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2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自打他记事起,太公对他而言就是个活阎王,成日逼着他在武场里扎马步、对着木人桩子练手法步形,没一日能歇息的。他才不想学这些打打杀杀的刀法剑招,只想像街坊孩童一般能在外头耍疯胡跑,斗草抓子儿。

  金震将眉一横:“胡闹!”他沉默片刻,忽地勃然大怒,一把揪起金乌衣襟。“你偷溜出去过了?是不是?阿爷同你说过,你决计不能踏出这里一步!你是不是不听阿爷的话,自个儿溜出去玩了?”

  他高声怒喝,吓得金乌栗栗发战。小少爷被那壮实手臂揪着,两脚离地,悬在半空里,却一动也不敢动,显是吓得不轻。

  “我没…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身上怎地沾着桑叶?”金震沉声道,从金乌衣褶中取下一枚宽卵样的翠叶,又在他身上拍了拍,抖下些草屑来。“咱们庭院中并无桑树,若不是出过家门一趟,你又怎么能带回这片树叶子?”

  金乌吓得浑身发软。他确是偷溜出去过一趟,还偷偷到蒸饼摊上换了几只饼,想藏在房里,寻个好机会吃进肚中。没想到今日有个姓王的小贼入了他卧房,把他辛苦买来的饼儿吃了个干净。

  老人横眉怒目,揪着他道:“我与你说过许多回,不许踏出家门一步!”

  “若是有人看到了你这眼、这相貌……”金震忽地止住了声,将他往地上一放,重重叹息,“罢了,罢了!金家怎会出一个如此…”

  话虽未说完,金乌却已大抵猜出了他太公话中的意思。他难过地低着头,履尖忐忑地磨着地上的沙石。他的模样生得太奇怪了,一对发绿的眼瞳,总是理不顺的微翘发丝,街里的孩童见着了他,总是会朝他扮鬼脸、扔石子儿,说他是从西边逃来的鬼怪,不愿与他说话,远远地逃开。

  太公一定也不想他出门被人瞧见,说金家的闲话。他看起来甚么也不缺,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从来不受人待见。

  金乌正垂着头,闷闷地听着金震的斥骂,却听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喂,老头子。那片叶子是我带进来的,我方才去街上买些茶籽油,正恰经过廊坊边的那一溜儿桑树,兴许身上不小心沾了叶子,回来时又落在少爷身上啦。”

  一个小脑袋从门扇间探了出来。

  说话的人是个作仆侍打扮的小孩儿,穿着洁净的青布衣衫,已留开了发,用一条白绸束着。王小元笑盈盈地推门走出来,颊边梨涡浅浅,活像个在府中服侍了些时候的童仆。

  他方才在金乌卧房中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寻得了件朴素衣衫穿上,又翻出把剪子,把绸衣的袖口裁了,剪下条束发的带子来。他偷听了金乌与金震的话片刻,料定这老爷子对仪容极严苛,此时便用起了以往混进醉春园时学的待人之礼,乖巧地在金乌身后垂手侍立。

  金震蹙眉,将突然冒出的王小元打量了一番:“你是谁?”

  王小元信口开河道:“我是新来的小厮儿,专门来服侍少爷的。”

  话刚说完,他便见金乌双目喷火,凶巴巴地瞪视着他,仿佛要将他嚼碎了吞进肚里。

  “…看着挺脸生。”金震淡淡道,“如今入府的仆役都是这末没教养的么?”

  这老头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魄力,王小元站在他跟前时也不由得正色敛容。无怪金乌被吓得瑟瑟发抖,王小元光是在金震面前露了会儿面,便觉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撞动不已,生怕自己下一刻便会尿湿裤子。

  王小元嘻嘻笑道:“我刚从娘胎里生出来,还没学会说话,至于‘教养’是甚么,那可是完全不懂啦。”

  他不顾一旁金乌几乎要瞪穿他的目光,接着胡说八道,“就同方才说的一样,我外出时身上落了桑叶草屑,又一不留神抖到了少爷身上。少爷今儿像王八一样一直闷在这园子里,一步也没出去过…我摸着良心保证!”

  天知道这小贼到底有没有良心。金乌此时憋得脸都通红了,鼻子里出气频频,恨不得拿条破布一把塞住王小元那张胡言乱语的嘴巴。

  “既然如此,”金震抚着白须,面如冰霜地道,“那桑叶又是如何沾到金乌身上的?”他拈着那发皱的叶片沉声道,“若不是你俩动起手脚、厮打一番,又如何能把这叶子夹在衣褶深处,又撕得这般破破烂烂,身上尽是草屑?”

  “金乌,若是如此,阿爷我可真要将你好好教训一通!我也同你说过多回,要有金府中人的自觉,不得胡乱与人动手脚。阿爷教你这些使刀、使剑的法子,可不是教你去欺负别人!”金震怒视金乌道。金乌被他瞪得浑身一激灵,话梗在喉中,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小元成日里随着恶人沟的地棍们厮混,近墨者黑,肚里没一滴好水。此时他眼珠子转了一转,便指着金乌,作出天真的神态道:

  “爷爷,方才少爷叫我入房里,掀了被儿要我暖床。咱们抱来抱去,就成这样啦。”

  他说的这一番话,金乌似是听懂了,又似是没听懂。他踢了王小元一脚,小声地问道:“喂,姓王的,‘暖床’是甚么意思?”

  其实王小元也不懂暖床是甚么意思,他只知道每回王太和钱仙儿都拿这个由头把他卖到各种人家里面,也不明白为甚么会有富家老爷花大价钱买一个人替他捂暖被窝,只要抱一个手炉在怀里不就够暖了么?于是他小声对金乌道:

  “大抵是夜里太长,被儿太冷,要人暖暖才行。我听说你们这些有钱人都爱这末做。”

  金乌摇头道:“我不明白。”

  王小元道:“我也不明白。”

  他俩正嘀嘀咕咕,金震却勃然变色,面上青筋暴绽,髭须都似被气得立起。他一把捉住金乌,大掌一身,先“啪啪”往他颊上扇了两个耳光。

  “岂有此理!”金震喝道,“金乌,没想到你才这个年纪,就已染上了这般歪风邪气!”

  金乌被打得面颊红肿,却懵头懵脑,全然不知金震为何扇自己耳光。殊不知他太公早将京中子弟纨绔习气看在眼里,既见过堪堪学岁便教吓人做牛做马的膏粱子弟,也见过成日混迹花街柳巷的花花公子,并对此深恶痛绝。

  “哼,今日上门贵客多,暂不教训你。”老人拎着他后领,将他丢进后院里,冷声道,“你再多挥五千回刀,一回也不得少,净净你那污秽心思!”

  后院里陈列着兵刃架子,还树了许多木人桩子,看着是平日里的练武之处,鲜少有人走动。金乌被平白痛打了一顿,又被丢进这清冷之处,却也不觉得气恼。只是爬起身来,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金震离去的身影。

  王小元小心翼翼地踅过来,只听他喃喃道:“真奇怪。”

  “有甚么奇怪的?”

  金乌抬头,定定地望向王小元,道:“‘暖床’究竟是甚么?阿爷为甚么这末生气?”

  “嗯…我听我爹说,被暖床的人要给暖床的人好多银子,可能你阿爷觉得你花钱大手大脚,太浪费啦。”王小元道。

  “可我身上也没甚么银子…”金乌低下头,此时他心思纷杂,一时间竟也忘了身边的这个小孩儿是个入府来窃财的小贼,只喃喃道,“想要甚么阿潘都会替我买来。一个月只有五两银子,放着也没甚么用,银子也不会变成零嘴……”

  他一转头,只见王小元的眼睁得老大,眼里迸射出贪欲的光。金乌不解地问,“怎么了?”

  五两银子!王小元擦擦口水,立刻像京巴狗似的跪下,捣头如蒜:

  “少爷!还望您大人不计前嫌,小的从今往后就跟着你混啦!”

第331章 (八)只愿期白首

  金乌低头望着跪在地上的王小元,嫌恶地撇过了嘴。

  真是奇怪,一个在今日摸进他家里来的小贼居然在此时厚颜无耻地央求他,要留在他家里,想做他的佣仆。仔细想来,他今儿一遇到这小贼就诸事不顺,不但不慎被王小元砸进水池里,成了落汤鸡,还挨阿爷狠训一顿。

  “不行,你是个混球。阿爷说过了,混球就应该被捉到衙门里打板子,把屁股打开花。”金乌蹙眉道,揪住他的衣襟便往后院里拖。

  王小元想起板子打在屁股上的剧痛,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死皮赖脸地抱住他的腿,叽里咕噜地说些胡话:

  “少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我王小元发誓,从今往后改过自新,你就行行好,让我跟着你罢!”

  他口上胡说八道,心里在打着小算盘。他得偷天山门的信物出来给王太,可今日入金府来时却被这小少爷发觉了。若是今日被府中人捉着了,往后金府只会戒备更严,教他无从下手,还不若此时乘机混入府中,既能赚个盆盈钵满,又能寻个机会把玉佩偷到手。

  况且,他看这小少爷不谙世事,虽说一副凶暴模样,却着实好骗,准能榨出不少油水。

  金乌低头狐疑地望着他:“你不是叫王太么?”

  “嗯…那是我的花名。”王小元脸上出了层薄汗,强颜欢笑道,“咱们走街串巷耍杂戏的人,总要起个花名儿的。”

  “那你的名字…是叫王小元?”金乌问。

  没想到自己的名字这末快就暴露了。王小元抹了抹汗,“是呀。”

  “这名字真小气。”

  “我也这末觉得。”王小元鼓着脸道,“早知道刚出娘胎时就给我爹一拳,要他给我起名叫王大霸。”他想了想,忽地将嘴一撇,眉一歪,从眼里挤出点水花来,哇哇大哭起来。

  “怎么了?你突然间哭甚么呀!”金乌没料到他突地来了这一手。

  王小元哭天抢地,满面涕泪,鼻水淌到了下巴上。他一面哭,还一面蹬腿,在地上掀起片片尘沙。金乌没辙了,松了手,没拖着他继续走,可王小元却抱着他不放,蹭得他腿上一片泪渍,湿漉漉的。

  “求求你,别赶我出去…我……我爹本来是在街里耍角戏的,靠着和别人打架换得点银钱。他现在得了肺痨,病得厉害,连下床走两步都不行,快要死啦!我也没甚么本事,只能偷点小钱给他换药……”王小元回想着钱仙儿骗人时的说辞,胡吹一通。他五官生得齐整清秀,哭起来时双目如带新雨,雾蒙蒙的一片,教人心中颇生怜意。

  “我自小便没了娘,家里只有个病重的爹,还有个不中使的哥哥。他们干不得活儿,从来只能靠我。”他垂着头嗫嚅道,“我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啦。要是去城外的水滩,还能采到些蒌蒿吃,但是我没力气了,肚子又空得厉害。少爷,你能给我一文钱,去买些菜叶子吃吗?”

  他两眼虽哭得水汪汪的,心里却是在窃笑。王小元扯谎向来大言不惭,他才不是两天都没碰过一片菜叶子的饿痨鬼,方才他偷吃了金乌的炉饼,肚里饱饱胀胀,憋住了一口气才没把饱嗝儿打出声。

  果不其然,金乌听了这话,面上露出为难神色。他迟疑着道:“所以你才到我家来…偷东西?”

  王小元乘势追击,扯着他衣角东摇西晃,带着泪珠天真地大声道:“是呀,是呀,少爷,你就留我下来罢!你要卖我到哪儿去,王小元就去哪儿,我给你做牛做马……”

  察觉到这小少爷脸上似有松动之色,王小元在心里乐开了花。他爹说得不错,十个富家公子哥儿里,准有十一个是大蠢蛋。只要编些谎话,准会咬钩上钓。

  金乌犹豫了片刻,道:“我不要牛,也不要马。”

  “那王小元就给你做猫做狗…”王小元立马道。

  “猫和狗也都不要。”

  真是奇怪。王小元暗想,他遇到的公子哥儿总是色迷迷地上醉春园去挑拣丫头,见着他后通常大喜过望,说甚么都要将他买回府去,一路上对他动些手脚,说些荤话儿,大抵都是想教他做自己手掌心中的玩物,越卑贱、越下等便愈好。

  王小元问:“那少爷想要甚么?”

  “…你是真的想留在这儿?”

  “是啊!少爷,我向你磕头保证。我往后不偷东西啦,只要你肯给我个去处。”

  金乌忽地变得有些忸怩,道。“我想要甚么,你都会给我弄来么?”

  见他这副面上微红的模样,王小元心中大喜,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啦!少爷,只要你肯留我在这儿,每月发上几两…咳,几钱银子,哪怕是星星、月亮我都给你摘了下来!”

  “钱我是一文也没有啦,但是你若是生了气,想怎么打我、骂我都成。少爷,你想要甚么?”

  正胡言乱语间,王小元忽见金乌蹲身下来,愣愣地松了手。说实在话,他才没想过会给这小少爷甚么东西,他是个偷儿,只会从旁人身上索物,不曾想过要给予他人。可这小少爷眼里却似是含着莫名的希冀之情,教他一颗心怦怦作乱,难以拒绝。

  金乌微微偏过眼,半晌才道:

  “那我想要…一个朋友。”

  一阵轻风拂过,后院里的油桐花儿簌簌地摇动,红心花瓣伴着淡雅清香俏生生地落下,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小雪。素白香花仿佛在日光里灼灼发亮,迷了王小元的眼。

  王小元稍稍分了一会儿神。待猛地惊醒时,他喃喃道:

  “……朋友?”

  金乌轻轻点了点头,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在地上打旋,似是有些发怯。他先前盛气凌人,又凶恶得紧,如今却忐忑地别过了眼,抿着唇闭口不言。

  “真是怪事,我还以为你是不缺朋友的…”王小元心中微微一乱,喃喃道,“这世上难道不是富人有满座的宾朋,而咱们这些穷光蛋连个愿认的亲戚都没有么?”

  沉默了许久,金乌低声道。“因为…没有人喜欢我。”

  “你先前不是也说了么?我长得很奇怪。”金乌绞着发丝,眸光轻颤,“和大伙儿的模样不一样,要是出了门,就会被人扔石子儿,唾吐沫。街坊里的人都说我是妖怪……”他丧气地道,忽而问王小元,“你知道‘罗刹’么?”

  王小元摇头,老实地答道:“不知道。”

  金乌道:“他们叫我‘罗刹鬼’,我听说书先生说,那好像是从僧伽罗来的恶鬼,牙齿像利锯,手爪似铁钩…还有,它们的眼是绿色的,和我一样。”

  “可你不像恶鬼。绿眼睛有甚么奇怪?我在外头的酒肆里吃羊肚包肉的时候,那儿的胡人姐姐眼睛就是绿的。”王小元说,“嗯…虽然你是比她们凶了十万八千点……”

  小少爷抱着膝,听了他这话,总算将目光抬起,与他相交。王小元看出了他眼中的欣喜,虽挟杂于犹疑与悲伤之中,却让他的碧眸熠熠生辉。

  “真的么?”金乌语气微急,问道。

  “…真的。”王小元点头。

  “你觉得…我真的不是妖怪?”

  王小元道,“你要是妖怪,我还谢天谢地了呢。那我就得给你大跪大拜,给你供糖瓜、年糕,好让你实现我的心愿……”

  金乌垂下头,把脸埋在膝盖上:“你是除了我爹和娘外,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少爷,你要是留了我下来。我每日清早给你请安,给你说一千遍、一万遍都成。”王小元开口便是一套唬人的甜言蜜语,这是他从王太那儿学来的。

  他抬头望着天色,澄净的天穹里云絮飘荡。刚入府中时日头正盛,不知觉间却已过去了一个时辰。王小元又瞧了瞧熙熙攘攘的游廊,他还没摸准天山门的玉佩送到了哪儿,这处又有许多武盟中人,今儿下手恐怕来不及了。他先前闹了脾气跑出来,如今也许王太和钱仙儿在担心他,他得回去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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