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8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王小元犹豫片刻,怔忡道:“可沟里的大伙都说,待在恶人沟里的人得做坏事,这才算得是恶人。”

  “你阿妈的鼻子就是被恶人割去的,那时流了许多血,也痛得难捱,你也想做那样的人么?想要旁人也如这般待你么?”阿意擦拭他脸蛋的手停了,眼里含着责难之色。王小元被她的眼神吓得一缩,怯怯地摇了头。

  阿意这才笑逐颜开,“这才对呀,小元。我看着你长大,可不是想看着你去作恶。”

  “你要成为王当家那般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就是阿妈…对你的心愿。”

  说罢这话,不知怎地忽有狂风大作,吹得王小元迷了眼。眼前茫白仿若沙砾般散去,露出一片荒瘠。阿意的身影一晃便如水波般漾散了,他的眼前缭乱片刻,却终又归于空荡。

  寒风侵肌,四周冰寒彻骨。他瑟瑟发抖,似喘不过气来,耳边传来水泡破裂声,潺潺的溪河流淌声徜徉在耳侧。

  陡然间,王小元醒了。白茫茫的幻梦被流水涤去,

  他仿佛在仓皇间被抛入现实之中,从水里抬起头。冰凉的溪水有些许涌入眼缝中,涩涩发疼。夏风明明扑在身上时是闷热的,可如今却带给他无尽的寒凉。

  王小元正跪坐在溪边,垂湿的发丝梢在滴水。水珠子沿着脸颊一粒粒往下淌,落进水面时漾起层层涟漪,将水中倒影搅碎。映在水中的面容破碎成银子似的晶光,却依稀能自其中辨出他茫然的双眼。

  夜幕高悬,秋虫沙沙叫唤。他孤伶伶地对着水面,半晌无言。

  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出那山鬼环伺的恶人沟的?王小元已不记得了。脑海中盘旋着迷雾似的思绪,他混混沌沌,不知何时已跪坐于溪边,头脸湿漉漉的。

  围攻他的山鬼们、高坐在东席伤俯视他的钱仙儿也已消失不见,四下里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深邃的夜色围裹着他。

  王小元缓慢地低头,只见手中一片血色。他再回过头去,只见得一旁的地上插着柄断刀,血丝仿若残破罗帐覆在刃上。崇山黯淡,石寒林深,他似是从山沟子中踉跄着脚步走出,一条绵长的血迹蜿蜒在地上。

  他不记得发生了甚么。

  头脑空白而浑噩,如今的情形更教他恐惧。王小元竭力动着脑筋,可他想不起来了。山鬼们向他疯也似的袭来,钱仙儿淡漠低望着他。他认出了昔日熟悉的长老们的面孔,一时凄入肝脾。

  往后便似有云雾缭绕在他躯壳之中。究竟是否杀了人,为何刀上染了血,他一概难以言明。

  王小元茫然地摸了摸身子,骨头都未断,他没出过第三刀。但瞧身后拖着的怵目惊心的血迹,第二刀定是出了的。不知长老们被他的刀伤成了甚么模样,他想到此处便惴惴不安。

  恶人沟天翻地覆地变了,钱仙儿骗了他,还扣下了玉白刀。先前的他是打心眼里相信这位儿时玩伴,可如今他不知还有谁能教他付出真心。

  他犹豫了一会儿,回首望着那蜿蜒的血迹,只觉心口怦怦直跳,但最终还是决定得先从这是非之地逃离,惘然地迈起了步子。

  夜空里悬着一盘银月,云彩瘢痕似的盘踞在天穹之中。天空敞亮,可山林却漆黑如墨。王小元从溪流边走开,脚下的细草犹如泥沼,踏一脚便会软软地陷进去。

  从山沟子里出来,借着月光,能瞥见不远处是龙尾山脚的山村。茅草顶盖儿挤在一起,圆圆的水缸列在房檐下。

  王小元想起以前做玉求瑕时曾与金乌一齐行游天下,曾来过这儿看单竹林。山村里有些小娃娃在林里用泥搭了小窑,生了火烤着梨吃,还分了一半儿给他俩,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犹豫了一会儿,王小元艰难地拖着步子往山村里,兴许从恶人沟里逃出后,他再四下打听一番,还能寻到金乌行踪。不知还有谁知道他家少爷的踪迹?他心中一片迷惘,但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看今后运气如何了。

  如今一眼望去,山村里灯火通明,在幽深林中明光烁亮。

  王小元眨了眨眼,一霎间,恐惧攫住了他的心神。他才发觉那并非是熠熠灯烛,而是熊熊烈火。

  眼前是宛如地狱一般的景色。

  茅草顶盖在炽烈的火焰中燃烧,飞灰铺天盖地,风里是浓厚的焦味。火光冲天,通红烈焰中仿若浮现出猛兽似的繁杂花纹,但浓烟渐渐遮蔽了一切。王小元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在这场浩大的火势中孤苦无援。

  他愣住了,脚似被钉在地上一般无法动弹。他希望这是另一场梦,可掐了掐手背却觉疼痛。浓烟间,他依稀瞥见一群在村口逡巡的地棍。他的两眼时好时坏,如今居高临下地俯眺山村却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地棍们手里握着四角枪,有抱着襁褓的散发女人惊惶地逃蹿,撞到他们面前时被一枪搠死。他们吹着口哨,从死人衣衫里扒出几枚铜板,大笑着竖起杆儿,展起青莲色的旗帜。

  那旗上绘着如意纹。青莲如意,正是候天楼的纹样。

  风里依稀飘来叫喊声:“候天楼来啦!恶鬼来索命了!”乡民听此名号,人人皆在烈焰浓烟间仓皇奔逃,红艳艳的血花绽了一地。鲜红的火与血交织,山村中似煮沸了般喧闹。

  地棍们叫嚷:“咱们是候天楼!快快将钱财送到爷爷们跟前来!”说着便把手中刀枪胡乱戳划,将一张张门板踢开。

  王小元脸色煞白,他耳边似是回荡起了钱仙儿的声音。

  恶人沟是恶徒福地,可恶人沟外却是人间炼狱。钱仙儿未骗他,如今这副光景着实宛若地狱绘卷。他在嘉定安安分分地过了两年,和金乌过着没心少肺耍闹的日子,可却忘了如今天下纷乱已起。

  他手里提着断刀,踉跄着往前迈出一步。玉白刀客绝不能对这惨象坐视不理,他既是王小元,亦是玉求瑕。

  可那熟悉的昏沌之感忽而涌上头脑,王小元踉蹡了一下,没注意脚下是土坡,狼狈地跌了跤。他滚进树丛里,摔得七荤八素的,被枯枝划了个花脸。

  身体很重,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一股长久以来的疲乏忽而袭上心头,王小元这才想起自己几近几日水食不进。他仿若一具行尸走肉,忧思重重再加上夜不能寐,此时几乎要将他身躯压垮。王小元迷迷糊糊地察觉到:那接连不断造访的幻梦正是极度疲惫的后果。他离山村太远了,兴许一时半会儿赶不过去。

  燃烧的山村中,那踢了门板闯进泥浆房中的地棍不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挠着脑袋对在外头候着的同伴道:“奇怪,没个活人。”

  “死人有么?”

  地棍道,“有倒是有,一家老小死得整整齐齐,都摆在榻上。铜钱米布也被搜刮得干净,咱们连挑拣都没那个法子!”

  另一人啧舌道:“被人抢了先手。冒着候天楼名号捞油水的人太多了,也不知是哪伙贼厮鸟!”

  “要不…咱们换个名头?”有人惴惴不安地搓手,“上月俺碰到五伙来打劫的,一伙打着宾州十寨的旗,一伙叫着忻城揭竿僮民的号,还有三伙嚷着自己是候天楼……”

  众人踩过尸首,踏进血泊里,哀声笑叹道:“生意果真不好做啊。”

  人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浓烟血海中。王小元挣扎着用断刀支起身躯,却又颓软地瘫了下去。方才那一摔仿佛将他彻底摔垮,连日的疲乏自躯壳中喷薄而出,四肢百骸仿若棉花。

  他才发现自己身上淤青剑伤遍布,兴许是自己先前不愿对恶人沟的长老们下手,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们的打。他很困倦,只想找个地儿躺下来休息。玉求瑕得去救人,可王小元也很想歇息。

  天空里落起了细针似的雨,一枚枚扎在他身上。他艰难地爬起,可又在疲顿中滑倒在地。先前熯天炽地的烈焰稍小了些,大团的青烟喷涌在空中。山村里静悄悄的,像是没了人息,只余刮杂的燃烧声。

  王小元半蜷着倒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断刀。在失却神志的前一瞬间,他隐约瞥见身前似是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戴着箬笠,发丝蓬乱,一身脏污的棕衣,似是个独臂的农家子。仅余的一只手上握着寒光锃亮的镰刀。他于迷糊中想到了钱仙儿提到的山中的幽鬼,他们无处可去,烧杀掳掠,终日如幽魂般在林中游荡。这人兴许和那在山村中劫财的地棍是一伙的,也要来搜刮他钱财,取他性命。

  可王小元如今只想阖眼大睡,他心思纷乱,只想把一切抛之脑后。细雨霏霏,林深树杂,人影映在他眼里时带着水雾氤氲的朦胧。那人在王小元身前驻足半晌,弯下身子,抬起他的脚踝。

  幽鬼迈着沉重的步伐,将王小元往幽邃的林中拖曳而去。

第268章 (五十六)痕玷白玉珪

  带着箬笠的农家子在拖曳着王小元。

  王小元感到自己仿若一滩软泥,失却了气力。脊背磕在细碎的石砾与软草间,在疼痛间带着一丝麻痒。他微掀起重似石压的眼皮,只见那庄稼汉仅余的一只手惨白无血色,箬笠压低,面庞被笼罩在阴影里。

  这人兴许是要将他拖到僻静处,结果了他的性命。

  牛毛细雨飘落到额上,汇作冰凉雨珠。也不知被拖了多久,王小元略清醒了些,忽地想起龙尾山脚山村的惨象,不由得微弱低吟了一声。

  浑身棕衣的庄家汉脚步微微一顿,似是察觉到王小元有转醒的迹象,忽而将握着他脚踝的手一松,缓步走到他身侧。王小元迷迷糊糊,挣扎着想摸出断刀防身,却发觉那刀早已被自己撇在了原处。

  仿若幽鬼的独臂农家子站在他面前,手伸向了腰间系带。王小元瞥见那带上挂着被磨得锃亮的弯镰,顿时心惊肉跳。

  庄稼汉的手伸向带上系着的羊皮水囊,解了下来,递到王小元嘴边,嘶哑地问:

  “醒了?要喝么?”

  王小元懵懵懂懂,只觉此人似是并无要害他的心思,便浑噩着张口。水里有着甜草根的味儿,喝了几口后稍稍提振了精神。

  那独臂庄稼汉又问:“能走么?”

  肚腹深处传来难以抵挡的饥饿感,浑身仿若散了架般疲惫,王小元摇了摇头。

  “那鄙人便拖着你走。”庄稼汉道,伸手抓住了他脚踝,继续重重地拖曳。毕竟这人是个独臂人,王小元也不好求他背自己一会儿,便也无甚怨言。但他忽而想起那在烈火中凄败的山村,不由得挣动起来。

  庄稼汉诧道:“怎么了?”

  王小元挣扎着指了指冒着浓烟的山村,他还忧心被困在火中的人。农家子看他一副劳困力竭、却又比划手脚的模样,不由得怔愣片刻,随即低声笑道:“你是挂念着村中人的安危罢?不必担忧,我的同伴已前去施救了。”

  这人声音低沉嘶哑,又一副脏污不整的模样,先前教王小元大起疑心,可没想到此人竟还有一伙心地良善的帮手,王小元此时只觉如坠五里雾中。

  “鄙人先前看你倒在路边,便想着救一个是一个。”庄稼汉似是略有羞赧,老实地道,“不远处有咱们歇息避雨之处,鄙人带你去那儿。”

  看来他是被当作受劫掠后落难的村民了,王小元于困乏之中如此想道。不过他瞧这农家子虽断臂脏污,人却似是不坏,兴许能信。

  如此一想,倦意便如水雾般蒙上了头脑。王小元在拖曳之中竟觉上下眼皮斗战不止,双目一阖,便昏厥了过去。

  ……

  王小元是在潮热的火光中醒来的。

  他倒在岩窟里,身旁七零八落地散着榆柳木块儿和燧石。岩壁上凿进了长楔,系起了晾衣裳的麻绳。他身上盖着麻布,衣物被扒了个精光,素布短衣、白裤、护腿和系带儿都高高挂着,在风里摇荡,像丧白的旗幡。

  农家子在拨着火堆,沾着雨珠的棕衣仍未脱下。他的身影浸在如墨的阴影中,仿若山中游荡的幽魂。

  一切都仿若一场幻梦一般。王小元没开口,茫然地将目光投向石顶。他随着竹老翁来了天府,莫名其妙地同金乌上了一回床,又惹得他家少爷吐了血。随后他带着病重的金乌来成邑,转眼金乌便被候天楼拐跑了,他也与如今的少楼主颜九变打了个照面,蒙受钱仙儿的照顾得以脱身。

  可没想到钱仙儿竟打着取他性命的算盘,而他从恶人沟山鬼们的围攻中逃出后,却发觉外头已化作焦土地狱。

  庄稼汉看他醒了,磕巴着道:“饿么?要吃些东西么?还是要喝点儿水?”

  王小元喃喃道:“实在对不住…两样都要。”

  他像僵直的尸躯一般躺着,连手指都似入了根铅钉般提不起来。农家子从溪边舀了一瓢水,喂他吃了。王小元忽地想起身上还有钱仙儿给的小粽子,摸出来勉强地解了系绳,刚想张口塞进嘴里,却隐约闻得一股曼陀罗的味儿。

  钱仙儿果真对他图谋不轨,连给他的吃食里都下了迷药。这下王小元可彻底死心了。庄稼汉给了他些糠麸,虽粗粝难以下咽,却也能勉强入口。

  “你……是谁?”王小元对农家子喃喃道,“为何要救我?”

  枝杈在火中噼噼啪啪地作响,庄稼汉沉默片刻,赧赧道:“鄙人是…流落到此处的过客。”

  王小元想起钱仙儿所说的话。那时钱仙儿说山中有劫人钱财、害人性命的幽鬼,语气中颇有痛恨之意。可作恶的分明是恶人沟中的山鬼,说不准钱仙儿正是在颠倒黑白。

  于是他艰难地问:“既是过客,又为何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农家子叹气道:“这处十分凶险,是恶人沟与候天楼的交界之处,鄙人就是遭了他们前后夹击,这才断了条手臂。如今附近山村尽被他们劫掠一空,又有不少冒着他们名号的凶徒趁火打劫。鄙人和伙伴们只得权且避在此处。”

  系绳上确是还悬着其余人的麻衫袍子,王小元一望石窟内散落的豁口瓷碗,一对对树枝削的细筷落在原处。

  “下山逃走…不成么?”

  庄稼汉倏地浑身战栗,微微摇头,“山下…有候天楼的……恶鬼。”

  这人实在是一副惊惶之极的模样,牙齿相撞的格格声甚而传到了王小元耳中。“而且不同于寻常恶鬼,那儿镇守着候天楼的…左右护法。他们的剑法、刀法虽不是鄙人平生所见之极,却…无人能与之匹敌!”

  说罢此话,这幽魂似的人物竟紧紧蜷作一团,仅余的一只惨白手臂环抱着自己。

  王小元沉默不语。他心中在思索着一事,玉求瑕以前与金乌同游时,曾听得金乌说过候天楼的一二事。颜九变是候天楼原来的左护法,可如今这人做了少楼主,那如今的左右护法究竟为谁?

  “如今山下的邸店、驿站全被恶人沟占了,外头也混乱不堪。”农家子颤声道,“他们做着伤天害理的劫财害命之事,却说咱们才是‘山鬼’!鄙人甚么也没有做,鄙人只是带着大伙儿在这躲避度日,却被扣上怙恶不悛的罪名!”

  窟外依然阴雨绵绵,潮湿的水汽间。庄稼汉忽地以手捂住面庞,筛糠似的觳觫,最终从喉中挤出痛苦不堪的字眼:

  “所以鄙人方才见到你…才想着要救你回来,能做一件善行便是一件,能救一人一命,便是积得道行。鄙人打不跑他们,便只能做这等小事聊以自慰!”

  浑身棕衣的农家子将脸埋在手掌中,呜咽抽噎。悔恨与痛苦仿若罗网,交织笼罩在他心头。也不知这人在此风餐露宿、终日警惕恶人沟与候天楼的风声畏缩过活,究竟饱尝了多少辛酸。

  王小元有气无力地牵了牵蓑襞衣的下裙,轻声道:“多谢你…救了我。”

  这一声道谢似是略微抚平了农家子的心绪。

  过了许久,庄稼人抹去眼角泪珠,从胸中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箬笠微动,他又化作火光间落在石壁上的一片平静的黑影。

  独臂的庄稼汉犹豫许久,开口道:“其实,鄙人救您…还有另一番缘由。”王小元侧过脸望他,只见他涩笑一两声,余下的左臂不安地捏动着衣角。“鄙人…曾见过您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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