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8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见过我?”王小元大吃一惊,他在脑瓜子里搜寻了一番,却记不起曾见过此人。这独臂棕衣的农家子着实古怪,虽嗓音嘶哑,却能听出仍旧年轻,若是见过一回,自己便不应忘却才是。

  农家子踌躇道:“是,钱家庄时曾见过一回,那时蒙受了您照顾……”

  王小元了然。龙尾山离钱家庄倒不算远,那时他冒作玉白刀客,和假冒的黑衣罗刹来了场当众对峙。这庄稼汉约莫是那时的庄客,却不想从那处逃出后又流落到这凶诈山鬼盘踞的山中。

  焰苗在寒风中惴惴不安地跃动,岩窟中寒意不减。王小元披着麻布烤了一会儿火,从麻绳上扯下还未干透的衣裳穿上。他问:“那候天楼的左右护法在何处?”

  细雨仍在沙沙落着,从岩洞中望出去,只见天边隐现出鱼肚白。林中浓翠仿若被雨打落,黯淡地落在泥洼中,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幽荧绿光。农家子望着雨幕半晌,踟蹰着道:

  “劝您还是…不要碰到那两人为好。”

  王小元笑道:“没事,我斗得过。”

  他休息了一宿,困乏之意略散了些,又吃了些糠麸下肚,勉强有了些精神。

  农家子却倏然摇头,压得极低的箬笠底似是迸发出灼眼目光。“他俩不仅是功夫高强,用心还极为险恶。依鄙人看,那可是候天楼中最为蛇蝎心肠的恶人!您斗不过,鄙人瞧得出来!”

  说此话时,这庄稼汉浑身战栗,似是有满腔怒火要从腔中喷出。

  雨丝斜了进来,王小元摸了摸潮湿的鼻尖,讪笑道:“现在是斗不过,但要是有一把刀在,那可就说不准了。”

  庄稼汉并未对他的话置喙。他垂首沉默片刻,雨珠顺着箬笠滑下,断线珠子似的碎在眼前。过了许久,他缓慢地站起身,扶着岩壁往洞窟深处走去。

  约莫一刻钟后,他那幽暗的影子又从岩壁尽头涌出。农家子手里紧攥着一把锈蚀的雁翅刀,郑重地放到王小元手中。刀身沉甸甸的,农家子凝重的注视仿佛又让它沉重了半分。

  “鄙人和大伙儿不会用刀,这是…从死人堆里拾的。不大称手,委屈王兄了。”

  王小元拔刀出鞘,浑浊的刃身只映出了他昏沌的两眼,但他仍道:“是把好刀。”

  “山脚下有一片傍水的垂柳林,还是莫要去那处的好。”

  “为何?”

  火光红彤明亮,似鲜红涌动的血,映出层层叠叠仿若嗜血尖牙般的石笋。农家子幽幽地颤声道:“去到那儿……您一定会后悔的。”

  ……

  雨丝漫天倾落,细细痒痒地搔刮着面庞。深林中染着浓淡不一的翠色,或虬曲或笔直的枝干仿若幢幢鬼影。

  王小元抱着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里走,心里跳得似有五六支鼓槌在乱撞。他从未如此不安过,农家子的话在他的心头落下一片阴云。

  去找到两位候天楼护法又如何呢?将他们赶跑,让那位庄稼汉和他的伙伴儿下山,回到自个儿家中过个好日子?可是他依旧不知金乌的行踪。按理说,他愈是在其余事上拖沓一分,他家少爷便会多一分性命不保的危险。

  他能救这天下的所有人,除了金乌。他也能帮上世上所有人的忙,可就是无人来对他施以援手。

  王小元拼命摇头,将这念头甩掉。他如今要做的就是赶跑围在山下的山鬼与候天楼左右护法,让救了他的庄稼汉和其余人平安下山。

  待办完这事儿后,他就漫天下地去找金乌。他好像在做玉白刀客时就一直在为寻得金乌踪迹而奔波,一切不过与以往一样罢了。

  脚下的泥土愈发湿润,王小元忽而驻足。他低头望去,只见脚下土地已被染作深黑,踩上时粘稠却坚硬,令人不快。再往前行数步,一阵能让人鼻子歪掉的恶臭忽而飘来,老鸹嘶哑的呱呱叫声盘萦四周。

  虽说此时是清晨时分,但在山中飘荡的轻风却污浊浑沌。天色黯淡而苍白,垂柳林像一片漆黑的剪影。

  王小元没听农家子的劝告,拔腿走了过去。恶臭愈发浓重,他每走一步,胃里就要翻江倒海一遭。红黑色的软草在履侧微微拂动,留下深色印痕。林中矗着一株巨柳,似沉甸甸地结实不少,有沙沙的雨落声从那处传来。

  他站在了那株巨柳面前,仰头一望,却被淅淅沥沥地浇了一脸血点。

  树上悬着数十枚头颅,漆黑而蓬乱的发丝如石花菜似的披散。王小元才发觉人死之后头颅竟变得如此之小,是发青的、血红的、干皱的,凹陷的眼窝处蝇虫飞舞,细小白虫蠕动。

  而树下是堆叠的尸块,密密匝匝,看的人眼花缭乱。若是只有一具尸首伏倒在眼前,那定会教人大惊失色;可若是成百、上千具尸体堆叠在目之所及处,那只会让人麻木。

  王小元此时只觉麻木。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抬腿跨过尸首,却踩到了另一人的残臂。他听过不少流民的传闻,这些人兴许是被恶人沟、候天楼,还有冒作候天楼的凶徒杀害后,再残忍地抛弃于此。

  血污里堆着些从死人身上扒下的衣裳。王小元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用刀鞘翻了一翻,有破旧的包袱布,有揉得皱巴巴的家书,还有行笈上挂的灯盏。他忽而觉得有物事在其间一亮,仔细一瞧,却见一只细小晶莹的物件滚了出来。

  那是一枚沾着血污的琉璃花儿,是当初他送给金乌的那一朵。

  王小元弯腰拾起,在衣上擦净了。花瓣上刻着他拙劣仿若爬虫的小字,果真是他送出去的那一朵。可他分明记得这玩意儿被金乌丢了才对,却不知为何落在了死人堆里。

  一股不祥之感猛烈袭来,他的心忽而怦怦直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再用刀鞘一翻,却又翻得一张皱巴巴的纸团,略略捋平了一瞧,是一张画着金花簪子的画,被血染得笔迹模糊。

  霎时间,王小元仿若遭雷轰电击一般,浑身震颤不已,少女银铃似的笑声回响在耳边久久不绝。

  他倏然回想起往日的光景,左三娘坐在檐下捧着脸出神,喃喃道:“唉,要是他能送我件金花簪子就好啦。”说着便一拍坐在一旁的王小元的脊背,咯咯笑道,“小元,快让你那抠门主子送我一件。”

  他挠了挠头,“少爷给的月钱…很多,去同他说就成了。”左三娘却气鼓鼓地摇头,“他才不会给我买呢,顶多把银子撒你脸上,叫你帮着去买。我想要那懒骨头亲自送我一件,哪怕是画的也成呀!”

  她那白皙的面庞、漆葡萄似的光润的两眼,一霎间云消雾散。王小元认出了那皱巴巴的画纸上的笔迹,这是金乌画给左三娘的。

  但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尸山,在这尸气熏天的血泥里,又如何有左三娘的身影?

  王小元惶然地奔走,想从一具具尸身里辨出左三娘的痕迹。可他见到的尸首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腐败流脓,肉块失却了人的形状,他找不出左三娘。

  “她不会在这儿…她一定逃出去了,只是把东西落在了这里……”王小元绝望地喃喃道,牙齿格格战抖。左三娘也许在这处化作了血浆,变成了他认不出来的模样。他患的眼疾又恰在此时发作,天地朦朦胧胧的一片。

  转过一株垂柳,他的眼角忽而瞥到一点亮白,抬头一望,便喜出望外起来。他认出了三娘的面容,瓜子儿似的脸庞白白净净,眼睫低垂,发丝半散,却仍是束着原先的桃心髻的模样。

  王小元开心了起来,嚷道:“三娘,三娘!”可他还没喊几声,便倏地住了口。

  他缓慢地走过去,朦胧的眼总算看清了些眼前的景色。

  斜风细雨,杨柳依依。在柔和拂动的柳枝间,左三娘的头颅正悬挂在那里。

第269章 (五十七)痕玷白玉珪

  片风丝雨间,王小元呆滞地伫立在尸山里。雨丝扎在身上,毫针似的钻到心底,初时是连绵不绝的刺痛,随后便痛入骨髓,剧痛难当。

  他晕晕乎乎的,只觉整个天幕都似是在转,先想到的是湔山离龙尾山有多远。他曾从木十一假扮的左三娘口里听得她去了湔山,可细细一想,更觉绝望,湔山离天府不远,离龙尾山也挺近。

  这只头颅就是属于左三娘的。

  王小元抬眼望去,只见她微散的发髻上别着只翠花簪子,碧珠作花蕊,金叶微舒,正是三娘爱的饰物。她的嘴角微弯,死前似乎仍在笑。王小元安慰自己,她走时一定没那么难过,也未经甚么苦痛。

  可倏然间,豆大的泪珠就滑下来了。他的胸膛猛烈震颤,只觉天地里黯然失色。连对着素不相识之人,他都尚且会难过哽咽,更何况是曾和他与金乌朝夕相处的女孩儿。

  她为何会被杀?说起来,王小元已有许久不曾与她见面了。他自从钱家庄一行后就与众人失散,只与竹老翁同行过一段路,左三娘是一直跟着金乌的。可王小元也分明记得上回见到病弱虚亏的金乌时,三娘却未在他身边。

  从薄雾中隐现出一个魁梧的身影,低沉苍老的嗓音悠然飘来。群鸦鼓翅躁动,飘下几枚漆黑的鸦羽。

  “…小娃娃,瞧你痛哭流涕的模样,是在为这小女娃伤心的么?”

  王小元抹了抹眼,可泪珠也仿若接天漫洒的细雨,绵绵不绝,如何也抹不尽。

  嗓音又问。“你认得她?你知道她是谁么?”

  在挟杂着腥气的晨风间,淡雾被层层拨开。在浅淡如薄墨的山阴中,有一个人影渐渐浮现出来。

  那是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粗臂上青筋虬起,伤痕斑驳,肌肉仿若圆石。他的手中握着一柄文房小刀,青铜为柄,缀着金禽兽纹。

  此人是——独孤小刀。王小元认得他,在钱家庄的群英会上,这使刀的老前辈竟与黑衣罗刹并肩而立。独孤小刀在柳树下望着他,眼窝深邃,仿若一块磐石。

  王小元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他像一具空壳般立在此处,至于为何曾与他有一面之缘的独孤小刀会在此,此时他愚钝的脑袋是如何也想不清的。

  独孤小刀声如洪钟,又道:“但你不是金五。你和金五有甚么干系?水九说他杀了金五,可老夫觉得他素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夫将这女娃娃的首级悬在此处,就是为了引得黑衣罗刹现出踪迹……”

  “土部叛贼在成邑的山驿附近出没,传闻道他们就据守在成邑左右。老夫亦听闻仍在候天楼之时罗刹便与三小姐交好,能心甘情愿为她豁出性命。老夫在这儿守了三日,可他没露面,你却来了!”

  “你是谁?”独孤小刀咄咄逼人地问道,“你是三小姐的何人,又是罗刹的何人?”

  老人往前重踏一步,霎时水花四溅,足音仿若猛兽嗥鸣般震荡不已。

  王小元喃喃道,“我…谁也不是。”

  他头晕目眩,丢魂失魄,用力眨了眨眼。可眼前景色毫无变化,左三娘依旧孤仃仃地悬在树上,在风里凄惨地摇荡。

  有时他也会责怪三娘与金乌心太狠,总把他抛在身后,自个儿先走一步了。所以他才觉得自己于他俩而言无足轻重,是个甚么时候都抛得下的包袱。

  独孤小刀面色略带狐疑,“那你为何要为她落泪,为何如此难过?”

  “要是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便会难过……如此而已。”王小元断断续续道。他的心跳得极快,发狂似的撞着胸口。

  老人的目光流连于他的两手,忽而笃定道。“你的手上拿着刀。”

  “是……是。”

  “非但如此,你的手上亦有茧,虎口有,掌缘亦有,且只有一边。你知道这是甚么意思么?”

  王小元茫然而呆滞地摇头,独孤小刀却忽地怒目圆睁,雪髯抖振,高声大喝道,“你是刀客!还不是位寻常的刀客!为何你在老夫杀意威逼下仍能昂首伫立于此?你又为何能从刀势下走脱?”

  刹那间,烈风呼啸。王小元眼瞳骤然紧缩,他回退一步,只见如牛毛针尖儿似的斜雨霎时迸开!短而凛冽的刀光切断晦暗雨幕,顷刻间便映到眼前。

  独孤小刀于开口的前一霎便已动了刀,薄刃劈开的厉风织成细密蛛网,自四面八方将他裹覆。王小元旋身向后,在怯退间把上刀柄。锈蚀的刃身在鞘中痛苦地嘶鸣,被他猛然拔出,抵住迎面劈来的文房书刀。

  手腕上仿佛压上了千钧巨石,王小元咬牙拼命,这才没让那短刀没入自己心口。老者披发飘髯,面庞狞皱,咧开一口森寒利齿,近乎失了神智一般哈哈大笑道:

  “起势如九皋展翅,抱守似叶藏芙蕖。你使的是玉白刀法!钱家庄之后别来无恙啊,玉白刀客!”

  此人乃是不折不扣的刀痴,只消看一眼王小元的架势,便认出他是玉白刀客。这人昔日虽有“刀侠”之名,却对各流刀法最为痴神。虽能为世间惩奸除恶,亦能为了见识一番黑衣罗刹的功夫与候天楼为伍。

  王小元抵住刀刃,浑身发颤,问,“候天楼的左护法…如今正是你么?”

  那搭救他的农家子曾道,下龙尾山的路被恶人沟和候天楼左右护法封死,附近的山村也皆化作废墟死地。左右护法的刀法剑招高明之甚,寻常人难以从他们面前脱身。

  独孤小刀却似癫狂一般,两目赤红,高声喝道:“玉求瑕!老夫早想与你交手一回,速速将你那‘玉碎瓦全’的刀招掏出来让老夫领教一番!”

  这老人身上披着一身黑绸披风,其上有靛草染青的细丝织就的如意纹,又在腰间系挂着左护法的半边赤乌金箔。原本是左护法的颜九变当上少楼主之后,这左护法之位便予了与他走得近独孤小刀,一切倒也说得通。

  书刀精短,仿若狂澜骤雨。独孤小刀使的又是大开大阖的劈砍招式,焰势极盛,王小元节节败退,护着心口频频后蜷。

  “玉求瑕,你为何不出刀?”独孤小刀叫道,“你这可不是守势,哪怕是第一式‘完璧无瑕’也精妙绝伦,不会被人伤到分毫。可瞧瞧你如今,浑身都是伤!简直是个孬种!”

  此时王小元浑浑噩噩,只觉心头激荡不已。他颤声道:

  “左三娘……也是你们杀的么?是为了引罗刹现身?”

  独孤小刀喝道:“拔刀!金五不来也罢了,如今老夫不仅不沮颓,还心潮澎湃!老夫这一辈子就该作一把刀,所有阻拦在道上的刀客都是沙岩,能教老夫这柄刀在磨砺之中更为锋锐。今日我定要败你,玉白刀客!”

  风雨如晦,天幕惨白黯淡,几片墨云于头顶翻飞。血花在水洼中凋零弥散,厚重的土腥气却渐从林间漫出。垂柳凄然飘动,泛黄的叶尖落下泛红的雨珠。

  老人仿若寤觉的猛虎,手中紧攥的文房刀舞出山崩地裂之势,步步威逼着王小元。

  王小元魂不守舍,却也觉得一股怒流忽而奔涌至胸口。他忽而抛却往日温吞神色,猛地格架住书刀,眼神疾厉而愤懑,脖颈上青筋爆绽,喝道:

  “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候天楼左护法么?是你们封住了龙尾山,四处抢掠么?左三娘又是你们杀的么?回答我!”

  冷雨劈头落下,独孤小刀突地肃静沉冷下来。他默然地注视着王小元,雨珠细细簌簌地落在花白长髯中。许久,髭须动了动。

  “玉白刀……是天下第一刀。可这刀若无玉女心法相助,却也是废铁一枚。”

  从头至尾,这老者都未回答过王小元的疑惑,可一切都似已昭然若揭。王小元绝望的两眼映在锋刃间,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玉女心法讲求平心静意,玉白刀法更是秉承抱朴之念到了极致。老夫时常在想,若是遇上了玉白刀客,要如何才能引得她同老夫交手?是在定气平心之时比划,还是要在怒气填胸时交锋?”

上一篇:赝君

下一篇:我成了偏执帝的豹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