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8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你是不急,我快急死啦。”王小元嚼了满口的糯米,口齿不清道,“我见着他的时候他都快死了,要是把他丢到不知哪处的荒郊野岭里,他岂不是死得更快?”

  他心里正着、倒着、横着、竖着地把金乌的名字读念写画了百遍千回,神态恍惚,似是在心里装满了事。

  钱仙儿笑道:“可我看你神色自若,不像着急的模样。”

  王小元说:“我念着能平心静气的玉女心法呢,从前些日子就叽里咕噜翻来覆去地念。醒着时念,睡着了在梦里也念,要是停了半刻,我保不准就心头火燎,非要把天府翻个底儿朝天不可。”

  说着,他三五下把粽子塞进嘴里,痛苦地吞了,梗着脖子打嗝道:“你究竟有没有消息?我是谢谢你把我从候天楼刺客那儿带出来啦,但若是并无打探消息的门道,那我也得早日向你们谢别,往别处去……”

  原本他以为金乌被颜九变逮住了,颜九变想以此来要挟自己,可夺衣鬼那时却摆了个假冒的人来试图唬住他,这反倒说明金乌并不在他手上。

  心口在怦怦地跳。王小元忽而回想起他带着金乌在成邑求医的那段日子,他入了孙大夫的医馆,却不想那处的两位郎中并不愿给金乌治病,还见金乌是哈茨路人,心生歹意要将金乌作了药人。那时他冲进去把不省人事的金乌背了出来,后来却发觉他家少爷手里死死捏着一物。

  那是一枚铜板。

  王小元起先给他换衣衫时瞧过,这铜板起先不在金乌手里,却不知怎地就被攥进了手心里。若不是金乌早已恢复了神志,握着枚铜板想作暗器使,伺机待发,那便绝不该在他手里。

  所以自那时起,王小元心里便隐隐有了些猜测。他想:金乌是不是——要借着病恙之态,来瞒天过海?

  但略一回想那狎欢之夜后金乌的痛苦神色,却又不似是故意装出来的。

  钱仙儿与他晃着手在竹径上闲步,轻松地道:“有些事的确急不得。沟里有位牛耳长老,小道消息颇多,听说连万事通都比不得。我正想借着今夜端午集会时引见你给他。”

  王小元的神色很委屈,“见了牛耳长老的面、问了他后,我便能知道少爷在哪儿么?”

  “今夜所有长老都会来,”钱仙儿露出狐狸似的狡狯笑容,“你不妨挨个问遍。”他没说能否问道,只是含糊地搪塞了过去。王小元虽不满,如今却也已并无其余出路,只得随着他在山中漫步。

  碧波漫漾,蝍蛉飞舞,两人在龙尾山中踏草而行。王小元望着钱仙儿的身影,不由得怔然失神。他与钱仙儿阔别十年,对方身板拔高结实了许多,眉眼里亦似是染了世俗之气,而他却似乎还和当年一样,还是个未长大的小孩儿。

  钱仙儿打往时起便是个爱在俗世里混的,总爱逮着机会就往镇里奔,看乐工歌僮咿咿呀呀地弹唱。王小元对世事懵懂,便常傻兮兮地问他些话儿,还反被他嘲弄。

  如今王小元与他重逢,也有一肚子话想同他说,可不知先拣哪个问起,竟支吾着开口:

  “仙儿,我有话想……想问你。”

  秃瓢脑袋动了动,钱仙儿笑眯眯地回眼,道:“你说。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小元赧然问道:“…我总是做梦……梦见做那档子事,该怎么办才好?”

  详细的他不敢再说了。他也总不能对自己以前的好兄弟道他有个心魔,而那心魔夜夜来找他风流,倒凤颠鸾。

  钱仙儿猝然驻足,他转头把王小元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一番,诧道:“…你?”

  这也难怪钱仙儿心里奇怪,虽说按王小元的年纪,早该到了行嫁娶之事的时候,但这小子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又一副爱受人骗的软脾气,钱仙儿总觉得他该打一辈子光棍。再加上这小子从幼时起便生了副白净秀气的模样,镇里姑娘家常嫌他没英武之气,虽心里欢喜他做个捣蛋的弟弟,却是不乐意他做意中人的。

  王小元的脸红得像熟了的虾子,蔫下头去小声道:“嗯。”

  他现在怪自己当夜怎么就不甚呛了混了牵肠草的井水,害得他不得不同金乌行事,头脑里还尽是他家少爷的影儿,连念玉女心法都镇不住。

  看他蔫头耷脑地跟在后头,钱仙儿叹气,闭了眼佻达笑道:“小元呀小元,想不到呆脑袋也能开窍。是和哪个姑娘?”

  “嗯…”王小元眼珠子乱转,“有钱但凶巴巴的姑娘。”

  “不错,傍人需傍多金人,做鬼还做风流鬼。”钱仙儿道,“多做几次不就成了?”

  王小元:“……啥?”若说先前他只是脸红,如今却是直接烧起来了,面上红得似能滴出血来,口齿不清地颤了好半日也憋不出一个字儿。

  钱仙儿笑呵呵道:“你那是少做多怪,有甚么好羞的?如今你也到这般年纪了,我劝你也别去寻你家那劳什子少爷了,和你那老相好一块儿做对鸳鸯,远走高飞,岂不快哉?”

  王小元猛地摇头。

  休说多做几回了,要是金乌还活着、还能动弹,第二回 就该把他往死里打。

  他俩踱步到了竹楼前,那竹楼分二层,底下摆着丛丛簇簇的几缸杜鹃花儿。明艳的红花里坐着些蓬头垢面、叫花子似的人物,人人手里支着竹杖。那些便是恶人沟的山鬼们了。

  此时一见钱仙儿与王小元走近竹楼前,山鬼们立时站起,毕恭毕敬地往钱仙儿行礼。

  钱仙儿如今是恶人沟里的当家,却也并无架子,当即抱拳一一还礼,笑道:“各位近来可好?”

  山鬼们叫嚷道:“当家来龙尾山看咱们,比吃甚么山珍海味都好!”说着便嘻嘻笑着从自己怀里掏出些贡物交给钱仙儿,有半个馒头,有几枚断了口的铜钱,还有竹编人儿。这是恶人沟里的规矩,凡是见了当家都得上供,不管甚么破烂玩意儿都行,只消聊表心意。

  众人交着贡物,钱仙儿也笑容可掬地将两手并拢,合作碗状,作出一副乞儿的模样来接。待一一道完好后,有人指着钱仙儿身后的王小元,粗卤地开口问道:“这位是谁?给当家纳过贡了么?”

  “这位是王小元。”钱仙儿笑道,“王当家抱养的子息,现在回了沟里来了。”

  当听到“王小元”三字时,山鬼们倏然变色。

  王小元看得清楚分明,那是嫌恶、痛恨的神色,但这神色转瞬即逝,众人也不愿拂了钱当家面子,立马换上一副欢天喜地的脸孔,闹哄哄地聚上来。

  有人嚷道:“我记得这小子!当时和钱当家感情可好了,你俩成日巴在一块儿,嘿嘿,臭味相投!”

  “不错,这小子看着呆头愣脑的,心思可坏得很,一肚子黑水!哈哈!”

  山鬼们将王小元团团围住,一个个冲着他讪笑。王小元被他们眼里闪的精光吓着了,嗫嚅着道,“怎、怎么了?你们都跑来瞧我作甚?”

  他被一群尘垢满身的叫化子们挤在中间,本就已难受,不知怎地又有人摸起他身子,像在掂量他身上有几两肉。众人啧啧称奇,又交头接耳,不时心怀鬼胎似的瞟他两眼。

  “今夜咱们庆端午,各长老都来一同耍闹。”

  众山鬼搓着掌,不怀好意地嘿嘿发笑,有人从竹竿子上扯下一件红艳艳的裙裳,展在他面前。“咱们瞧你模样端正,也正巧少个跳舞的姑娘,你来顶着,成不成?”

第263章 (五十一)痕玷白玉珪

  王小元一口回绝:“不成。”

  这不是他第一回 遭人这么戏耍了。打小时候起,恶人沟里的山鬼凡是要借女娃子去行骗的、混进秦楼楚馆里的,统统都会找他来顶个数儿。他眉目疏朗,两眼清莹秀彻,抹了白粉就活脱脱像个姑娘。

  钱仙儿在后拍手叫好,呵呵笑道:“小元,下回我写了话文交给班头,非要指明你来演不可!”

  众人随着起哄,王小元却大窘,道:“山沟里没有姑娘家么?”

  不过说实在话,这事儿他还未少干。小时候王太常指使他俩混去勾栏里,探听些消息。王小元回回都被他俩套条绣花褶裙,抹了胡粉胭脂,抱到姑娘堆里浑水摸鱼。

  山鬼们嘿嘿笑道:“你也不是未待过这处,沟里甚么样还不知道么?本来被白白抛了的姑娘家就少,她们长大后定会离开这儿,哪里肯陪咱们这群老光棍?还是你小子最合咱们心意!”

  说着众人便一拥而上,伸手要扒他衣衫。王小元左躲右闪,哭丧着脸嚷道:“阿意阿妈呢?她那时不是养了几个小女娃……”

  阿意是个在恶人沟里管着小泼皮崽子的女人,恶人沟里的山鬼大多是幼时被人弃养,后来在这山沟里长起来的,王小元也不例外。他幼时便是蒙受阿意抚养,又被王太胡乱拉扯大的。

  如今想来,他离开恶人沟后,与钱仙儿、阿意都算得阔别已久。

  山鬼们听他提到阿意,竟怫然不悦。霎时间众人仿若冰霜降顶,沉默无言了半晌,有人将那红艳裙裳扯走,嚷道:“算啦!这小子在外混久了,养了副傲性子,再看不起咱们。别要他穿啦!”

  众人从他身边退开,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王小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孤伶伶地站在原处发愣,不知发生了何事。

  钱仙儿背着手在身后意味深长道:“小元啊,人总归会变的。你离了恶人沟这末久,这儿可谓是天翻地覆地变了一遭。咱们如今是在龙尾山,你认得的人兴许已不在原处了。”

  王小元回头,却听得他对自己笑吟吟道,“可你却没变,你为何没变?”

  这话问得稀里糊涂的,王小元也懵头懵脑,半晌嗫嚅道:“甚么变不变的?王小元就是王小元。”

  湿热夏风扑在面上,一霎间将他迷了眼。槐影婆娑,暑气蒸笼。再睁眼时却见钱仙儿两眼笑得眯缝起来,喃喃自语道:

  “你说得不错。你就是王小元,一直都未变。”

  这山沟里总似是弥漫着一股不详之气,黑雾似的笼罩在心头,王小元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山鬼们睃他时目光有异,除却厌恶之外仍有另一种情绪。

  两人在竹楼边转了一转,旋即又走开了。幽篁中翠雾缭绕,卵石路蜿蜒曲折,两人在山中闲晃。钱仙儿笑道:“可惜这儿不是南海的恶人沟,不然能有许多旧景旧情与你一叙。”

  王小元却不想与钱仙儿叙旧情,他每在这儿走一步,心底里关于往昔的记忆就不由得满溢涌出。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爬出栅门的。那时他只有一只胳膊未断,他便用那胳膊支着身子,一面哭一面怕,在地上蚕虫似的凄惨挪动,泪水混着血水在地上画出一道怵目红痕。

  在他脑海中,关于恶人沟的记忆都惨烈无比,宛若梦魇。

  端午的夜宴还未到,山鬼们坐在树下笨拙地用绿油油的叶子裹着糯米。火光烛天,有不少抱着木琴的人影聚在一块儿手舞足蹈地唱天。仔细一瞧都竟是些身形瘦弱些的男子,身上裹着土布长裙,戴顶绒帽,嬉皮笑脸地抱着凤纹琴。

  倏时间,王小元忽而明白了那不对劲之处究竟由何而来。山鬼们虽说衣着简朴,却不似往时那般褴褛。甚而有穿得光鲜体面之人,举手投足间尽是对旁人的鄙夷。

  两人从人群里挤过,却突地听得一声嚷叫。人群忽而分作两边,让出一条道来,有个浑身炭黑脏污的人疯也似的本来,猛地扑到王小元身上!

  王小元瞠目结舌,心中被猛吓一跳。低头一看,却见那人浑身风尘肮脏,满脸也似被烟火熏黑,但教人胆颤神惊的是他脸上竟有个黑洞洞的豁口,似是被人割下了鼻头。

  那人抓住王小元两臂,咿咿呀呀地不知想说甚么话,张开的口间露出断去的半截舌头。王小元虽听不懂,但却见他两眼浑浊而凄苦,心中亦觉酸楚。他又听那人声音细软,竟像是个女子。

  她捉住王小元的手,惶乱地将他手掌掰开,在手心里胡乱写画。先是画了个叉,又写了一横,可还未写完便忽地两膝一软,要跪下身去。

  “你……”王小元愣神,支吾了片刻,伸手想去扶她。可此时却听得钱仙儿厉声高喝:“看住她!”于是从人群中便忽地闪出几个形彪体壮的山鬼,撸起袖子便直扑而来,猛地将她胳膊扭住,往竹楼处拖去。

  王小元惊愕。钱仙儿待他总是一副温言和语的模样,方才却猝然暴喝,两目圆瞪,疾言厉色。他问:“这…这女子是何人?”

  钱仙儿上前一步,笑容可掬地拦在他身前,正恰挡住他探询的目光,“冒作山鬼的人罢了。”

  “假冒作山鬼……的人?”

  “恶人沟如今也算得一大帮派,既有南海本派,亦有龙尾山分派,昔日王当家得入江湖榜,咱们也得忝列武盟大会诸派之列。”钱仙儿笑道,“但就是因为咱们日渐家大势大,如今也出现了不少想假借咱们名头得利的心怀鬼胎之徒。”

  这些话王小元是第一回 听说。

  王小元挠着脑袋问道,“那方才那女子…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位?”

  钱仙儿点头:“正是。龙尾山中近来有一伙‘幽鬼’游荡,他们假借咱们名头,对行路人行不轨之事。若是有行商,便劫掠他们财货,妻女尽皆淫辱,充作奴婢。咱们捉到了其中几个,正将他们关在竹楼地底。”

  正说话间,那先前逃出的女子被山鬼们拖走,众人又恢复作原来喧闹跳天的模样。王小元望着她被带走的方向,半晌没说话。

  他忽而回头,一对漆黑乌亮的眸子正正对上钱仙儿,道:“…你不认得她?”

  “不认得。”钱仙儿笑着摇头,手中的拨浪鼓却晃得不安。

  王小元道:“可我却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她。她没有鼻子,和阿意阿妈一样。”

  阿意是自他们仍是孩童时起便抚养他们的女人,本是个如花女子,却因乡中的地棍作恶而被剜去了鼻子,这才流落到恶人沟中。阿意虽说面目可怖吓人,可却依然是个温柔可亲的姑娘。

  钱仙儿眉头微蹙,只道:“这人也遭匪盗掳过,这才落得一副古怪样貌,你莫要多心。”

  “她认得我。”王小元喃喃道。“你方才听见了么?她口里在叫我的名字,她在叫‘小元,小元’……”

  倏时间,钱仙儿倏地打了个激灵。王小元凝望着他时,两眼正若漆黑深潭,无波无浪。微闷的夏风扑在身上,却不知怎地带来习习凉意。

  两人对视良久,默然无言,彼此都似是在试探着对方的心思。不安之情盘踞在心底,仿若一只正蛰伏沉眠的猛兽,只消一拨弄便会醒来。

  -

  夜宴开始了。

  竹笼里烈火熊熊燃烧,焰苗蹿天。弹天琴的浓脂男子手舞足蹈,自藤弦上拨出淙淙山泉般的脆响。众山鬼拍手叫好,竹楼外闹声喧阗。

  楼中却寂静肃穆得过分。八张竹席掩住夜色,只从缝隙里透出斑驳火光。楼里摆着长案,虽灯烛荧煌,楼中四角却幽暗晦暝,夜鸣虫窸窸窣窣的叫声分外明晰。

  钱仙儿端坐在东面,摘了瓜皮帽摆在膝上,阖着眼一言不发。王小元坐在陪席上,亦惴惴不安,如坐针毡。端午这夜,恶人沟的诸位长老皆会聚于此地,共商沟内之事。如今人还未至,可他的一颗心却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夜色清寂,烛光中陪侍的山鬼的面容皆晦暗不明,仿佛一尊尊陈列的黑石像。王小元像兔儿似的左右张望,耐不住性子地乱动。钱仙儿微微睁眼,见他似是烦躁不安,便开口笑道:

  “待会长老们会到,兴许会问你一二件沟中旧事。你有甚么想问的,现在便尽管开口,我有问必答。”

  王小元想了想,问道:“金乌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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