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3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王小元嚼着饼,扳着手指道:“我明明做了许多,拾柴火、劈柴、挑水、烧饭…还有去捉跑出去的稻鸡……”

  小少爷冷哼一声,不去理他。王小元正吃得一身饼屑,却见金乌已趴下身来,在地上铺开卧被,仔细地理好被角褶皱,坐了下来。王小元一惊,动着鼓囊囊的腮帮子问道:“少爷,你要做甚么?”

  方才金乌抱着卧被入房来时,他便隐隐觉得不妙。如今这不祥预感景应验了。

  金乌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转过头,“我…”

  沉默了片刻,金乌凶恶地嚷嚷道:“…我今晚在这儿睡!”

  叼在嘴里的油饼险些掉了下来,王小元惊道:“可…可这里又黑,又冷,若不是你阿爷要罚我,我才不会进这儿来。”

  他不由得有些担心金乌,毕竟人家是平日里雉头狐腋、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而他早在恶人沟中混得皮糙肉厚了,哪怕是叫他在荆棘丛里睡也不打紧。

  金乌望着铺在地上的卧被,道:“我以前也常挨阿爷罚,他总数落我些仪容不端、练剑不勤,三天两头把我丢进这儿,这里我早睡惯了。”

  王小元怔怔地点了点头,将吃干净的食盒收起。他一面从柴房角捧起干草铺在地上,一面听着金乌说的话。

  “其实,我觉得这里很安心。”金乌埋头铺着厚衾,说,“又安静,又不会有人来打我、训斥我。除了没甚么灯盏,这里可比我那空荡荡的卧房好多啦。”

  月光从小窗里钻进来,淡而凉的银辉为柴房内添了些寒意,纵横的柴草在土壁上映下巨大影子,妖鬼似的缓缓曳动。王小元只觉眼前这景色可怖之极,可金乌却说这处安心,真是奇也怪也。

  铺好了干草,王小元往上一躺,闭上了眼。他有些尴尬,不知说甚么来接这小少爷的话,心里打定主意:就这么闭着嘴巴直挺挺地睡一晚好了。

  可他悄悄地一睁眼,便见金乌恼怒地望着自己。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有啊。”王小元愣愣道。

  金乌坐在卧被里,将厚衾掀开了一角,用力地拍了拍身边:

  “那你给我过来。”

  “过…过来?”王小元牙齿不住地格格打战。这是甚么陷阱么?金乌想把自己诓过去,好一口咬死他?他想起自己今日向金乌坦白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满肚子坏水与丑恶心思都倒给了金乌听,想必一定是惹了这主子生气。他若是一走过去,金乌便会在被窝里勒紧他,勒到他口吐白沫、就此撒手人寰。

  “你晚上就盖一层干草,不冷么?又薄,又四处透风。”金乌嘟囔道,“反正我都费了老大劲儿把被子搬过来啦,不盖白不盖。”他又重重拍了拍身旁,凶暴地叫道,“磨蹭甚么呢,快点过来!”

  王小元想起他的尖牙利口,不由得浑身发颤。他僵硬地走过去,掀开被褥,像块铁板一般直僵僵地睡了进去,两手贴着腿,双腿蹬得笔直。

  卧被倒是十分柔软,盖在身上不一会儿便暖洋洋的,可王小元这时算得与金乌同床共枕,隔着衣衫传来的温暖触感直教他一颗心几乎蹦出喉咙。

  金乌躺在他身边,不满地道:“你抖甚么呢,还不够暖么?”

  “我…我……”王小元道,“我怕你…咬我。”

  他不说倒还好,这话一出口,金乌便扑了上来。王小元一瑟缩,却忽地觉得自己被抱住了。金乌抱着他,两臂环在他身后,身子温温热热的,像一只揣在怀里的小火炉。

  王小元轻颤了一下,金乌搂得太紧了,压到了他背后的淤青。可他一声也不敢叫,只是咬牙忍着。

  “你把我当成甚么人了?才不会呢!我是瞧你冷成那样儿,帮你暖暖手脚罢了。我娘说冷着的滋味可不好受,夜里会睡不着,还容易得风寒。”金乌忿忿地道,一巴掌捂到他眼上,强行把眼皮盖上,“快些睡,我可不管你啦!”

  “嗯,我这就睡,我睡着啦,少爷。”王小元连声应道。金乌松开了手,满意地闭了眼。

  过了一会儿,金乌却又睁眼,生硬地道:“睡不着。”

  王小元哭笑不得,“那你要如何才能睡着?少爷,要我给你唱支小曲儿么?”

  金乌眨了眨眼,“不要。”

  “那倒是最好啦。我唱起歌来同哭丧似的,连寿棺里的老爷子都能惊醒,保准教你非但睡不着,还想摘掉两只耳朵。”

  “……”金乌沉默了片刻,“那给我讲讲故事罢,王小元。”

  王小元偏过脑袋,“讲故事?”他这一偏脸,正恰与金乌四目相接。他俩躺在卧被之中,温热的鼻息挠在脸庞上,有些微微的发痒。

  金乌凝视着他,低声说:“是呀,卵石墙的外面是甚么样子的呢?外面也有海棠树么?有油桐花么?会有像阿爷一样凶暴的人,还是像阿娘一般温柔的人?”他问完这些话,便困惑又迷怔地望着王小元,似是在等着回应。

  “外面甚么都有,又甚么都没有。”王小元说。他在脑海中努力地搜寻着过往的光景,将在恶人沟中、篝火旁自山鬼口中听到的那些故事与金乌一一道来。

  他从春日的桃杏说到冬雪里的腊梅,从暑热的南海叙说至极寒的黑水,玉白刀客行侠仗义的传说、恶人沟里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他都一股脑地从肚里掏了出来。金乌听得痴痴入神,时而点头附和,时而摆手插口。待许久之后,王小元一转头,却见他已阖上了眼,贴在自己身旁安然入梦了。

  这小少爷睡得倒挺快,眼一闭,不一会儿便传出轻轻的鼻息声,还不时在睡梦里砸吧着嘴,喃喃地说些梦话。

  听他呼吸减缓,王小元悄悄睁眼,手轻轻地绕过金乌臂膀,在他身后摸索,从系带上扯下几条黄铜小钥来,其中既有柴房门的,亦有书斋、卧房的钥匙。

  王小元悄然将金乌手臂挪开,蹑手蹑脚地钻出被窝。金乌没醒,依旧沉沉地睡着。王小元走到门前,轻轻地推开门扇,最后回头望了他一眼。

  月光下,金乌的脸被映得瓷白。他紧阖着双目,浑然不觉地沉浸在香甜梦乡里。

  “对不住了,少爷。”王小元轻声道,目光里满是歉疚与悲戚,“结果…我还是骗了你。”

  ——

  金府中一片死寂,自天穹中倾泻的月光映亮了书斋的槅扇,亮堂堂的一片。

  王小元走出柴房,站在白霜似的月色里。他忽地觉得很冷,天地间似是只有自己孤伶伶的一个人。他捻脚捻手,悄然将步子挪开,走到了书斋前,用钥匙打开了门锁。往日里金乌都在书斋里念书,却不许他踏进一步。所以他想,最重要的物事应该藏在里头。

  书斋里飘着淡淡的古兰香,细碎微尘浮在月华中,像银末般闪烁发亮。王小元轻轻地走进去,环顾四周,目光触及了盖着丝帘的书架。

  他搬来了一张马扎,踩着站上去,掀开薄帘,架子高处放着一只极大的红漆盒,上面用糯胶粘了张纸,纸上写着几个大字,是漂亮的小楷:

  “不许开。”

  王小元笑了,这是甚么欲盖弥彰的法子?他费力地将那粘着纸的红漆盒从书架上搬下来。轻轻一晃,里头便传来叮叮当当的脆响。他想,金乌这小子准是把最宝贵的玩意儿都藏在里头了,甚么首饰金银、珠串镯子,从天山门那处得来的玉佩也准在里面。

  漆盒挂锁的钥匙也在他摸来的钥匙串里,王小元没费甚么气力便打开了。可方一掀开盒盖,他便愣了神。

  里面没有甚么金灿灿的珠饰与他心心念念的玉佩,都是些破烂的小玩意儿。小冰尜、陶土车、泥人儿、发黄的铜镜……盒底压着一只纸鸢,竹篾有折断的痕迹,被人小心底粘过了,红艳艳的花纹下有两条发皱的细布,看着有些寒碜。

  他把纸鸢从盒里拿出来,发觉麻线上还系着一只大纸鸢、一只小木鹊。若是放到天上,两大一小的纸鸢便会相伴而飞。鸢翼边写着几个小字,大的那两只上分别写着“爹”、“娘”,小的那只上写着“金乌”。

  王小元默默地把它们放下。他注视那三只纸鸢,忽地噎住了声。这就是金乌最宝贝的物事么?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爹娘送他的、已断了竹篾的风筝。金府的庭院虽大,却草木葱茏,不大好放纸鸢,金乌一定是想在春日里随爹娘一齐踏青,在和暖东风、嫩绿新草中欢快地撒腿奔跑,让纸鸢乘风而起,相伴着遨游天际。

  心里有点酸酸涩涩的味道。王小元说不清自己的心绪究竟是嫉妒,还是难过。他最想要的金子、银子被金乌弃若敝履,而被那小少爷视如珍宝的却是他平日里颇不屑的破烂玩意儿。

  他又想起在酒肆里和王太、钱仙儿大肆吃喝的那一夜。那时,钱仙儿背着王太,一面吮着鸡骨头,一面笑嘻嘻地对他道:“小元,若是你偷不来那玉佩,便把那小少爷杀了罢!”

  “杀…杀了?”王小元一惊,愣愣地道。钱仙儿说这话的腔调太过稀松平常,甚而有些残忍地天真。

  “是呀,咱们是恶人沟,这天底下的坏事总要做尽的。”钱仙儿的两眼眯起,像狡诈的狐狸,“偷盗不过是小菜一碟,以后走江湖,谁手上不会沾点血?小元,你既要做咱们中最厉害的恶人,这点事也不算得甚么。”

  “若是被那小少爷发觉了,或是他拼死抵抗,你便喀嚓一下,抹了他脖子好啦。”

  王小元低下头,手指拨开那些零碎的小玩意儿,从红漆盒里拾起铜镜。

  从发黄的镜面里,他猝然望见了金乌的身影。

  书斋门敞着,清冷的月光如丝如缕地淌了进来。金乌单薄的身影在地上被拉得老长,亵衣松垮地裹在身上。不知甚么时候,这小少爷已从柴房里溜了出来,站在了他身后。

  金乌沉默着,两眼从王小元的身上扫过,目光掠过打开的漆盒、散落一地的泥人儿、风车、陶哨,最后落在了王小元手里的纸鸢上。金乌的眼里似是写满了失落与难过,仿佛至今为止的信任于那一瞬消弭殆尽。

  良久,他开口道,声音轻而缓,却听得出其中深深的失望:

  “为甚么…你在这里?”

第338章 (十五)只愿期白首

  明明是三月,天里却飘起了鹅毛大雪。

  若在往年,这准会被嘉定人叫作桃花雪,隐隐能从雪色里瞧出几分春日降临的兆头。可今年却不同寻常,寒风似冰刀子一般狠厉刮过,棂窗在风里瑟瑟抖颤,方开了海棠花的枝头挂满雾凇,院中银装素裹,一派冷寂。

  金乌裹着水獭皮披风,怀里抱着风筝,孤另另地站在正房前。他站了许久,漫天飘零的雪片落在肩头发上,直把他盖成了一只雪人儿。

  槅扇后传来低低的咳嗽声,连绵不绝,金乌的心也在随着那咳声的轻重不断跳动。

  忽地传来一声吱呀声响,槅扇打开了,一股浓郁的药味从里头蔓延了出来。金乌鼻子灵,还嗅到几丝淡淡的铁锈味。他正想往前踏一步,着天蓝纩衣的妇人却匆匆迈过门槛,走了出来。越姨神色焦灼,臂弯里搭着一条叠过的薄衾,上头片片殷红、深黑的血迹相叠,像重重怵目惊心的云彩。

  “啊…”金乌惊了一惊,脚步一个踉跄。越姨瞥见了他,急促的步子突地止住了,苍白面庞上浮现出促狭笑意:“…少爷。”

  金乌定了定心神,抱着纸鸢仰起脑袋,“越姨,我能进去看看娘么?”

  “唉,夫人今日忙,不能陪您放风筝啦。”越姨目光中掠过慌乱之色,她将带血的薄衾收在身后,另一只手摸了摸金乌的脑袋,勉强笑道,“要阿潘、小元陪你去,好不好?”

  “阿潘赶着去蚕市上买苦实把豆儿酒,说是喝了能散寒。”金乌说,“至于王小元……哼,我才不想看见他!”

  他说这话时两眉紧紧地蹙起,眼里满是忿忿之色。自打那日他半夜起来,正撞见王小元从书斋里偷开了他最宝贝的漆木盒后,他心里便憋着一股气,再也没同王小元说过一个字。

  此时廊柱后似有一团朦胧的黑影微微一动。金乌回头望去,却甚么也没瞧见,便疑惑地扭过了头。王小元趴在曲廊凳下,方才他躲得急,额上磕了个肿包。这时他小心翼翼地远望着金乌,不敢出半点声息。

  见金乌没瞧见他,王小元惴惴不安地爬起来,藏身在廊柱后。有生以来头一回,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儿。明明在往日里王太和钱仙儿都教他要去摸别人的荷包、顺袋,入人家家里不必走门,翻个墙便是,可见到金乌这些日子来对他的淡冷模样,他却害怕了起来。

  越姨轻拍着金乌的肩,口里发出轻轻嘘声,似是要将他从门前赶走。金乌不情愿地迈开步子,却没走远,在游廊里寻了张冷硬的石凳坐下了。小小的影子一动也不动,像一颗在簌簌落雪里的顽石。

  歇房里亮着一支将熄的蜡烛。

  一个女子斜倚在花布引枕上,面色苍白如雪,乌黑油亮的发丝在衣上如瀑倾泻。烛光摇曳,映亮她素丽却憔悴的面庞。她在凝望着窗屉缝隙里悠然飘落的雪片,伸手轻轻地拭去棂上的雪沫。雪点在掌心里不一会儿便化作了晶亮的水迹,消失殆尽。

  几声轻咳打破了房内的寂静。先是细微的低喘,间杂着几道难耐的咳嗽,既而愈发加重,最后化作了剧烈的嘶声重咳。点点血珠落在衾被上,像先几月在窗外绽开的腊梅花儿。

  “阿仁,阿仁……”

  在昏黯的火光里,她的神志也同残烛般将熄。似有无形的手在将她往混沌中拽去,可她知道自己若是一阖眼,便说不准便要化归尘土,融作烛泪,神志溃散而身躯死去。有人在轻声而焦切地唤着她名字,会兰乌也艰难地睁眼,只见宁远侯守在床前。

  这个在众口相传的话文里英武而神勇的男人此时眼窝深陷而乌青,发丝未束,凌乱地垂散肩头,下巴上生了青色的胡茬。宁远侯深深地望着她,眼里似有叙不完的话儿。

  “好些了么,阿仁?”

  “……我以为,这回睡去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会兰乌也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气若游丝。“我做了很长的梦…梦里,咱们带着金乌去河堤边放纸鸢,天很晴,风很暖……”

  “但是一睁眼,却甚么也没有了,只有雪。”她道,“无边无际的白雪,本该是哈茨路人的故乡。那儿只有酷暑时的黄沙,严冬时的霜雪,一片荒芜。真冷啊,骨血里似是都在流淌着冰碴子。”

  宁远侯握紧了她的手:“天会晴的。雪融后春天便又会回来了。”

  哈茨路人年青时虽骁勇善战,却因在黑水河边徘徊已久,祖辈落下了不治寒症,族人多命丧于青年之期。会兰乌也也不例外,她虽曾为令边军闻风丧胆的“碧眼罗刹”,如今却只得缠绵病榻,寒症发作时如有寒针砭骨,浑身冰凉。

  会兰乌也闭上了眼,宁远侯另一只手发颤得厉害,从床边小案上取下一只瓷瓶,从里头倒出一枚栗紫的丸药。他将会兰乌也的手轻轻放入厚裯中,将丸药在臼里磨成末,倒入热汤中,送到了她嘴边,轻声道:

  “阿仁,喝一些。先前家父生辰宴,有万医谷的两位前辈前来,向咱们送了两枚丹丸,说是那儿炼得的壬阳旺气丸,能纾解身上寒症。虽不能根除,却也对身子大有裨益。”

  女人轻笑了一声,微睁开秋水似的双目。“你莫要骗我啦。我患寒症太久了,早已病入膏肓。哪怕是拿了还丹来,也恐怕不能教我少受些罪。”

  她摆了摆手,“把这两枚药丸留给金乌罢。他自小便生在嘉定,虽说冬时还是易感风寒,可若是往后提防着些,倒也不至于患上像我一样的寒症。”

  哪怕是重病缠身,会兰乌也双目依然明亮如璀璨明珠。她嫣然一笑,消弱的面庞陡然绽开俏丽笑容,道:“走罢,走罢!我才不要这劳什子药丸。咱们祖祖辈辈都不是贪生惧死的人。”

  宁远侯低眉垂眸:“…可他一直在盼着同你去放纸鸢。”

  会兰乌也微微一顿,难得地有些张口结舌。

  男人叹息着,将盛着壬阳旺气丸药末的瓷碗小心地放在她手里,双目认真地凝视着她:

  “阿仁,活下去罢。若是你不在这儿,金乌他没甚么伴儿…就真的只剩他一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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