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3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少爷?”王小元小声地唤金乌,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了戳他臂膀。

  “行了行了,吵死人了!”金乌猛地抬头,眼角还有些发红,嚷道,“你爱留就留罢!不就是想吃我家的闲饭么?一两个在后厨里烧火的人,咱们家还是养得起的!”

  “但是,往后不许去偷东西!我最恨手脚不干净的人,你若真的想在这儿办事,我去同爹说一声便成。往后你老实点儿,拿工钱就罢了,可不许乱摸家里物件,街里的人也不成!”金乌絮絮叨叨地道,扳着手指和他点数要记下的事项,“你得去和越姨说一声,名儿要记在册子上,不然年底没得工钱。衣衫也要重新做几套,要给你分活儿……”

  王小元将这些话都暂且抛在脑后,喜笑颜开,两眼亮晶晶地望着金乌,“你答应啦,少爷?从今往后,我便是府里的下人,你的小跟班,每月能领上好几两银子啦!”

  金乌扭过头,冷哼了一声,半晌才道:“是啊,我答应了。你最好给我中用些,王小元。”思忖了好一会儿,又忽地问他道,“你会干甚么活儿?劈柴、煮饭、洗衣会么?”

  王小元想了想,他就没吃过几顿米饭,时常烤着随手采的卷耳苗、白蒿菜吃,有时能吃上一只瘦得皮包骨的山鸡。王太吃肉,他啃骨头。至于衣衫,他也没几件像样的,许多时候都是裹着板蕉叶在山里跑。

  “煮饭不会,但是我会吃饭。”王小元道,“一下子能吃掉三碗!”

  听了这话,金乌几乎要朝他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我还会暖床。”王小元小声道。这话是醉春园的鸨母教他说的。

  “才不要。”金乌嫌弃地道,“我屋里有燎炉,冬天了也不会冷。”

  “可是我只会这个…买过我的人都喜欢叫我这末做,我总是偷偷夹几块炭石丢进他们被窝里。少爷,你真的不要试试么?”王小元丧气了一会儿,又得意洋洋地道。

  金乌瞪他,“一辈子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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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卷前期都是日常,担心会不会太无聊,呜呜呜…

第332章 (九)只愿期白首

  王小元在金府安顿下来了。

  府里如今是个方脸妇人在管事,王小元随着金乌一起叫她越姨。越姨给他在下房里腾了个位儿,清出了张板床。王小元第一回 盖上了干净而暖和的褥子,夜里睡得格外香甜,梦中没有王太和钱仙儿,而是他自己一人在堂屋里胡吃海塞,扯开烧鸡金黄的油皮,肥美多汁的鸡腿子吃了一条又一条。

  他在梦里吃得心满意足,却没料到金府的饭食竟比梦里的更好。清早起来,他便在后厨里吃到了齑粥、肉饼,入口鲜香滑顺,教他飘飘欲仙。王小元还摸了许多只白面馒头,塞进衣衫里,撑得整个人发肿了一圈。

  午时过后,王小元吃得油光满面,又无事可做,便踅到庭院里。他初来乍到,越姨早上只叫他吹了吹火筒。他这一晃悠到庭院里,便见海棠树下站着个小小的身影,是金乌。

  金乌今日着一身织金锦衣,依旧一副富贵逼人的模样,金线在日光里丝丝发亮,像跃动的细微焰苗,衬得他小脸白生生的。他低着头,在拾地上的花瓣儿,仔细地在手掌心里捋平了,郑重地放进铁盒里。

  “少爷,你还记得我么?”王小元晃到他身边,嘻嘻笑道。

  “记得。这府里的每一个蠢材我都记得十分清楚。”金乌没好气地道,“尤其是府里只有一个蠢货的时候。”

  王小元咧嘴一笑,好奇地发问,“你在做甚么?”

  “我不想练刀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金乌埋头,慢吞吞地从草叶间捡花瓣,道。王小元不经意间瞥见了他的手,小小的手掌里已生了厚重的剑茧,兴许是方才练完剑,还有些发红。

  在混入府中之前,王小元也隐约听过些传闻,说的是金家算得是武学世家,只是学得杂而不精。那金家小少爷却是百年难遇的奇才,过目不忘,十八般兵刃皆能信手拈来。上回他与金乌略略交手过一回,确觉这小少爷武学底子着实不赖。

  “嗐,练刀有甚么好玩的?”王小元望着灰墙,笑道,“外头才好玩,街上有卖糖堆儿的,签子上串山里红、红厚壳,用熬过的蔗汁一淋,甜丝丝的好吃。还有卖隐花果丝、糖冬瓜的,都用草纸包成一小袋一小袋的,摆在摊棚里。”

  他一面说,一面留神到金乌的两眼渐渐亮起。小少爷听了动作,入神地听他发话。王小元接着道,“要是走运,在街上还能看到有人演歌舞戏,造一架高大仙车,上头插矛、戟和箭,还有各种妖怪神仙,蹦来跳去的,教你看上一日也不舍得走开。”

  金乌听他绘声绘色地一说,很是神往,踌躇着道:“我…这些东西,我都没见过……”

  王小元露齿一笑:“那我带你出去看看!”

  其实王小元在心中另有打算,他惦念着在外头的王太和钱仙儿,昨日便想翻墙去寻到他俩,可又舍不得金府的晚膳,便死皮赖脸地先住了一夜。现在他想去找他爹和钱仙儿了,便胡编了一通想乘机出了门去。

  “可我要是出了门,就会被太公打骂……”金乌迟疑地垂下头。

  “怕甚么呀!你要是不被他发觉,来无影去无踪,就准没事儿!”

  金乌还在犹豫,“但是…再过半个时辰,太公就会来捉我去学剑,来不及的。”

  王小元也不坚持,道:“那我先翻墙出去,给你带些吃食回来好啦。少爷,你有甚么想吃的玩意儿么?”反正他只想回去给王太和钱仙儿通风报信,若是金乌不在,那是再好不过了。

  “既然如此…”金乌低头思忖了片刻,忽地换上一副凶恶模样,“喂,王小元,你给我买两张炉饼回来。就是上回你吃掉的那种。”

  “嗯…嗯。”王小元见他目泛凶光,心里不由得嘀咕,这小少爷怎地如此记仇。他那两张饼下了肚,不一会儿就忘了,可金乌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金乌摸了摸顺袋,又有些疑惑地问他:“炉饼要多少钱一张?上回我是托阿潘偷买的,他没和我说多少钱…”

  “三文…不,要三两银子!”王小元乘机狮子大开口。

  小少爷倒也真信,把整个儿顺袋都放进他手里,还苦恼地晃了晃脑袋,“好像不太够。”

  王小元搓着手道:“少爷,您就凑个整,给我十两银子罢!”

  金乌懵懂地回身,往卧房里跑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摇摇晃晃地捧着一把碎银跑回来,郑重地交到王小元手上。王小元贪心地全把这些银子揽进怀中,这些银钱别说两张饼儿了,说不准整个烧饼摊买下来都成。金乌还不安地发问:

  “够么?”

  “说不准还不够哩。有时讨价还价、或是饼儿少了,摊主说不准还会叫价高些。”王小元煞有介事地道,“要不少爷,你再给我五两银子,我保准给你买回圆圆整整的两张大饼来。”

  听他这么一说,金乌又从衣袋里取出碎银,仔细地点了点,放进王小元手里。

  王小元捆着一身的白面馒头,又拎着沉甸甸的钱袋,心里早乐开了花。他此时活像一只吹足了气的球儿,行起路来一步三跤,待费了吃奶的气力攀上墙头,他得意地向底下的金乌摇了摇手,嘻嘻笑道:“你等着,少爷,我这就给你去买炉饼!”

  金乌将手拢在嘴边,不放心地对他嚷道:“记得买,别瞎晃着就忘了——”

  “一定一定!”

  说罢,王小元便一跃而下,脚底抹了油似的奔进了街巷里。

  天色渐暮,渡口江潮款款退去,挑夫们三三两两地散去,留下一地细碎金沙,蜿蜒着伸向街巷里。酒肆外悬着火红的胖灯笼,烛光透过雕花窗格,在酒客们脸上落下一片红霞。

  人人把酒言欢,喜气洋洋,坐在角落里的破落乞儿也不例外。有三个乞儿坐在长凳上,一人满面胡茬,麻衫袖洞里露出两截精实有力的臂膀;另一人剃着光瓢,眉头也光秃秃的;只有一个小孩儿看着像话,着一身佣仆的青布衣衫,看着似是哪个大户人家里的帮工。

  这三人正如扑食饿虎,风卷残云似的扫刮着面前碗碟中的吃食,一时间吃得滑舌油嘴,肚腹鼓胀。

  若是有恶人沟中的山鬼在此,定会识得这三人便是王太、钱仙儿和王小元。可哪怕是最熟知这三人的恶人沟长老也不会想到,今日这晚膳竟是王小元做东。

  王太将一碟炙老牛胘囫囵吞进嘴里,大嚼起来,嘴边油光发亮。待连吃了几碗米饭,他才口齿不清道:“蠢崽子,你…你从哪儿一夜挣了这么多银子来?”

  钱仙儿叼着鸡骨头:“王太哥,姑且不论小元是从哪儿得了这些银子,难得他请咱们一顿,咱们吃饱这顿饭就好啦。”

  “我傍上了个富家少爷。”王小元抓起几大块葱泼兔肉,塞进嘴巴里,眨着眼道。“从他那儿捞了好多钱……”

  “噢……”王太若有所思地点头。

  可下一刻,他与钱仙儿就拍桌而起,震惊道:“甚么?你说的是甚么话!”

  王小元仰起沾满饭粒的脸,不解他俩为何如此激动,迷糊地道:“我说——我傍上了个富家少爷……”

  钱仙儿赶忙一把揪住王太,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道:“王太哥,咱们可算把他给卖出去了!这世上居然会有肯收留小元的人家,真是奇事儿…”

  “嗐,那蠢笨崽子就是个拖油瓶,啥事都不会做,又只会吃喝,留着他早晚会被吃空家底。”王太低声道,“老子养了他五年,早被他吃穷了…”

  他俩拿既欣慰、又大喜过望的目光瞅着王小元。王太使劲拍了拍王小元的肩,在他的青布衫子上留下一个油乎乎的手印:“好好干,争取别被赶回老家来了。能榨干人家的银钱,就绝不要手下留情。”

  钱仙儿也笑盈盈地道:“小元,别忘了每月给咱们寄些银子,咱们能不能饱餐一顿、睡好一觉,可就全赖你啦。”

  王小元点头,“是呀,吃干后还要抹净,这可是爹你教我的。”他翻了翻鼓鼓囊囊的顺袋,喃喃道,“咱们这顿饭值二两银子……”

  “你带了多少银子出来?”

  “十五两。”王小元坏笑道,“我把银子都给你们好啦!再过半个时辰,我再回府里,和少爷说给他买的炉饼在路上洒了,甚么都不给他带回去。反正他手里这么多银子,日日能吃上白面馒头,也不会缺这一两张饼……”

  “你这小子真够坏,不愧是老子教出来的娃子。”王太朝他竖起拇指。

  钱仙儿望了一眼外头天色,只见黛色天穹里已缀上了几粒稀零的星子。他约莫记得王小元是午时后出来的,此时约莫过了四个时辰,心底便不由得有一丝担忧,问道:

  “小元,你不是说你是听了那富家少爷的使唤,这才出门来的么?若是回去晚了,会不会惹他生气,他要拿住你打骂?”

  王小元吮干净一条蟹腿,含糊地道:“别怕,他打不过我。”

  他此时心里颇不服气,一个养尊处优、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怎地能敌得过他呢?王小元自小便在恶人沟里随长老们厮混,学了些三脚猫功夫,早将沟里的孩童治得服服帖帖。因而那日在金乌手下吃了些亏后,他心底也不愿认,只觉是自己疏忽,下回准能将这小少爷打得哭爹叫娘。

  待三人吃净盘中饭菜,留得满桌狼藉后。王小元又与王太、钱仙儿闲话了几句,这才抱着发胀的肚皮慢悠悠地走出酒肆。

  街巷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瓦垅之下的纸灯笼鲜红地发亮,仿佛在夜幕里张开的一只只眼睛,一直绵延到远方,将天尽头映得微曙。

  路过将要收起的烧饼摊时,王小元望着摆在摊上、用油纸包起的发凉的抟饼犹豫再三,还是向着摊棚里的胡人叫道:

  “劳驾,师傅,给我两张麻饼儿!”

  麻饼已经发凉,揣在怀里时像两块硬邦邦的石头。王小元一面打着饱嗝,一面往金府慢腾腾地迈着步子。他在漫漫地想,不知道那小少爷如今在做甚么呢?

  他在午时之后就跑了出来,拿金乌给他的银子大肆吃喝了一顿,花了四个多时辰。那小少爷准已等乏了,现在该在被窝里睡大觉,待明日起来,便会气冲冲地拿他臭骂。可王小元也不怕,做恶人的人,自己连良心都没有,总是不会怕别人指摘的。

  一轮银月高悬于空,清霜似的月光流淌在卵石墙上。王小元攀着坑洼处爬上去,骑在墙头,往院里一望。

  庭院中静无人声,偶有一两声土蛰鸣叫划破一片死寂。油桐花娑娑作响,淡如墨迹的影子在地上轻柔拂动。

  海棠树下有一个人影。

  王小元怔住了,眨了眨眼,才看清那是个着织金锦衣的小孩儿。那小孩儿落了一身的海棠花,抱着膝,在寒夜里紧紧地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像一块圆石。

  那是金乌。

  金乌一直在等他回来。在约莫四个时辰里,这小少爷就孤仃仃地在这儿坐着,眼巴巴地盼着他带着麻饼回来。王小元望见他困乏眨动的两眼,眼角有些泛红,似是方才落过一场泪。

  他似乎听到了金乌的喃喃自语。这小少爷半张脸埋在臂弯里,随着抽噎声一耸一耸地颤动:“死王小元…怎么还没见影儿……”

  过了许久,又闷闷地嘀咕:“臭王小元…哼……”

  不知在这四个时辰里,这小少爷把王小元的名儿翻来覆去地骂了几百遍、还是几千遍。金乌骂得乏了,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纹丝不动,似是睡着了。

  王小元小心地从墙上溜下来,踩着草叶小跑过去,待跑到金乌跟前,他迟疑片刻,试探地叫出声:

  “…少爷?”

  金乌没动,肩膀微微翕动,落在身上的海棠香瓣随着呼吸轻颤,似是睡得正酣。王小元凑过去,想碰一碰他,金乌却忽地猛然抬头,一对湿润而莹亮的碧眸死死盯着他。

  纵然是素来鬼话连篇、信口开河的王小元,在这一刻也不由得哑然失声。

  “…去哪儿了?”

  对视良久后,金乌没好气地问道。

  王小元磕巴道:“我…我去买麻饼了。”

  “我等了四个时辰!”

  “少爷,人生苦短,四个时辰一睁一闭眼也就过去啦。”

  金乌跳起来揪住他的脸,抻面团似地拧着。王小元吃痛,却见他两眼水汪汪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以为…我以为你被人牙子捉住,卖到别处人家里去了。”

  王小元摸摸脑袋。他爹就是整个嘉定最大的人牙子,光是卖他一个就来来回回倒卖过十几二十回。

  他心里莫名地有些歉疚,心口微微发疼。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那两只冻得冷硬的麻饼,递给金乌。

  “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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