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2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少爷,你又何必如此……”

  金乌偏过脸,鲜血淌满了他的面庞,使他看着狰狞如从血池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可目光却难得的柔和下来,似是穿过了悠远的雾霭,望着许久以前的自己。

  他道:“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么?我娘那时拆了一路北院清尘禅师的双刀法给咱们看,我俩那时练得可熟了。‘起势如入空对月,飞云走刀取敌首。’”

  “现在还记得,可说不准过一会儿便要忘了。”玉求瑕苦笑道,目光流连在他身上,久久不愿放开。

  “早知道你是个忘性大的蠢材了。你忘一回,我便告诉你一回。”金乌微微一笑。玉求瑕望着他,不由得有些发痴了,那笑容着实难得一见,眼波如牵风水荇,轻盈流转,笑意似澹宕春光,和暖融融。

  玉求瑕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忽地露出些微忧伤神色,道:“你不该打落还丹的。如此一来,我还有救你的机会……”

  罗刹摇头道,“有甚么关系?”他迈前一步,与玉求瑕并肩而立,举起钧天剑。此时他们二人都遍体鳞伤、血流如注,一人是身中一相一味、又连服几枚血苦实的病入膏肓之人,另一人则是频出骨脉尽裂的杀招的薄命刀客,可他俩此时却似满不在乎地谈笑着,浑然不在乎旁人目光。

  金乌垂眸望向剑尖。他松松挽了个剑花,作出钧天剑中的无痕起手,护在玉求瑕身侧,道:“横竖都是死,那我倒还不如…和你死在一块儿。”他侧过脸,问玉求瑕,“王小元,你怕死么?”

  “不怕。”玉求瑕笑着摇头,“有少爷在身边,这世上再没有甚么可怕的了。”

  刹那间,他们二人一同将刀剑出鞘。

  玉白刀刀光如练,似凉波软絮,怀百转柔肠。钧天剑寒铓烁烁,至强至刚,似能斩开崔巍五岳,贯通洞天。这一刀一剑刚柔并济,阴阳圆融,竟天衣无缝,全无破绽。时有一刀如夕雪晨花,柔柔袅袅,时而出剑雷辊电霍,声势磅礴浩大。

  玉求瑕只觉浑身似有劲风相护,因第三刀而破碎剧痛的身骨轻盈了许多。他略略定神,将浑身气血灌注于两手之上,霎时间,他心中澄明一片,喜、怒、哀、惧尽皆散去,余下的只一片宁静。

  雪亮刀光照彻天地,将夜叉惘然的面庞映得苍白如纸。她孤仃仃地伫立着,像一个迷途的孩童,即将要孤身湮灭在这无情火海里。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孑然而来,又将要凄然退去。

  出乎意料的是,玉求瑕此时却不觉得疼痛。兴许是神思凝炼到了极致,此时他眼中、心中、手里只余一柄雪白长刀,他仿若化作了那明亮如镜的锋刃,人心与刀意合而为一。

  他架刀挥出,口中低吟:“玉白刀第三刀,‘玉碎…瓦全’!”

  罗刹手腕一振,剑刃有意逢迎。钧天剑舞动时如劲墨铁笔,横扫千军。在大开大阖的剑法之间,他也低吼出声:

  “钧天剑第十重——‘消魂’!”

第322章 (三十八)生当复相逢

  挥刀的那一刻,似有无数回忆在脑中破碎。

  温热的血液滑过伤痕累累的手臂,在风中破碎成细小飞沫。玉求瑕的眼前现出眩目白光,将整个人吞没其间。

  在恍惚幻景之中,他仿佛嗅到了和风中的青梅香。那时海棠花嫩蕊如金,粉瓣轻扬。十年前的他浑身脏兮兮地坐在嘉定金府的树梢头,悄然拨开翠叶,正恰与树下的人四目相接。那着金线芙蓉锦衣的小孩儿仰头望向他,发丝微翘,脑后结了条胡人似的小辫,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对眸光冽厉的碧眸,翠波流转,教人想到一只凶狠的幼狼。

  “…你是谁?”那小少爷凶恶地瞪视着翻过墙头、又悄声溜到树梢的他。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会。他听见十年前的自己回答:“我是…嗯……一个小贼。”

  这一段过往随着刀光挥出猝然破碎,他的头脑倏然一片空白,再也拾不回分毫过去的回忆。

  他看到自己与少爷在寒夜里的树下嚼着发凉的枣糕,看到他俩坐在柴房里拌嘴打闹,看到自己在冬夜里浑身抖瑟,用尽浑身气力将湿漉漉的少爷一步一颤地背负回房中,看到金乌在他床榻前黯然泪下的模样。他们十指交握,似是要将对方死死扣在掌心里一般,久久不愿分开。

  可一切尽皆化作泡影,往昔光景在眼前如冰消雪融一般散去。

  幻景中渐渐现出狰狞景象。数年前的那一夜也是如同今日一般燃烧着熊熊烈焰,金府的白阶碧瓦在火海中灰飞烟灭。他看到他所侍奉的少爷被狞恶黑影围起,被肆意践踏于脚下。锋刃划开皮肉,铁靴踏碎骨骼,金乌在血泊里咬紧牙关,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一眼。他像丧家之犬一般逃离,可终究未逃出这可怖的梦魇。

  玉白刀被抡劈而出,薄凉刀刃撕开一道明光,如虹带一般在空里久久不散。夜叉上步挥掌,用利抵硬铁的掌侧迎向那刀光。她看到了玉求瑕的双目,那其中清明渐渐褪去,仿佛在挥动此刀时,他的魂灵也在渐渐消逝,只余一具空洞躯壳在此。

  夜叉眸光微黯,面上微现凄然之色,道:“真是可悲。这杀人的第三刀先杀死的,竟是你自己。”

  这一刀不再保留分毫气力,玉求瑕已使出了浑身解数、灌注全部元神,只赌这一刀是否能取胜,即便这刀的代价是他的记忆与性命。

  天山门关于玉白刀的戒律极多,不得杀人便是其中一条,杀人者不得再挥刀。玉碎瓦全既是杀招,那便是意指了此招后刀主当即身殒命消,再无后路。

  就在那一瞬,玉求瑕忽地眼中如电精光一闪,刀刃下沉,往金乌手中的钧天剑上劈去。

  这一举动可谓古怪之极,可金乌似早已洞悉到他的想法,当即一剑刺出,重重撞在玉白刀上。他俩幼时便已相识,如今算来有十余年,彼此心有灵犀,不消言语便已知对方意图。

  此时刀剑相交,锵然作响,仿佛金钟撼岳,惊涛翻银。那雪白清莹的刀刃竟被弯折成一道月弧,旋即铮然迸裂开来!

  玉白刀被劈裂了!

  群雄此时已然哑然失声,望着烈火中衣袂飘扬的两人默然无言。从方才起他们便奇招频出,早教众人惊得呆若木鸡。

  天下第一名刀玉白刀,传闻在十数代前由眉县吴巧工锻造,虽用的是缅铁,却比寻常缅铁更奇。锻出后刃身薄如冰片,寒芒烁动,只有这般既坚且韧的刀刃才能经受得住劈山斩石的玉白刀法。

  可众人有所不知,这玉白刀虽经淬炼,可成刀后只能在寒处封存,若是受烈火炙烤,则韧度大不如前。此时遭钧天剑一斩,便支离破碎,裂成片片雪屑。

  说这迟那时快,玉求瑕将刀柄一甩,旋起的刀风裹挟道道晶莹裂片,宛若骤雨雪尘般将左不正围裹。那裂片在疾风间汇成汊流,每一片都化作细小利刃,从四野八荒刺向夜叉。

  这才是真正的玉白刀第三刀——玉碎瓦全。

  刀抵万刃,刀灭人亡,这正是名副其实的最后一刀。在此之后,玉白刀便成绝响。刹那间,玉求瑕浑身骨骼暴响,宛如瓷瓶落地一般顷刻间碎成千百段。鲜血如泉涌出,泼溅于地,霎时染红了一大片脚下焦土。

  他在龙尾山的石室中静思时,已在心中将这一刀演了成千上万回,每一次在脑海中推演出刀情形,都是对元神的极大损耗。因而虽未念诵过完完本本的玉女心法,却也教他心神劳瘁,一夜白头。

  黑衣罗刹消魂一剑刺抵夜叉心口,玉求瑕的碎刃随即而至。玉白刀虽已破碎,可每一片裂片都化作削铁如泥的雪白利刃,此时这一刀胜似万刀,瞬时破体而出,将夜叉钉在地里。

  玉白刀客将内气灌于四肢百骸,将疼痛尽皆抛于脑后。刹那间他跃身而上,身影仿若虚渺雪云般飘忽不定,甚而由于动作过于迅捷,望着仿佛幻化出千百个影子一般。碎刃绽开密如星点的炫丽锋芒,向着夜叉胸口长驱直入,将她深深刺入地中。

  夜叉方才已受武无功的钧天剑重创,此时再受一刀,已然支持不住。她惶然仰头,只见玉白刀客手握将她的胸膛刺穿的碎刃,白发自肩头垂泻,面色苍白似纸,宛若幽魂。但他神情淡冷空茫,垂眼望向她,眼中无悲无喜。

  在他身后,星尘似的玉白刀碎屑弥散,簌簌地飘落下来。玉求瑕的声音既不高亢,也不低沉,正似潺潺雪溪,和缓道来,恰能教在场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他道:

  “玉白刀——就此封刀。”

  数百年的名刀在出尽这惊世一招后,就此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伴着飞溅血花化作星星点点的白芒挥散在空里。

  一切都似是发生于转瞬之间,众人眼花缭乱,一晃眼便见方才正厮斗的玉白刀客与候天楼夜叉两人浑身淌血,跪落于地。可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着实教人摸不着头脑。所谓上乘武学过招时皆只在一刹那,六十割一弹指间便已出十数杀招。

  虽说夜叉方才要挟玉白刀客,要他毁去玉白刀,可谁都不曾想过这小子竟真借着玉碎瓦全之势把玉白刀碎了个干净!

  玉求瑕松开刀柄,剧痛如潮袭来,他闷哼一声,身躯摇晃,勉强才未让自己倒下去。

  旁观众人见夜叉中刀倒地,赶忙抄起兵刃包围过来,作势要去砍这背着累累血债的极恶夜叉。

  从四方忽地闪来几个黑影,拦在众人面前。那是头戴狰狞鬼面的候天楼刺客,仔细一瞧,他们都身被数创,衣衫上裂口无数,可他们却毅然地拦在武盟众人与夜叉之间,筑成一道肉身的城墙。

  金乌提着剑从后方走上来,将玉求瑕挡在身后,剑尖朝着刺客们旋了一旋,不客气地道:

  “滚开。”

  火七望着这位昔日的同僚,张了张被割去舌头的口,咿咿哑哑地似是想说甚么话。另一位头戴埠惕鬼面的刺客嘶哑着声音道:“我们不能让开,少楼主。”

  “我要去杀夜叉。”金乌无情地望着他们,“若不滚开,我便连同你们一块儿杀了。和我相处了这么久,你们也该明白我杀人的剑有多快。”

  埠惕鬼点头道:“对,您杀起人来时从来干脆利落,一击毙命,从不留情。”

  金乌道:“既然知道,那为何还不让开?”

  “左楼主于我等有大恩,哪怕是拼上这条性命,我等也不会让你杀她。”埠惕鬼惨声道,“少楼主,你可能觉得她十恶不赦,与她有血海深仇。可咱们也不会忘记,是她将咱们从饿殍尸堆里扒出来,从残暴匪贼手里救出来的。候天楼是地狱,却也是咱们的福地。”

  金乌望着固执地拦在自己身前的他们,目光在刺客们的鬼面上扫过。这些刺客一个个创巨痛深,手里刀剑大多卷了刃、秃了半截,却仍将生死抛却脑后,咬牙切齿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素来过目不忘,此时却似在仔细地将他们的面目一一仔细记下。

  “埠惕鬼,我问你。既然候天楼是地狱,你觉得我们死后会去的地方又叫甚么名儿呢?”

  埠惕鬼摇头:“我也不知道。”

  金乌忽地狡黠一笑,道:“既然不知道的话,那便劳请左楼主为咱们探探路罢!”

  就在一霎那间,他剑出星速,冷光一闪,便已斩落身前数名刺客的胳臂。刺客们不想他在重伤之下出剑依然如此迅捷,痛呼之下不由得现出破绽。金乌从人隙里挤了过去,一踏步闪至夜叉身前。

  左不正倒在血海之中,仰面望天。她的神色安宁,仿佛早已在心中甘愿引颈受戮。

  她望着黑衣罗刹的身影,苍白面上忽地现出一抹微笑:

  “…金乌。”

  这是她第一次用本名叫他,不同于往日唤罗刹鬼时的凶戾,也不似对待易情一般柔情蜜意。金乌不由得浑身一颤,脚步险些一个踉跄。

  “我的这场梦该醒了,可你还会沉溺于这个梦魇之中,宛如身陷泥沼,只会愈陷愈深。”左不正双目凝望着被浓烟遮蔽的天穹,眼里思绪万千,缓声道,“我知道你的将来…你必将走上一条比如今更为险恶的道途。”

  “终有一天你回望过去,只会觉得一切皆可笑之极。”她的声音渐弱,仿佛在轻叹。

  金乌却道:“甚么将来?我还有这种玩意儿么?”他举起钧天剑,嘴角微扬,“我可是每日都当作是一辈子来过的人。日中前是上半辈子,午时后是下半辈子。若是在上半辈子死了,那就当英年早逝,到地府做个风流鬼;若是下半辈子死了,那便是寿终正寝,人生没白来一趟也。”

  左不正低笑,抬眼望向他,目光里涌现出几分怀念之色:“你还是…与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样,从来不曾改变。”

  十年前在羽猎时的惊鸿一瞥,如今仍然铭刻在夜叉心底。当时光景依然历历在目,一切似是有所不同,却又从未改变。

  就在她阖上眼的一刹,罗刹鬼举剑一刺。剑光冷冽,锋刃撕破夜叉的身躯,穿破她的心口。他出手果真干脆利落,一剑毙命,毫不容情。

  “再见了,左楼主。虽然看起来不像,但我可是很专一的。”

  金乌俯视着她的尸身,难得地微微一笑,道。

  “…说过不喜欢你,便一辈子也不会喜欢。”

第323章 (三十九)生当复相逢

  天空里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街里的人拎着水桶,吭哧吭哧地抬着铜缸,到火势盛烈之处泼水。焰苗渐渐小了下去,可极目尽是焦壤,辨不出昔日天府的盛景。

  武盟门生此时都聚拢在被烧得漆黑的石廊中,一面嘘声叹气,清点伤亡,一面包扎抹药,安歇下来。天山门弟子来得晚,受伤的门生不多,便奔上忙下,帮着送些刀尖药与细布。

  玉甲辰向街坊讨来了几支铁锸,领着几名弟子在焦木横纵的地里撬着碎石木块。先前黑火末炸开后,宝殿已然化作废墟,有些未来得及逃开的武盟弟子便被压在地底下。此时他们小心翼翼地一通翻刨,倒也从灰堆底扒出几个奄奄一息的门生。

  “这儿还有人!”

  “……等着等着,咱们忙不过来啦!”

  众人忙得喧喧嚷嚷,热火朝天。黑衣罗刹与玉白刀客却安静地倚在残破的石壁边,墙上依然灼烫焦热,好似一块烙铁,可他俩此时浑身鲜血淋漓,已无再多力气动弹。

  金乌咳了几声,颤抖着望向自己的手掌,只见咳出尽是血块。五脏六腑疼得失去了知觉,像有只狂烈猛兽在内里横冲直撞,将他腹里捣得只余血浆。

  “完了……”罗刹鬼望着一手的鲜血,自嘲地笑道,“我真的…要死了。”

  连着服下三颗血苦实,身上刀伤剑创交驳,若不是有药毒难效的哈茨路人之身在,他本该在毒果下肚的那一刹便暴毙身亡。他感到药效在渐渐褪去,眼前血红一片,心跳得极快,似是随时会绷断一般。

  玉求瑕筋骨尽裂,此时也痛得难捱,只觉呼吸亦是难事,每一回吸气都要鼓动残破心肺,口里鼻中尽是铁锈味。可如今最难受的便是一颗沉如铅球的脑袋,玉白刀法极耗心神,他此时只觉眼前天翻地覆一般地转动,记忆犹如自指间流泻的细沙,稍一会儿便消逝不见。

  他俩凄惨地倒在石壁边,醉春园的女子神情凄惶地四处奔走,寻些伤药,可又对他们的伤势无从下手。因为这二人着实伤得太重了,就仿若两只摔得浑是裂纹又堪堪黏连着的瓷瓶儿,稍碰一下便会教他们四分五裂。

  “我也是…”玉求瑕虚弱地叹气,“所以这杀人的刀招才不好玩儿…唉……若有来生,我才不要进天山门……刀法难学,一日三顿的油水又少……”

  金乌低低地叹气,一面轻咳一面道:“我也不要在候天楼待着。每顿饭的油水虽足,可看到左不正会大倒胃口…”

  他眸光闪烁,困倦地眨着眼。玉求瑕挣扎着转头,见他口角鲜血流淌不止,先前抬着的手似是被抽去了力气,缓缓垂下,不由得心中抽痛。此时他俩皆是风中残烛,金乌身负难解的一相一味之毒,而他又接连频出玉白刀杀招,早是药石无效,只能待阴使前来,将他俩的魂儿一并勾了去。

  “下辈子…我想在金府里。”玉求瑕喃喃道,无边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渐渐湮没,“少爷,记得多给我些柴薪银…嗯…我要每天都吃杏仁糖…黄豆糕……桂花酥……”

  “别来了,你会把我们家吃穷的。”金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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