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9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东青长老微笑:“我看他倒是个好苗子,若不让他学,玉白刀可后继无人了。”说着便从怀中掏出只拨浪鼓,在他面前哄孙儿似的逗弄,挤眉弄眼地扮鬼脸,嚷道,“喂,小呆子,你愿不愿学第三刀?”

  王小元摇头晃脑地避着他,嗫嚅道:“义娘教我,我就学。你教我…就不学!”

  “唉呀,那我可教不得你啦,得要你义娘骗你学才成。”玉东青拿胡须挠着他的脖子,嘿嘿直笑道,“你还未说那第三刀作何解呢,来,说给东青爷爷听听!”

  被玉东青的胡须挠得着实发痒,王小元抖得如筛糠一般。他哆嗦着把自己裹进狼皮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磕磕巴巴地道:

  “我…我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玉东青撇着嘴,嫌弃地望着他。这长老同个老顽童似的,总爱在不习刀的日子里与他玩闹。

  王小元最怕被人拿嫌恶的眼光瞧着,当即努力地转起脑袋瓜,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儿:

  “第三刀…玉碎瓦全,心诀是……”

  玉东青与玉求瑕都在微笑着侧耳倾听他的话语。他们三人围坐在火盆边,炭火咯吱作响,将他们的身影在岩壁上画得老长。不知怎的,王小元只觉义娘与长老的身影有些虚渺,像在眼前蒙上了一团雾气。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

  “我因无我…故能成我。”

  东青长老却似对他这答案不甚满意,蹙着眉头问道:“‘无我’?你觉得要练成玉白刀第三刀,是要身至无我之境么?”

  “嗯…对。义娘是这么说的,书册上也是这般写着的。”

  “那你可知为何要‘无我’?”东青长老又问,“你义娘说的便都是真话么?书册上写的事你也非得全信不可么?”

  两人四目死死地盯着他,一刹间,王小元如芒在背,竟张口结舌,甚么话也说不出来。

  东青长老抚着白须,“所谓‘无我’,便是要抛却心中妄念。王小元,我问你,为何石壁上的李凝阳并未磨刀?”

  王小元似被点醒,这说的是留在静思室石壁上的那幅画。可铁拐李磨的应是剑,而非刀,即便他是在磨刀,却又两手空空,不见刀的踪影。

  玉东青见他神色痴茫,又道:“我再问你一问,为何要磨刀?”

  “因为刀口钝了…才要磨。”王小元想不出妙对,便老实答道。

  “不错,正是因为刀钝,才要人来磨砺。”玉东青神色肃穆,“可若是刀够利了,还须再磨么?”

  “自然…不用。”

  “正是如此。不磨刀,正是因为刀利,无刀可砺。求‘无我’,正是因为心中妄念颇多,最爱自己,将自身看作天一般大,退怯惜命。世人皆爱惜自己,因而被诸多妖魔所扰。”

  王小元听得懵懵懂懂,摇头道:“可我最看重的不是自己,是少爷。”

  玉东青拨起了火盆,缓缓道:“王小元,你要忘尽一切,如此便能心无旁骛,挥出那惊世一刀。”

  话刚脱口,眼前便似冻住了一般。

  火光不再摇晃,似是被冰封般凝结于铁盆中。两人在他面前静坐,笑容刻在脸上。王小元转头往石门外看去,只见飞絮似的白雪似点点白斑缀在天穹中,一动不动。

  四周一点点暗了下来,眼前的人影忽而变得支离破碎。东青长老依然慈祥地对他笑着,可胸口却逐渐绽开深可见骨的大洞,血水从刀伤中淌下,一晃眼间,他被钉在岩壁上,正如被候天楼所杀时一般。

  王小元又惶然地望向义娘,只见她面色愈发惨淡,身躯亦如纸般羸弱单薄,最后竟是血肉溃散,如飞雪般飘散于空。

  一切都是梦,这是他在静思时产生的幻景。他梦见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有东青长老和义娘陪着他。

  火光熄了,他孤伶伶地坐在原处,一切静荡一空,他又重归孤身一人。

  肚中传来紧攫似的饥饿,喉咙亦如久旱田地般渴求甘霖。王小元倏然惊醒,恍如隔世。他此时正坐在蒲团上,水食不进地过了几日。若非往时修习过一段时日的辟谷之术,恐怕早已横死在静思室中。

  他踉跄着站起身,四肢如棉花般绵软无力。

  石壁上的李凝阳在对他怒目而视,两手悬空在巨石上,依然在磨那口不存在的刀。

  王小元有气无力地望了那画一眼。他从幻梦中有所启发,抑或应称为开悟,但这开悟却令他绝望。玉女心法没有下半部分,是空的。因为念尽玉女心法的前代刀主在挥出玉碎瓦全一刀后身死神灭,心法并未流传下来。

  他要忘尽一切,放下所有牵绊,才能使得出第三刀。

  妖魔依然在身后与脚底孜孜不倦地拉缠着他,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扯入黄泉地底。

  “王小元——”

  鬼怪阴魂们凄惨地长嚎出声,想让他一同堕入邪魔之道。血淋淋的死人趴在他肩头,教他不敢回首。

  可王小元还是鬼使神差地回头了。静思室的地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油钵,虚弱的火苗在灯芯子上摇曳,映亮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在一片浓黑中,只有那火光所及之处明亮温暖。

  恍惚间,他像是未从天山崖上的山窟离开。石门外风雪大盛,唯有此处安静宁谧。他站在嶙峋的石道中,听见拐角火盆被轻轻拨弄的声音。火光将坐在火盆前的那人的身影映在岩壁上,朦朦胧胧,像一触即破的水沫。

  那人问:“你要走了么,王小元?”

  金乌的影子在石壁上摇曳。王小元站在弯角处,从影子的形状辨出了他摘下鬼面的动作。他和金五曾在行游天下时曾在岩洞里游耍,从溪里掏癞刺烤了吃。那时的他俩嬉笑玩闹,别提有多快活。这一定是过去的玉求瑕与金五在他心里留下的幻景。

  他答道:“对。”

  火光依然温暖,但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背身离开。眼前是浓郁无尽的黑暗,每迈一步都在离光亮处愈远。

  最终,王小元站在了石门前。他将手贴上冷硬的石扉,沉默片刻,道:“要挥出第三刀,便要步入‘无我’之境。”

  这话似是对他自己说的,又似是对他心底里金乌的影子说的。

  “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自个儿。我只是个恶人沟里出来的小混子,辜负了爹爹和长老的期望,又还得天山门的大伙儿死伤惨重,浑身上下半点长处都没有。要是要我抛却我自己,我还巴不得有这样的美事呢。”

  王小元垂着头,喃喃自语:“可仅是抛却自己,也入不得‘无我’之境。因为我最看重的根本不是我,而是你,少爷。”

  金乌的影子微微颤了一下:“你又要离开我了么?”

  石门被推开了,一丝幽光泻入闭塞沉闷的静思室,身后的火光与幻梦如春冰般消融。所有的魔障烟消云散,缠绕心头的瘴雾渐渐化去。要使出第三刀,便得下定决心,将前缘斩尽,而非先前那般温吞踟蹰,最终进退不得。

  只要能救他的性命,哪怕要忘却他也在所不惜。

  “是,我想救你,为此不得不对上左不正,不得不用第三刀。以前我在天山崖上对她留手了,因为想着要活下来,与你继续快快活活地待在嘉定,可如今看来竟铸成了大错。所以下次再与她见面时,玉白刀绝不能留情。要以玉碎瓦全杀她,必先杀我之心。”

  王小元踉踉跄跄地向外踏出一步,身躯摇摇欲坠,又似是从茧壳中脱身而出,哑声道:

  “所以我要忘了你,少爷。”

第276章 (六十四)痕玷白玉珪

  薄云轻拨,现出惨白月盘。月影渐黯,深更时分的林中更显萧索阴森。

  可在这本该不应有人出没的深林之间,有一位老者背着粲然火光巍然伫立。他身躯魁梧,远望仿佛一座小山,近看时更有威压之感。独孤小刀紧攥文房书刀,目光如嗜血凶狼,逐一扫过眼前的天山门弟子。

  被他凶戾目光触及,天山门弟子皆紧缩头颈,面无血色。有人吓破了胆,裤裆濡湿,两膝一软扑通跪坐于地。

  此人是候天楼的左护法,在入候天楼前曾有“刀侠”的厚誉之名。可如今他却也披上绣着如意纹的黑绸衣,行恶鬼所为之事。

  而就是这面目苍老的厉鬼,方才将两名弟子头颅甩至众人面前。

  独孤小刀仰天长叹,忽而问道:“你们可知……我与竹翁间有何等深厚交情?”

  弟子们惊惶不已,呆若木鸡,没人敢应接他的话语。独孤小刀沉默片刻,以怀念的口气道:

  “当年我上寒山,与太清派闻人剑交手,却着实不敌其精纯剑法。我那时不过毛头小子一个,心高气傲,便在山中寻了个地儿细细琢磨刀法中舛讹。”

  “这一琢磨,便去了几天几夜。我茶饭不思,眼中心里只有手上这柄刀。待悟出破太清四十九剑的法门时,我这才猛然醒转,到溪边饮水,只见得周身皮肤干皱皲裂,华发满头,竟似是老去数十年一般!”

  老者说到此处,似是无奈一般仰天长嗥,霎时间林中栖鸟扑飞,抖得林叶萧萧落下。

  “唉,那时的我吓破了胆,怕自己命不久矣,竟手足发僵,一头栽倒在地,就此昏死过去。若非当时竹翁相救,恐怕就要在那山林中果了兽腹……”

  也许这老头儿不像外表那般苍老,而是过于痴心刀法,才损耗了元气。玉甲辰于惊惧之中想道。

  独孤小刀又喟叹道:“竹翁棍法当世无双,不想却丧命于这无名山林之中。我这几年虽与稍许疏远,却仍与他有深厚之交。如今他身死,我心中悲痛难当,非要杀你们这群小儿泄愤才成!”

  在老人身后,举着火把的候天楼刺客渐渐逼近。杉脂燃烧,冒出大朵黑烟,刺客们的衣衫也是漆黑的,仿佛暗沉沉地遮着眼,黑得让人心惊。

  天山门弟子哆嗦着扯了扯玉甲辰身上的棕叶,问:“甲辰…咱们没有剑,该如何是好?”

  玉甲辰牙关紧咬,如临深渊。他心一横,喝道:“石窟内放有剑,如今在后头的人赶紧去拿!其余人就着手边的物事来摆好金罡阵御敌!”

  弟子们听他喝令,如梦初醒,疯也似的蹿进石洞之中。先前他们救助山下村民时曾在死人堆里走过一遭,从其中拣了不少豁口破裂的铁剑回来。手中无剑的弟子惶急四顾,从地上捡了枯枝握在手里,牙齿格格发颤地奔进金罡阵位中。

  金罡阵源自洛书,分为九宫,本来要算上玉甲子、玉己卯二人才好踏罡,如今却破了阵列阳数。即便如此,众人也只得硬着头皮照上。玉甲辰先一步迈入震宫位,将铁剑护在身前。

  残破铁剑黯淡无辉,展开时仿若枯枝朽叶。众人口中低喃召雷咒,步伐紧绷,不敢错乱分毫,将一地落叶踏得纷扬飘起。候天楼刺客从四下里的黑暗里袭来,鬼面狰狞,手中刀剑森然,狂风骤雨似的向他们劈来砍去。

  刺客们是屠戮老手,抡起重铁来也不在话下,天山门弟子被铜装长刀劈得节节后退,险些踏错了罡位。所幸步伐身位在阵中轮转,能借旁人之势卸力,倒也不会致使阵步溃乱。

  举目望去,满眼都是一片漆黑。黯淡的天穹,幽瞑的山林,身着黑衣的杀人恶鬼漫山遍野,从八方四面朝他们杀奔而来。

  “师兄,甲辰师兄……”年纪尚轻的一珠弟子哭喊道,“我撑不住了,实在不行了!”

  玉甲辰心乱如麻,却也无从下手,只得喝道:“稳住金罡阵!勿要分心!”

  弟子仍在啼哭:“虎口裂了…流了好多血。我的手也好痛,要握不稳木条儿了。我没有剑,甚么也做不到……师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这哭声中的凄苦仿佛染上了众人心头,不由得让数人步伐紊乱。乘着这一隙的混乱,刺客们如疾箭般蹿出,从靴中踢出暗刃,猛地剜向弟子门膝足。弟子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个个被刺破两腿,哀嚎不已。

  金罡阵乱了,数人仿若溃堤之蚁,四散奔逃。

  玉甲辰心焦大喝:“不可乱走!”他身边的门生倒稍镇定些,依然守着金罡阵宫位不乱,只是这阵法又小了一圈,众人舞起的剑势减弱。刺客们如猎食狂兽般直扑而上,只见得眼前血花四溅,逃蹿的弟子的脑壳齐齐被斫裂,尸首七零八落地坠落于地。

  眨眼间,又添了数人丧命于候天楼之手。

  独孤小刀站在刺客群间,只是望着他们勉强抵敌的狼狈之色阴沉发笑。他手中的文房刀忽而一旋,划出一道凛冽寒光。玉甲辰眼角瞥到那刀光,心中陡然一惊。

  老人沉声喝道:“这天山门使的金罡阵,就只这点能耐么?”

  话音未落,短刀向地上劈划而去。锋刃裹挟烈风,仿佛瞬间暴涨数丈。只听得一声轰雷也似的声响,脚底土层被倏然劈开,沙石如雨飞溅。天山门弟子瞬时下盘不稳,踉跄着向后跌去!

  此时月头西落,林中雾蒙蒙地一片,仿佛有轻纱笼罩,一切都看不真切,可夜色如浓墨一般如何也化不开。独孤小刀再出数刀,每一刀都劈在地上,势若疾风奔雷,仿佛要将石地凿穿。

  弟子们失却立足之地,踏罡的两腿骤然错乱,甚而被刀锋划出淋漓鲜血。

  独孤小刀再展攻势,猛然进逼金罡阵中宫,转瞬间便闪身至玉甲辰眼前。玉甲辰的箬笠被烈风掀走,露出一对惘然失措的黑漆漆的眼瞳。他手足无措,甚而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如雷似电般狂乱的一刀,呆立在原处。

  “…甲辰师兄!”一旁的弟子凄声喝道。

  玉甲辰骤然抬首,咬着牙挥出手中铁剑。刀剑相接的一刹,铁剑宛若水豆腐似的被文房刀齐腰截断。可独孤小刀势道极强横,竟把那半截刀铁尽数震成齑粉。

  在纷零铁屑间,刀侠咧开一口白牙,森然笑道:“天山门的现门主……看来也不过尔尔。”

  老人抬刀,锋刃直指玉甲辰眉心。书刀极短极快,仿佛一瞬便能穿透他天灵盖。

  一刹间,玉甲辰惊得又添一身冷汗。他将手中断剑撇开,旋身一避,扭住向他袭来的候天楼刺客的剑刃,膝脚猛地发力,将刺客顶开,把剑缴在手里,堪堪抵住了独孤小刀袭来的刀锋。

  可刀侠的气力如荡海拔山一般,只听得手中薄刃格格发颤,那刀尖正刺在剑刃边,将剑身刻出细密裂纹。

  要挡不住了!玉甲辰心头一跳,只见独孤小刀一张青筋虬起的面庞横在眼前,口中散出浑厚吐息,更显森冷可怖。他想撤剑后退,可却避无可避,独孤小刀将他手中剑刃生生刺裂,刀锋依然直奔向他眉间。

  “师兄!”

  霎时间,玉甲辰只听得从旁传来几声呼喊,忽觉得身躯遭重重一撞。在旁的数名天山门弟子猛扑过来,抱住他往地上一滚,险险错开了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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