会将身为叛徒的水十九捉起,施以滴灌之刑。且今夜疾风骤雨,哪儿也不缺水,水十九更是凶多吉少。

  “我…我是不是做了错事?我没有带他一起逃,把他撇在原处……”玉乙未喃喃自语,悔恨而愧疚地咬紧下唇。

  此时他与玉丙子两人同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猛风暴雨从叶隙间狂烈袭来,衣衫吸饱了水,拖得他俩步履沉重。

  水十九拦在他们后头,独自面对汹涌如潮的候天楼刺客,他们之间愈走愈远,直至水十九单薄的背影被夜色吞没。

  玉丙子摇头,眼神空洞而落寞,“怎会是师兄你的错?真要说有错,我更是错上加错,不仅没学好救死扶伤的本事,还连累大家至此,害乙未师兄你伤了面貌,还让执徐师兄枉送性命……”

  她叹着气,向黯淡的前方仰首。“但是如今再论谁的对错都已于事无补,咱们得先逃出去,不能辜负了师兄方才那位朋友的心意。”

  满耳充盈着沙沙的雨声,像是从穹汉里落下的泪水。玉乙未皱起了眼,呜咽抹泪,像是小孩儿一般抽噎起来。

  他不知道这个梦魇何时结束。从许久以前开始一切都似变了味,昔日能与天山门弟子谈笑耍闹的时光猝然飞逝,他身边的人一个借一个地逝去,独留他在这泥沼似的世间挣扎。

  以前他总有着出人头地的心愿,想从天山门出去后随着武盟混,挣个盆满钵满,买个五进的敞阔宅子,好好供着他爹,再娶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他想做个去吃酒时能胡乱给赏钱的财大气粗的公子哥儿,在街上晃得呼呼生风。

  现在玉乙未不想了。他只想回到刚入天山门的时候。那时他爹尚有满头青丝,皱纹寥寥几条。玉执徐还好端端地活着,依然每日清晨到内房前候他,与他打照面时肩上栖了一层薄雪。然后他会伸手掸下,并肩比足地与玉执徐一齐去武场前。

  此刻他只想回到过去,回到谁都还在人世间的过去。

  走了不知多久,暴雨依然滂霈,浇得他们身躯湿透,皮肉里都似是能拧出水来。路渐崎岖,泥淖难行。

  两人摸到了外围的鹿砦,木桩子密密层层地立着,像一片树林。玉乙未拔剑费力地砍倒了几支,好不容易才清出一个小口,探头往外一看,却又怛然失色。起先他见这山驿中有坑道时便已有所猜测,这处是山民们采铜银矿时留下的探矿场,此时鹿砦外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大坑横在眼前,坑缘陡峭,仿若阴府大口。

  从这处也许出不去,水十九给他们指了个大致的方向,可玉乙未转头一望,只见鹿寨犹如长蛇,蜿蜒到极目之处,也不知哪儿才是能让他俩逃出生天之处。

  “师兄…师兄。”玉丙子摇了摇他的肩,将他唤回神。她睁着漆溜溜的两眼,略有些惊惶,“你还跑得动么?”

  玉乙未低头看了一眼伤腿,血渗透了细布,被雨水洇湿后仿若一朵红云,稍一动弹便撕心裂肺地痛。他摇头,“怕是件难事。”

  “可…可是……”少女迟疑着向后张望,颤声道,“他们——来了!”

  甚至不用去问她话中的“他们”指的是何人,玉乙未便即刻心知肚明。转头一看,只见眼前忽而擦过一道寒光,竟是刀锋从鼻尖堪堪擦过。

  刹那间,玉乙未冷汗直流,翻身挟住玉丙子往后一滚,挂着满身泥水惊魂未定地起身。他们身前闪出数条黑影,鱼施饿鬼、金银鬼、拔口恶鬼…张张鬼面齐聚眼前,摆得满目皆是。候天楼刺客无声无息地蹿身上前,剑光轮转,风声朔朔。

  全都是候天楼刺客。恶鬼们群踞于枝梢、树后,涌动的黑雾间现出他们密密麻麻的身影。

  玉乙未分了些心神往身后张望,却不见水十九的身影。霎那间密林化作黑魆魆的槛牢,仿佛四面八方皆是绝路。那重伤的刺客只有一人,又怎能抵得住这浩大敌势?

  “水十九……水十九!”他绝望地叫道,却只听得林中幽幽回响,雨声簌簌不息。

  无人回应。候天楼刺客们犹如默无声息的磐石,牢牢锁在他四周。水十九一定是死了,恶鬼们无情地践踏过他的尸首,此时冷酷地矗在他眼前。

  小师妹猛然抱住他,往草坡里一滚。数支三棱箭镞插在玉乙未原先所在之处,箭杆密密麻麻。他俩滚到了坡下,葎草割伤了面颊手脚,浑身散架似的疼。

  玉乙未哆嗦着口唇,说不出话,半晌才喃喃道:“……水十九呢?”

  “我给了他执徐的铜钱……”玉乙未紧紧攥拳,将湿泥握在掌心里,他的泪水淌过玉丙子嫩白的指尖,“那枚铜钱我一直带着,哪怕是食不果腹、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都不敢花…”

  他惶然地呢喃,“我身上只有这一件执徐的物件了。我想让他带回来,我不想要他死,谁也不要死……”

  带着冰凉湿意的巴掌拍到了他的脸上,像突来的一道霹雳。玉乙未怔然抬脸,只见眼前是玉丙子泫然欲泣的面庞。

  女孩儿厉声道:“走出去!师兄,我们得从这儿出去!别的事儿一概都不要想。有那末多人都在盼着你活,你为何还要在这自怨自艾?”

  比夜色更为浓郁的黑影逼近,持腰刀的候天楼刺客毫无感情地俯视着他们二人。身后是天堑一般的深坑,身前亦是绝境。

  玉乙未牙齿格格战抖,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候天楼刺客,往日在车队里时都不曾有这么多敌手群踞。他望着刺客们手中提的凛冽的刀锋,上面正如红丝般缠着粘稠的血迹。玉乙未想起那些被自己放跑的天山门弟子,不知他们是否平安地从山窟中逃出?

  他忽而觉得身上一重,垂头一看,却见玉丙子瘫软在怀中。

  “师妹…你怎么了,师妹!”玉乙未伸手去摇她,却摸到她背上一片湿漉漉的温热。方才玉丙子抱着他闪开箭镞,却没避过刺客手中的长刀,背上开了一条狭长豁口。

  血汩汩地流,玉丙子秀眉紧蹙。她腿上也有一道刀伤,此时想拼着气力站起,却依然支持不住身子瘫于地上。

  玉乙未两耳嗡然作响。他搂着玉丙子,头脑一片空白。哪儿都没有路,他两人皆身上负伤,如何看都再无逃出生天的希望。

  小师妹却揪着他前襟,微弱地吐气,“为何……不信呢?”

  她的声音低弱,玉乙未赶忙俯耳去听。玉丙子凝望着他,雨花落在眼里,绽开一汪潋滟泪光,道,“你为何不愿信…你那位朋友?兴许他这时已逃了出去,正候着你呢。你还未去向他讨回那枚执徐师兄的铜钱,怎么就已灰心冷意?”

  “要我……相信他么?”

  “是呀。”玉丙子笑意真朴,眼神却一点点涣散,“一起出去罢,师兄。你若是没活下来去见他,不仅他会伤心,我也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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