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8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钱仙儿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你怎么三句话不离他?”

  “不是说有问必答么?”王小元唉声叹气,手指拨着竹席道。

  “虽说是有问必答,但也不是甚么话都答得出来。”钱仙儿道,转眼瞟见竹帘外有影绰的人影,便笑逐颜开道,“不过你瞧,能答你话的长老们来了。”

  人影一个个掀帘而入,王小元却骤然失神。来人体态各异,有些魁梧宛若巨松,有的佝偻似枯木,胖瘦高矮一应俱全。人人手里都提着根翠绿竹棒,这是恶人沟长老的标志。

  他认得这些人。

  这些人是曾打断了他的骨头,让他在凄惨苦痛之中爬出恶人沟的人。

第264章 (五十二)痕玷白玉珪

  起先进来的是苦慈长老。但见他身材壮硕,似有九尺之高,身躯在楼板上洒下一片浓重阴影,活像一座小山。芒麻衣衫编着一轮竹篾丝,正随着他阔步簌簌抖动。

  王小元认得他,这是打断他两腿的人。

  苦慈长老身形硕大,气力也似无穷无尽,抡起竹棍砸到自己腿上时干脆利落,教他在一阵遽然剧痛中昏厥过去,轻易便把他骨头打折。

  第二位来的是硬头簧长老,脊背佝偻,两腿却细直,身上披件天马白皮,光鲜体面。他两眼细狭,嘴边现着油光。

  这人王小元亦认得,这是挑断他左手手筋的人。

  他以往随着耍百戏的人混,时常会作些抛丸的把戏,两只手都要使到。再加之小时候他常与金乌厮混,金乌教他写字,又是左利手,因而他也偏爱用左手。

  可硬头簧长老那夜狞笑着抓起他垂软的手腕,任凭他如何哭喊求饶,那只枯朽如铁的瘦手都不曾放松半分。刀尖探入肉里,摧心疼痛游走周身,残忍地在他腕上留下一道长疤。后来他便用不了左手,使不得双手刀。

  人影重重,一个个掀了竹帘入到楼中。王小元放眼望去,立时汗毛卓竖。他认出了打破他听室的刺楠长老,将火油浇在他身上的斑竹长老,用棍儿尖戳了他几个血洞的凤尾长老……他几乎被所有人痛打过一番。

  门边跪坐着两个戴黑绒帽的小孩儿,待长老们在各自竹垫上坐定,他们便恭敬上前,要去收众人手中持的翠竹棒。

  钱仙儿笑着开口,“诸位今日得聚此处,是恶人沟之幸。今夜所谈并无大事,各位可将兵戈收起,尽情享乐。”他又抬手示意,“我托这两位小僮查验各位绿竹棍,教大家更为安心。”

  刺楠长老干笑:“钱当家是读书人,话讲得文绉绉的,咱们粗卤人的耳朵听不惯。不过这绿竹棒都是咱们吃饭的宝贝,当家要收咱们的宝贝,可别是另有用心罢?”

  话音一落,众人齐刷刷地将阴骘目光投向钱仙儿,手中绿竹棒更紧了半分。

  王小元心中了然,看来钱仙儿还未坐稳恶人沟当家的位子。人人虎视眈眈,想将他从高位拉下。

  钱仙儿却会心地笑:“长老这‘收’字用得不妥。钱某不过在宴中代管各位兵戈,宴后当即奉还。免得酒酣三巡,长老们在兴头上,手舞足蹈,误操了竹棒伤人。更何况世间有齐省颜家那般出神入化的易容术,若不验明各位身份,如何能让各位安心在楼中吃酒?”

  他脸上笑容可掬,话里却冷硬。众人见他强硬,也不好忤逆,只蹙着眉不动。

  死寂之中,是硬头簧长老先开了口。但见他狭目紧眯,对小僮们叫道:“拿好啦!都给老子看好啦!要是这竹棍被磕多了几条痕,老子也要在你俩脸上画痕!”说着便粗哼一声,把竹棍抛到小僮们怀中。

  小僮们唯唯诺诺地点头,众人心事重重,却也低声细语了一番,各自将绿竹棍交出。不一会儿,小僮便转到王小元身前,摊着手示意。

  王小元指了指自己,懵然道:“我?”

  两个小孩儿木然地点头,黑溜溜的眼定定地望着他。钱仙儿在旁笑道:“你莫不是也忘了自己带着刀了?刀也解下来。”

  小僮们抬着脸直勾勾地看他。王小元低头一看,只见腰间正挂着玉白刀。他摸了摸玉柄,讪笑道:“带惯了,不解不成么?”

  钱仙儿躬身过来对他细语,眯缝的两眼里黠光闪动,“这可是当着众长老的面,我劝你解刀。”又道,“何况你今夜有求于牛耳长老,在这处倔强也不甚妥当。”

  王小元一脸沉重地将刀解下,递出去时两手都在微颤。对他而言,没了玉白刀和缺了命根子一样。小僮们接过刀,捧着刀与竹棍恭敬地退至竹帘后。

  随后呈上的便是酒水,这回席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歇了些,众人眼里盈满馋色,烧得金黄的恶实拌马肉,牛巴干,蜂蜜桂花糕流水似的递上来,不一会儿便把众人之口塞得满满当当。

  灯火通明,酒香四溢,王小元在其间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回想起那个风尘肮脏的、向他奔来的女子,她在他手心里画了个叉,还画了一横,这究竟是甚么意思呢?他翻覆思索,却不得其解。

  酒过三巡,小僮们将查验后的绿竹棒恭敬地一一捧回,王小元等了一会,没等见玉白刀送回来。钱仙儿喝得面庞扑红,忽地起身举杯热情道:

  “各位长老!今夜正值重午,咱们一年难见一回,还请各位一叙过往一年里大家办成的事。我这作当家的会一一评点,按所成事之大小发予俸金!”

  小僮们依他的话搬来了个红木矮钱柜,里头盛满了金银细软,灿灿的仿佛压过了火光。可不一会儿他们又铺开一串布条,其上裹着长短剑、腰刀、铁杖等兵铁,寒光森然。

  原来这恶人沟有长老在端午夜宴上将自己功过叙说,再由其余各长老与当家评判的传统。若是功大于过,便得金帛赏赐,过抵于功,则有刀剑伺候。

  众人静默片刻,但听得刺楠长老哈哈大笑,把酒杯一扔,腾地站起身来,向众人抱拳道:“老夫这一年来所做之事说多不多,只此一件。自先几年僮族起义后,不少僮民流落到咱们恶人沟左右附近,老夫去年拣了些人、吸纳了些娃娃入沟,好教他们安顿。”

  王小元默默地听着,觉得这该是件好事儿。这刺楠长老能将流离失所之人安顿下来,亦是造福于生民。可他一看众长老神色,便顿时大吃一惊,众人神色阴郁,似是愤悒不乐。

  沉默片刻,钱仙儿沉静地开口:“长老将他们收入沟中,除却安顿外便并未做其他事?”

  “自然不是。”刺楠长老得意地吹胡子,“老夫还派了人教导那群新来的小娃娃。”

  “教导?”

  王小元眨着眼,望着他俩一来一回的模样,忽地回想起自己往时随金乌一同习字的光景。安定先生有云: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他觉得这也是件好事,能教颠沛流离的小娃娃们得圣贤书念,可转头一看众人,依然一副面若冰霜的模样。

  面对钱仙儿的提问,刺楠长老嘿嘿笑道:

  “不错。老夫教他们如何淫掳抢掠,如何杀人劫财!”

  众人这才神色稍宽,王小元却骤然失色。

  “教他们剪径不选官道,做买卖得挑两州之界,拣白昼之日抢夺。要锤炼钢铁心性,必得手上染血,老夫把刀递在他们手里,要他们去杀了随行的爹娘。如今老夫手下已有百人,待教熟了手艺,他们便能上路干活儿了。”刺楠长老又自得地捋着胡须道。

  钱仙儿思忖片刻,道:“刺楠长老有远见,这自然很好。只是这教化之任全放在您一人身上,这担子似是重了些。不若让诸位长老都分领些孩儿回去好好教导。”

  刺楠长老微微变色。他大抵懂得钱仙儿心思,若是这百余人的孩童皆由他养成,说不准会成为威胁当家之位的势力。钱仙儿对他起了疑心,想削他手里把着的人。

  “给长老奉上金锭。”钱仙儿又笑着向小僮们挥手,“长老先得十两,往后若教成一人,多加一两金锭。”

  小僮们从钱柜中取出金锭,用锦帕包好了递到刺楠长老手中。此时又有一人从人群里站起,满面春风,粗声大笑道:

  “钱当家,论到我说啦!”

  此人正是个头仿若山岳的苦慈长老。只见他甫一站起,个头便好似要戳到天顶,身影像罩在众人头顶的一片阴云。他搓了搓壮硕仿若巨木的两手,迫不及待道。

  “田州那儿有瑶民占了地,他们打跑了税官,把族里的大伙儿都迁过去了。他们的日子看起来过得很好,有地种,每亩能收两石半的米,和媳妇娃儿们的日子过得乐呵呵的。”苦慈长老个头大,说起话来却雀跃不已,活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儿。

  “然后呢,你想让恶人沟的大伙儿也同他们一般?”钱仙儿思忖片刻,微笑问道。

  苦慈长老龇牙发笑,咧出一口森然白牙,暗红蒲桃酒液流淌在齿上,仿若淋漓鲜血。

  他说:“不,我一把火把那儿烧了!”

  死寂弥漫在众人之间,可显然的是人人都已露出赞许之色。

  “那儿都是竹木楼,也未来得及建封火墙,咱们提前铺好干草,趁着夜里起风抬火,哈哈,那处不一会儿便成了火海!”苦慈长老拍着掌道,“咱们就在路上,逢人举刀,割了不少耳朵下来。”

  钱仙儿噙了一口酒,笑问道:“为何要放火?若是家中金帛阿堵物都被焚尽,岂不可惜?还不若打家劫舍来的好。”

  苦慈长老摇头,故弄玄虚地摇着手指:“钱当家,这你可就不懂了。”他神秘兮兮地向前探着脑袋,“若是挨家挨户去劫财,一是费时费力,二是这群人心里坏得很,断不肯把家里最值钱的物事拿出来与你!”

  “若是放了火,人人定会急着将家中最宝贝的玩意儿揣在怀里,甚么古董细软,都会从墙里榻里掏出带在身上,急匆匆地要赶出火海,咱们再在外头一劫,哈哈,一下子能教咱们赚个盆盈钵满!”

第265章 (五十三)痕玷白玉珪

  苦慈长老捧着金锭欢天喜地坐下,心满意足地抓起芭苴叶包的米团大快朵颐。众人窃窃私语,对先前发话的二人抛以或欢喜或轻蔑之色,各自在心底里盘算着过往一年中做的恶事究竟能不能赢得满堂喝彩。

  神色木然的小僮们呈上香蕈肉瓦煲饭,又抱来几坛蒲桃酒,席间酒饭香四溢,引得众人一时食指大动,急着闷头动筷。

  乘着这间隙,王小元用胳膊肘碰了碰钱仙儿。钱仙儿笑盈盈地回头,“怎么了?”

  王小元支吾了一阵,轻声道:“你们……怎么都在做坏事呢?”

  若是依先前那二位长老所言,恶人沟可真算得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不仅毁人家舍,劫人财物,还似候天楼一般将孩童养作作恶杀人的刀。

  钱仙儿以袖掩口,眉眼弯弯,只对他道:

  “此处是恶人沟。恶人沟中出恶人。”

  一霎间,王小元似遭晴空霹雳,冷汗涔涔。这话说得不错,恶人沟可不是甚么福泽之地,里头的山鬼都是被人遗弃、被世俗鄙夷的幽魂,要作恶也正是应了沟名,无可厚非。

  他口舌似打了结,半晌道不出一个字,可一瞬间他脑海中又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有着结实的身段,两条从苎布褂子里伸出的古铜色胳膊随意地搭着绿竹棍,在斜阳下影子拖得老长。王小元那时还很小很小,爱踩着他的影子趿拉着脚步随着他走。那男人随性之极,可却总拍着他的脑袋道:“小元,你给老子使劲儿长,长成个顶天立地的大侠。这样你就能去个天寒地冻的山旮旯里把你娘亲带出来,让咱们三口子团聚一回。”说着便会用力揉弄他的脑袋,粗卤地在他头上拍上一拍。

  王太虽总是怂恿他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又爱把他套了裙衫丢进勾栏里,却从未叫他做过着实伤天害理的坏事。阿意亦温柔待他,将他抚养长大。

  恶人沟似乎天翻地覆地变了个样,果真变得教他陌生。

  正在王小元发呆的间隙,长老们蚊蝇盘旋似的窃语声愈来愈大,似是在犹豫下一个该由谁开口的好。

  钱仙儿忽而收回身子,正襟危坐,微笑道:“麻竹长老,你是想到哪里去?”

  众人目光倏时投向门口悬着的竹帘边,只见那儿站着个着茼麻衫的老头儿,眼神畏缩,脊背佝偻。他不似其余长老一般满面红光,反倒畏怯好似个随处可见的庄稼汉。

  王小元认得他,那夜他被长老们围殴痛打时,这小老儿的目光也似如今一般怯懦,哆嗦着远远地望着在人群里被戕害的他,既未打他,也未上前施以援手。

  麻竹长老嗫嚅道:“我…我吃的酒多了些,想去解手。”

  钱仙儿用两指拈住瓷杯,笑容可掬地在桌沿敲了敲,“是这酒不合长老的口,还是长老嫌弃仙儿,不愿在这多坐一刻?”

  “当家…绝无此事!”麻竹长老汗流浃背,磕巴道,“我怎敢嫌当家?不过是一时内急,想出去透口气罢了。”

  他惶急地想奔出竹帘外,却忽地“咿”地叫了一声,两膝颤颤发软。竹帘在夏风中微曳,外头篝火熊熊,将重重人影映在竹帘上。楼外有人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森然杀意透墙而入。

  “坐下。”钱仙儿忽地敛了笑容,淡声道。

  这一句话平淡却掷地有声,霎时间竹楼内众人似是如临冰渊。烛光将钱仙儿端坐的身影描画在板壁上,一直延伸到天顶,好似口中滴涎的长牙猛兽。

  麻竹长老两膝一软,跪坐在地。他抖得厉害,似乎下一刻便会狼狈失禁。

  钱仙儿笑意盈盈,“我有话正想问麻竹长老,还请稍作忍耐。”无人敢对他的行径置喙,他又道,“我听闻长老也做了不少恶事,愿闻其详。”

  所有人都在凝望着他,目光炯炯。麻竹长老在这目光下仿佛无所遁形,缩着颈子道:“我……咳,冒着税官的名头去给太平的人收米麦生丝,多压了些秤,乘机多收了些钱财。”

  “只有这些?”钱仙儿支着下颌,近似冷酷地发问。

  汗水一粒粒滑下面颊,麻竹长老支吾道:“是……是。”

  钱仙儿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划着杯缘,“可我听闻长老不仅未压秤得利,还把有秩赶跑了,短了课钞,太平府的人可欢喜你去那儿啦,说你比原先的有秩好上不知几分。”

  麻竹长老垂着头,喉中似发出哽咽之声,仔细听来却是极惊惧之下的抽气声。

  端坐在东席上的身影仿佛遽然化作巍然山岳,倾危的巨石要从头顶向他滚下。外头天琴的乐声未歇,此处却冷寂仿若冰窖。

  摘了脑搭儿的钱仙儿眉眼与嘴角弯弯,仿佛地戏面具上的裂缝。他微微躬身,影子在火光里被拉得狭长,像鬼魅一般落在麻竹长老头上。

  钱仙儿沉默片刻,道:“你…是个善人。”

  话音未落,凌冽的剑光便于一霎间亮起!王小元陡然一惊,手往腰间一按,却摸了个空。玉白刀被收走了,他腰里只剩一条空荡荡的系带。

  再回头时只觉眼前似有狂风大作,只见不知何时两个神色木然的小僮立在众人之前,一人手中持盘肠纹剑,另一人举着雁翎刀。

  一个头颅滚落了下来,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发出闷响。小僮们出刀剑时仿若疾雷迅风,霎时间鲜血四溅,血水从断裂的脖颈中如泉喷涌而出,溅到天顶上,又淅淅沥沥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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