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9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是,在下会留驻此处,直至能重握玉白刀为止。”

  石门掩上了,岩窟中重归一片死寂。玉甲辰在原处等了一会儿,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便又沿着石阶走回原处。

  日子飞也似的过去,往后一连过了数日。白日里玉甲辰和天山门的弟子在林中采野实充饥,避开山鬼们将碰上的伤民拖进山中。桑椹子紫红烂熟,烂在嘴里时有股醺人的酒醉味儿,撩动着腹中饥意。夜里众人便聚在一起,按着河图洛书画金罡阵,念内家功法诀。

  玉甲辰每日将水食送到石门前,削出来的木盘上托着几瓢水,还有几把红艳艳的覆盆子。天山门弟子把最好的野实拣了出来,托他送给王小元吃。可每回玉甲辰再去查探时,却只见瓢中的水稍浅了些,其余吃食一概未动。

  石门幽暗闭塞,静思室仿佛一座囚牢,静悄悄的连一丝声也没有。王小元自那日入了静思室后,便再未在他们面前露面。

  夜半时分,众人围坐在火堆边,用枯枝在地上写画,从坎、坤、震、巽、中、乾数下来,金罡阵九宫中每一宫都有弟子把位。若是按照东青长老昔日的授法,这金罡阵能临敌不惧,自成守势。

  弟子们聚精凝神地望着那阵图,有人忽问道:“甲辰,师兄有甚么动静了么?”

  玉甲辰也在潜心思索那阵图,闻言微愣,摇头道:“师兄…入了静思室后,已三天不曾有响动了。”

  “那真得凭着咱们自己闯下山去?”

  众弟子神色惴惴不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难怪他们心中难安,山鬼与候天楼刺客将此处重重围守,他们仿若瓮中之鳖,东躲西藏,不得安宁,更不曾得胜一回。

  槐枝在熊熊火光里烧裂,每一声都似是断在了心里。兴许是火烤得久了,人人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玉甲辰在心中念了念日数,道:

  “如今离武盟大会不远了,师兄闭关,又不知何时能出来。鄙人虽信得过师兄,却也忧心他在这处没个接应。不如大伙儿分成两拨,一拨随着鄙人下山,另一拨在这处照看师兄。”

  他抬起头,望了望众人,“谁愿意随鄙人一齐下山?”

  没人应答。弟子们神色忐忑惊惶,嘴巴缝起了似的抿紧。玉甲辰将目光扫过去,扫到之处的弟子便羞惭地撇过眼,不敢同他四目相交。

  “真没一人愿意么?”

  众人见他两目低垂,眼神黯淡,心中也似拧了麻花般纠结难过。有人颤声道:“甲辰,不是咱们不愿意,可如今情势实在凶险。休说武盟大会了,咱们自保都难。要不,还是等师兄出关后再动身?”

  “何况…甲子与己卯还未回来。”

  玉甲辰心中生出一丝不安,赶忙问道:“他俩还未回来?”

  有弟子神色亦惴惴不安,答道:“是。他俩说是见到山村中冒烟,心里想着说不准有村民未从火中脱身,便前去查探。可这一探便去了大半日,咱们都未见他俩行踪。”

  忐忑之情自心中油然而生,众人面面相觑,陷入一片死寂。

  远处忽而传来一声惊慌呼喊:“…不妙!大事不妙!”

  那呼声自头顶传来,弟子们仰头望去,只见树梢坐着个戴着茅蒲帽的门生。他先前一直在树上瞭望远处,此时从枝叶间探出脸来,惊惶失措地叫道:“候天楼刺客…山下都是候天楼刺客!”

  众人心头一紧,赶忙跃身上树,奔上山石去远眺。只见得夜幕低垂,山脚下却火光通明,连成一片星海。隐隐听得马嘶声、脚步声杂乱无序地传来,比夜色更暗沉的漆黑身影在林中缓然前行。

  那群身影行进时绕过了断崖与鹿寨,显是对龙尾山熟悉至极。看来除却候天楼刺客外,行列中还有恶人沟山鬼的身影。

  弟子们本就只有一二珠的实力,未见过如此大阵仗,当下吓得脸色煞白,转头问玉甲辰道:“甲辰,如何是好?他们正朝咱们这处行进,不一会儿就要到此处了!”

  玉甲辰亦心急如焚,片刻时候便出了一身冷汗。瞧这副架势,候天楼刺客是有备而来,可他们又为何得知天山门弟子的所在之处?他一个箭步跃身蹿上树,只听得林叶摇曳,骚动不已。远方的土丘上忽而现出一个人影,步履沉重,手里似拖着重物。

  立在树梢头的天山门弟子将手半松握拳,凑在眼前,透过拳眼眺望远方。他们看见了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一身黑绸戎衣,身后微亮的火光映亮了他的侧颊,眉眼仿若怒目金刚。

  那老汉手中提着一枚细短的文房裁书刀,刀锋泛出冽厉寒光,另一手则拽着两只头颅的发丝,宛若恶鬼般缓步向石窟走来。

  “这…他手里的是……”远望的弟子们已开始战栗不已。

  头颅滴滴答答地淌着血,老者的步伐也自血海中迈出。天山门弟子在震恐中认出了失去音信的玉甲子、玉己卯二人的面容,今日清晨时,他俩拧着眉头,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冒烟的山村离开,怀里揣着水囊和要救人用的猪油熬化的伤药。可今夜回来时却只余两只头颅,随着老汉的步伐在他手中微微摇曳。

  弟子们面无血色,挤在树丛间低声喃喃道:“甲子、己卯…被他杀了!”

  “我认得他,那是候天楼的左护法……独孤小刀。斩下甲辰一臂的人是他,咱们一定没有胜算!逃…快逃啊!”

  兴许是玉甲子、玉己卯禁不住候天楼的严刑拷问,在死前透露了他们的藏身之处,这才为他们招致来了厉鬼。可如今这事已不甚重要,因为这厉鬼已威逼至他们眼前。

  老者踏过土丘,忽然间,他揪着那两枚头颅的发丝,像甩带索铁抓似的急速旋了几圈,竟将那两只头颅高高扔出!血淋淋的首级仿若飞弹般呼啸着撕开长空,猛烈地坠在他们眼前。众弟子惶恐之极,有人大声惊叫,只见得血花同碎肉一齐飞溅开来,像崩裂的寒瓜。

  转瞬间,眼前鬼魅似的闪出一个身影。就在头颅破裂之时,独孤小刀已倏时闪身到他们面前。

  惊惧之情攫住了众人心神,门生们结舌瞠目,望着这个近在咫尺、又仿若魔罗恶鬼的老人,两腿似紧紧缚住了般丝毫也迈不开。独孤小刀面露狂色,将眼瞪得铜铃一般,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庞。

  “老夫本想放你们这群小儿一马,只教你们在山上被困至饿死。可如今出了这事,可不能坐视不管。老夫在竹林中发现了竹翁的尸首,是谁杀了他?”

  狂人一般的老者开口,声音低沉而嘶哑,粗粝地刮擦着门生们的两耳。崔巍身躯仿佛披上了夜幕的漆黑,让人心生铺天盖地的惧意。下一刻,独孤小刀又绽开一个凶横至极的笑容。

  “不过不打紧,此事不算要事。”

  独孤小刀将文房小刀紧攥,锋刃上映出他赤红的双目,狂笑道:

  “因为你们…一人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龙尾山!”

第275章 (六十三)痕玷白玉珪

  王小元坐在静思室中。

  石室中一片漆黑,仿佛两眼被罩子蒙上。地室阴凉却干燥,仅余石门一隙透风,因而予人以闭塞感。

  玉甲辰给他送来了个盛油的小钵,点燃了能作灯盏使,可王小元想省着灯油,只点过一回,探看了静思室的四方。

  静思室的深处有一个桁架,上面挂着件雪褂,一旁未挂着缁撮,却有一顶纱笠。王小元走过去,拍了拍灰,认出这是上一代玉白刀客,他的义娘留下的物件。

  义娘曾在此处静坐观心。这里留着她的衣物,这徒然四壁亦是她见过的景色。

  一想到此事,王小元心中便一片宁静。

  他面南背北,盘坐双腿,凝视着漆黑的石壁。在微弱的火光间,离奇繁复的纹样渐渐自眼帘中浮现而出,他的两眼看惯了黑暗,逐渐分辨出那刻画于壁上的图案。

  那里画的是袒胸露腹、衣衫褴褛的李凝阳在松下屈身,腰间悬一赤瓠,铁臂按在石上,似是在摸着甚么物事。

  王小元知道他在摸甚么,大抵是一把剑。

  道士们爱用剑,不论是元日时挂在门上的桃符,还是驱邪作法时用的七星剑,都是“剑”。天山门中有玉帝观和宝殿,门生们也多着道袍,想来也能归作道士一流,只是驱鬼祛祟化作了惩奸除恶。

  可刀又如何呢?鲜少有道士将刀佩在身边,即便有,也是粗重锋钝的师公刀。玉白刀仿佛是自九天飘落凡尘的兵器,非常人能掌,用者能发神力。

  昏黄的烛火间,坑洼的石壁上彩画斑斓,铁拐李两手悬在石上,在仔细地磨着并不存在的剑。

  亦或者——那是一柄刀。

  王小元闭上两眼,在心中描摹着李铁拐砺刀时的所感。他仿佛摸到了玉白刀,明净如鉴的刀身上纤尘不染,雪白莹润,好似握在手上作兵戈挥出都会玷污其洁净。玉白刀绝非杀人取命的凶器,正如美玉绝不可有瑕疵一般。

  刀是无瑕的,持刀的人也应亦然。可他却犯下杀戒,心中染上了阴霾。有人曾道,在长久静坐之后能见心中瘴雾。他只盘坐了大半日,就觉得五感仿若从身躯上逐渐剥离,看不见,摸不着,一呼一吸皆仿佛用尽生平力气。

  他能从这画中看出甚么?原本王小元以为他能看出第三刀的门道,可如今想来却算得一无所获。王小元从未真正使出过一回第三刀,因为他每回都会留手,生怕一不小心便把自己弄得一命呜呼。若是真出得了第三刀,也许连对上左不正都不在话下。

  不知坐了多久,也许有一日,抑或是两日。王小元只是静静地坐着,凝视着壁上那砺刀的仙人画,口中默念着上半截玉女心法。头脑昏沌沉重,身躯仿若化作僵石,他似是死了一般,起先腹中仍觉得饥渴,后来身体便飘飘摇摇,仿佛在石壁间旋转舞蹈。

  烛火熄了,一切陷入黑暗。

  黑暗中,浓雾幻化为妖魔之形,壁上墨线扭曲狂舞,张牙舞爪地向他袭来,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入腹中。

  心魔叩动门扉,令人悚然地降至他身边。

  那黑雾凝聚成厚重的团块,渐渐化作人形。王小元仿佛眼不能睁,口不能开,像一块枯木般静坐于蒲垫上。他看见了人脸,一张张面孔像出水鱼儿般自暗海中浮现,密密麻麻地布满石壁。所有的脸孔都阖着眼,闭着嘴,无言地充塞了他的眼帘。

  一张男人的脸庞开口,发苦地紧皱,他唤道:“…小元…小元……”

  那张脸胡子拉碴,古铜色的皮肤上嵌着两只桃花眼。可那两眼中却写满了痛苦,这凄苦甚而要流泻到王小元心中。那是他的义父王太。

  “你走了。你从你义娘身边离开了,把咱俩撒手抛下不管了。”王太凝视着他,两眼如空洞,“你为何要走?你若是不走,也许咱老两口还有命在……”

  男人虽以佻达戏谑的强调开口,却听得王小元汗毛卓竖。陡然间,王太的面孔忽地猛烈皱起,五官紧紧拧在一块儿。熊熊烈火腾空燃起,将他的面容焚尽,男人在火里凄厉地喊叫,一声叠着一声:“回来!给老子回到这处来!”

  从虚黑中裂开深邃的洞穴,阴魔随着悲歌凉风汹涌而出,王小元惊惧摇头,只看得那裂洞中是阴都尸山,腐烂的尸躯横陈于那处。尸堆中颤巍巍地抬起惨白朽烂的手臂,死人们捉住他手脚,将他往地底拖。

  他头晕目眩,冷汗直流,想摆脱这梦魇,却不知自己是否睁了眼。

  尸堆中伸出了更多手臂,仔细一瞧,抓着他的手指干枯骨瘦。王小元低头一看,只见恶人沟一百零八张长老的面庞正死死凝视着他。

  长老们争先恐后地从地底里钻出来,嚷道:“王小元——”

  王小元的心漏跳了一下。

  “你逃了,从恶人沟里逃走了!明明王当家当初如此看好你,觉得只有你能继承他衣钵。可你却无情无义,抛下咱们这些把老骨头逃啦!”长老们叫道,“可惜啊,可惜!若是在那夜把你这贱贼崽子打死了,那该有多好!”

  一只只手臂从阴府里伸上来,将他往下拖。不知觉间,又多了数只鲜血淋漓的手。

  那昔日在天山崖上命丧黄泉的天山门弟子,此时也从血河中爬出,揪住他的衣衫不放。他们脖颈上开了豁口,神色凄苦:

  “师兄,门主…你抛下了咱们,就这么一走了之……”

  “若是你从一开始就留在天山,是不是天山门就不会罹此大难?是不是咱们都不用死,依然能留在人世间?”

  千言万语在耳边庞杂地响起,听来似蚊蝇嗡嗡,又像信鼓隆隆。王小元的两耳与心头巨震,四肢百骸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冤魂恶鬼一拥而上,以血盆大口吞吃嚼咬着他的身躯。

  王小元拼命挣扎,这些都是他的心瘴,如今幻化作妖魔来索他性命。可他却似被压于巨岳下一般,分毫动弹不得。

  他惶然地扭头四望,可目之所及处除却黑暗,甚么也没有。

  烛火跃动了一下。芯子结的灯花落进灰烬里,绽开明艳艳的一小朵火星。

  石门外风狂雪骤,风雪沿着门隙钻入,刀片子似的割在身上。

  今日亦是一个雪天,褐黑的山石巍然矗立,渐渐被芦花似的白雪掩埋。从门隙望出去,天色惨白,雪雾铺洒,四处洁净却昏沌。

  火盆里的炭火在咯吱燃烧,他裹着油鞣的狼皮,靠在火边,手脚微暖了些。

  交谈的声音低低地从身前传来,他抬头一看,有两人正在他面前窃窃私语。

  玉东青怀抱龙纹剑,正襟端坐着,缓缓捋着胡须,嘴边噙着笑意。而义娘则将脸凑近东青长老,一面用漆黑澄净的眸子时不时地瞟着他,一面笑咯咯地窃语。他只听到其间的只言片语。

  “小元他…虽脑瓜子有些笨……却很用功。”

  “如今……学到几式了?起势…未学完么?”

  玉求瑕见他自熟睡中醒来,便放开了声,摸着他脑袋笑盈盈地道:“还在起势,不过我已打定主意,过几日就教他第一式,完璧无瑕。”

  东青长老附身凑上前,看着王小元睡眼惺忪的模样,哈哈大笑,胡须乱抖:“瞧这呆瓜崽子成日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真能学得会么?”

  王小元眨了眨眼,不服气地点头:“能。”

  “勤能补拙。小元虽非天资聪颖之辈,却肯下苦功,一定能学得成。”玉求瑕又笑呵呵地摩挲着他的头。

  玉东青了然一笑,闭眼沉吟片刻,忽地问道:“小呆子,我问你,这第一刀应作何解?”

  这老头儿看来要考自己学问,所幸义娘曾教过他口诀。王小元当即答道:“为而不争,和光同尘。”

  “第二刀又如何?”

  王小元想了想,总算从脑袋的旮旯里拎出那道他背了数十遍的句子。“因究返本……天道承负。”

  玉东青仍不愿放过他,笑呵呵地逼问道:“第三刀呢?”

  “长老,您放过他罢。”玉求瑕嗔怪地看了一眼东青长老,道,“我不愿授他以第三刀,要是学会了,他可不得每回都把自己弄得筋骨断裂,再恸哭流涕地嚎上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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