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第23章 (十一)山雪玉嶙峋

  ……

  玉甲辰这一睡就过了三天三夜。

  兴许是自罚久了,不仅身上冻得厉害,就连心里也倦得很。他两眼一闭,便觉得眼前金星四冒,两耳鸣声嗡嗡,额上也似烧起了火炭。

  在睡梦间,往昔之事裂成繁花点点,间杂于流水间淌过。玉甲辰想起他还未叫“玉甲辰”时的模样,想起他幼时照着剑谱一招一式苦练的光景。

  同时他也想起了许久前初入天山门时,玉白刀客迎风立于山巅之上的情景,惊世三刀,所向无敌,这般出落凡尘的人物究竟在想些什么?会对他作何想法?

  这么一想,他便睡得不安稳起来。

  但虽说睡得不安稳,他却又浑身绵软无力,连支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隐约间他察觉当初有人将他扶回了弟子所在的室内,这几日来给他喂了些汤药粥食,但他模模糊糊,也不知是谁。

  待病愈能下地走路后,一出门就有几位同门弟子向他招呼。

  “甲辰,你麻子好啦?”

  “麻、麻子?”玉甲辰大惊,脸上忽地浮起一片薄红。

  同门弟子道。“你前日不是生了麻子,在面上遮了块白布么?这几日都是遮遮掩掩地去武场,连长老都觉得你奇怪咧。”

  “胡说!鄙人哪里生了这怪病?”玉甲辰红着脸辩驳道。“即便要说生病,那也是数日前受冻所致……”

  说到这里他越发觉得不对劲。自从被人从雪地里搀回来后,他应是烧得神志不清,直直在床上躺了几日才是,怎么还多出了一个“玉甲辰”替他去武场?

  就这样,他心不在焉地过了一日。由于病了几天剑招也有些生疏了,他便舒活筋骨,在武场练到了深夜。夜里回去时踏上山径,一个声音忽地叫住了他。

  “师弟,你今天心神不定啊。”

  这声音似是自天上而来,似月明风清般恬静闲适。玉甲辰正怔怔出神,冷不丁被这句话吓得倒走三步,冷汗直流。

  待他抬头望去,却见在山道一侧凹下的沟壑间有一人闲闲坐着。那山壁上本留有先人论剑时划下的刻痕,乃自唐时韩文公化来的辞句:“心如冰、剑如雪,剑我归黄泉。”龙飞凤舞,飘逸绝尘。

  而那坐着的人就倚在“心”字刻痕中,抱一柄长刀遥望着他。一身素白衣裳如流水垂泻,戴着个笠帽,因纱幕遮掩而看不清面容的此人,不是玉求瑕还是谁?

  玉甲辰不知他在此等候多久,只知这玉白刀客独来独往,甚至可称得上“神出鬼没”,就好似空音相色,水月镜花。

  “门……门主。”见到玉求瑕,玉甲辰自然大吃一惊。慌忙之下他忽地想起这人虽语态温和,但毕竟贵为一门之主,自己恐怕是连正脸瞧着的机会也没有,赶忙垂下头去。

  玉求瑕自岩壑上纵身一跃,悠悠闲闲地晃了过来,“用不着如此生分,在下虽有个门主的名头,实际上可比师弟你大不了几岁,叫师兄便好。”

  “……师兄?”

  “对了。”玉求瑕笑道。“以后这么叫就行。”

  玉甲辰心里忐忑而紧张,他略微抬头向对面的人悄悄瞥去一眼,在触及那如雪白衣时又颤抖着赶忙收回。不料此时玉求瑕伸手扶住了他面颊,把他的头轻轻一扳直面自己,以略带责备的口气说。

  “在下并未强求师弟以天山门的规矩对待自己,还是师弟心中自有一套规矩——偏要大跪大拜才肯与在下说话?”

  “门…师兄言重了,甲辰并未作此想法。”

  玉甲辰慌忙辩解。

  “那就好。毕竟在下遵循礼尚往来的道理,若师弟要跪拜在下,在下也不得不还礼才是——如此一来尽是些繁琐事儿,师弟也不愿如此吧?”

  玉求瑕淡淡一笑,放开了手。玉甲辰赶忙后退了几步,红着脸道是,他还能感到颊边残留着师兄触碰后留下的余温,顿时整张脸烧得更为通红。

  他稍稍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方才说鄙人心神不定……”

  难道自己今日这犹豫彷徨之色被玉求瑕尽收眼底?就在自己神游天外、软绵绵地舞剑时,玉求瑕就在不远处默默凝视着他?

  纱幕微微向侧边倾去,玉求瑕不解地侧过了头。“这话在下是从同门弟子处听来的,方才一见果然如此。师弟走起路来九步歪一步晃,可是心事重重?”

  没想到自己这歪歪扭扭、神游九天的情态已被同门弟子看在眼里,还被坐在山壁上的玉求瑕逮个正着。玉甲辰一面为此羞愧不已,一面磕磕绊绊地说。

  “其实鄙人为一事困苦不已…”

  他便说了自门下弟子那儿听来的传言:就在他因发热睡在床上的日子里,还有一位用白布遮着面的“玉甲辰”如往常一般去武场习练,和同侪打交道,听来颇像志怪故事中应有的情节。玉甲辰也因此而心中惶惶,百思不得其解。

  不想玉求瑕听了哈哈一笑,道。“师弟当真猜不到那人身份?”

  “猜不到,门主…师兄可是有头绪?那人又是谁?”

  玉求瑕笑着将玉白刀抱在怀里。

  “——正是在下。”

  这话让玉甲辰大惊失色。若这话不假,那可就了不得了。这可意味着那日将发病的他扶回房中、妥妥照料几日的人竟是堂堂天山门门主!

  不仅如此,因天山门有一日不去武场必要领罚的门规,玉求瑕这几日还真是冒着“玉甲辰”的名头出现在众人眼前,让玉甲辰免去了长老责罚。

  “真是师兄?可是,师兄何必为鄙人做到如此地步…?”玉甲辰喃喃道。

  玉求瑕呵呵笑道。“平白添了个‘生麻子’的坏名声,在下还怕师弟怪罪呢。且这并非单纯为了师弟,而是在下收不住玩性。”

  “玩性?”

  “长老常会差遣师弟下山去办些事务吧?在下可羡慕得很,这几日便借了师弟名头一用。”

  玉求瑕好似寻到了宝的孩童般,即便未见到他面容,玉甲辰似是也能看到其在纱帘后递来的晶亮目光。

  虽说自己比起同门弟子确有更多下山的时候,但玉甲辰办的皆是些琐碎采买之事,如置办些清斋日的粮资,说起来着实不值夸耀。即便如此,玉求瑕还是对此“羡慕得很”,这叫玉甲辰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活计哪里值得师兄羡慕?鄙、鄙人倒才是,对师兄那一手玉白刀法羡艳非常…”玉甲辰垂着头低声道,手指不住绞紧衣角。

  不想玉求瑕重重叹息一声。“就是这把玉白刀的缘故,长老们说什么也不让在下踏出山门一步。师弟瞧那崖边盘旋的白鸷,它们可比在下逍遥快活多啦,想去何处振翅而行即可,既不用禀报长老,也不需顾着他人眼光。”

  说着,一声轻笑又从斗笠下传来。“师弟在在下眼中也是个快活人。不必每日对着连天白雪,偶出门一回还能见到青山绿水,这怎么能叫在下不羡慕?”

  玉甲辰怔怔地听着他的话语。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出山门是件幸事,而只想到下山时同辈皆在武场里一刻不停地精进武艺,进而为在这片刻间荒疏武艺的自己羞愧难当。

  他知道天山门门规向来森严,若非有要事去办,寻常弟子出山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长老们要捧在掌心里,奉作本门象征的玉白刀客了。因而往坏处说,玉求瑕实则与饲在笼中的画眉、百灵无异,纵身怀绝技,也只能终日在这与世隔绝的雪原上悲叹彷徨。

  而此刻玉甲辰才恍然明白,这于以刀法之精湛盛名天下的玉白刀客而言,哪怕只是在山门外回首眺望都是件奢侈之事。他不禁忆起入天山门时初见玉求瑕的那一眼,那时,静立于山巅之上的玉求瑕似是在遥遥望着天边飞旋的鸷鸟,眼里无悲无喜,却空空落落。

  原来那时,玉白刀客看的不是扑飞的鸟儿,而是在看辽远群山,在看着这一片自己此生都无法走出的囚笼。

  想到此处,玉甲辰胸腔里似有星火燃跃,振声道。“若有用得着鄙人之处,师兄尽管吩咐!”

  谁料玉求瑕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当下笑道。“这莫非是师弟出于悲悯之心说出的言语?你尽可放宽心,即便这天山门于在下而言与监牢无异,当初也算得是在下自投罗网,师弟不必为此神伤。”

  “但…”

  “师弟若有心想报答在下——对了,这样做便好。你现在也应知道了,在下是个按捺不住玩性的人,保不准哪一日又想借着师弟名头偷溜出去。”

  少年玉甲辰还未回过神来,站在对面的人儿就摘了头上的笠帽,一下扣在了他头上。笠檐纱条飞扬,碍着了玉甲辰望向对方的视线。

  此时,玉求瑕笑嘻嘻道。“——你来当门主,然后在下就可以随心所欲、四处周游啦。”

第24章 (十二)山雪玉嶙峋

  转眼间已过数月。

  此日晚霞明灭,酒旆闲飞。街里巷内摩肩接踵,喧声鼎沸。临庙市搭起的铺棚如长虫般伏在街旁,珠罗锦缎、珍玩古籍好似繁星般堆积在棚内熠熠生辉。远远望去,每一个铺前都人头涌动、吵嚷连片,正是一番闹市盛景。

  而就在这盛景中,有一人在高楼处独倚着栏杆,一言不发地远眺着天边残照。

  那人的打扮可称得上奇特——头戴斗笠,笠沿垂纱,影影绰绰间看不清其容颜。而他身着一袭雪衣,周身漫散着不食烟火之气。

  与红霞相映照下其人好似缥缈仙云落入凡尘,又宛如枝头梨花新苞初放,若不是腰间悬着一把长刀,旁人定会觉得这不是个凡世应有的人物。

  那戴斗笠的刀客以两指衔夹着白瓷酒杯,浅酌一口后放在身侧阑干上。他已在此独自酌饮多时,其间不过重复着斟酒、饮酒的动作,再无其他动静。于是原本在远处惊奇窥探他的人也渐渐散了,这刀客便又重变为孤身一人,边独享着黄昏景色边沉默无语地喝酒。

  但在某一刻,那人忽地发话了。

  即便四下里似乎并无旁人,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说道。“既然来了,便陪在下喝一杯罢。”

  话音刚落,从身后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位人物。这来人也似斗笠刀客般身着素白衣裳,但可没戴着遮掩面容的斗笠,一眼望去是位眉目婉秀、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只是这少年眉头紧蹙,好似遇上了什么难事。

  只听那颊边红晕胜似晚霞的少年道。“鄙人并无嗜酒之习,倒是师兄…你可知天山门此时已乱作一团?”

  “听师弟禀报,此时知晓了。”玉求瑕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语气平淡。

  既然知晓了,为何还在此处喝闷酒?白衣少年,不,玉甲辰纳闷道。但他不敢将这疑议说出口,只抱拳道。

  “若、若不是师兄擅自从宗门消失,长老们也不会勃然大怒。此时门内事务纷杂,他们正派弟子下山四处搜寻师兄下落呢。”

  不料玉求瑕反而开怀笑道。“那岂不是件好事?日日在那雪山上挥刀,便是极爱刀之人也要烦透啦。今日就当是让你休整一日,此处既无‘玉求瑕’,也无‘玉甲辰’,有的不过闲人两位,这样如何?”

  的确,对于玉白刀客而言,那云长雪暗的天山之巅便如监牢一般。既不可与外人相会,也不得踏出山门一步。风雪寒冻,刀剑铮鸣十载来日复一日,若非心志冥宁,在那儿待上一日都能叫人发狂。

  玉甲辰素来将其作为考验,咬着牙挺过来了。但他师兄玉求瑕似乎并不作此想法,见囚笼一有缝隙就偏生要往外钻,便是长老也拿他没辙。玉甲辰数度见他带着一身杖责的伤出刑房来,转眼间却又若无其事地在山壁上抱刀小憩。也许此人外在看似柔和,内里却有着一股刚劲儿,其不屈不挠直教人愁苦。

  正当玉甲辰出神时,那带着斗笠的刀客转身向他走来,不由分说地捉住了他手腕。玉甲辰先前还未回过神,直到师兄拉着他往外走时才刷地红了脸,支吾道。“师兄,这是何意……?”

  “过来过来,”玉求瑕拉着他的手行了几步,颇为愉快地笑道。“让师弟你见识一番。”

  玉甲辰听师兄语气怡悦,也不好出言阻拦他,便乖乖顺他意来到阑干边。这回他总算瞧清了玉求瑕方才在看些什么,但见夜幕渐起,楼上楼下似星落月悬般千灯燃亮,而在那灯火闪灼与人头攒动中,有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正上演着瑰丽奇诡的光景。玉甲辰从未见过如此幻术:戏人在烧着熊熊烈火的干木上行走,隔箱拿物,撒豆变龙,种梨即得,看得这从未出过山门的小道士目瞪口哆。

  “这……”玉甲辰虽不解其中门道,却看得十分入神,一时间竟忘了要将师兄带回天山门的严令,只怔怔盯着那戏人看。待他痴神了好一会儿,才忽地羞红着面,使劲儿眨了眨眼问道。

  “鄙人莫非是花了眼、恍了神,这才见到了不在人间的景致?”

  玉求瑕见他痴神,端起酒杯浅浅一笑。“这是幻戏。”

  “幻戏?”

  “幻,意即虚想空惑;戏,乃是诈演而成。也就是说,这些场面把戏再如何怪奇难测,都不过是人有心扮演所得。这并非怪力乱神,只不过其中门窍尚不为所知罢了。”

  玉甲辰喃喃道。“那这些人就并非天兵天将下凡啦?鄙人瞧他们神通广大,还以为是从天上冥间习来的妙技呢。”

  “师弟未曾见过这幻戏?”

  “今、今日是第一回 见。”少年玉甲辰垂头腼腆道,羞得似是连搭着栏杆的手指头都染上了绯红。

  他自幼便在天山门习武,其间少有踏出山门,每每下山游览不过半日便得严守门规折返,哪里得见过这等新奇事儿?

  玉甲辰一面舍不得移开眼,一面又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怎可在师兄面前如此失态,幸好在他身边的玉求瑕自始至终未移半步,边含笑浅酌边随他一同眺望在众人喧声喝彩中扭舞的戏人。街巷里人声喧嚷,流光溢彩,楼上二人清静无声,月映白衫,两相比照下竟是一幅谐美图景。

  许久,这戴着斗笠的刀客忽地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静,拈着酒杯道。

  “在下也同这幻戏一般。”

  由于并不解这话中意味,玉甲辰便只是恭敬地将身子转向了师兄。只见习习夜风拂得玉求瑕笠沿轻纱飞扬,在青黄竹篾下的朦胧阴影间,玉甲辰似是瞧见有一对寂寥谧静的眸子正透过薄纱遥遥望着远方。

  虽未看身边少年一眼,玉求瑕却似已察觉到了其讶异的目光。于是在静默片刻后,他笑着解释道。

  “此刀、此身不过是犹如幻戏一般的存在。若天山门需要天下第一坐镇,那在下不得不从;若世间需要一位行侠仗义,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刀客,在下也应力挑重担。但师弟可曾想过——在下是谁?玉白刀客又是谁?”

  玉甲辰听不明白师兄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听师兄语气平淡,话里却似有股悲怆之气,忙不迭道。“师兄不就是玉白刀客么?论刀法,天下无人能敌;论善心,师兄也绝不会愧对宗门先人!”

上一篇:赝君

下一篇:我成了偏执帝的豹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