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3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庭中寒雪纷纷,雪片似飘飞的玉蝶,在空里翩跹起舞。池中覆了一层薄冰,芙蕖花儿只剩几枚秃杆,光溜溜地立在如镜池面里。

  王小元站在树下,戴着鸭毛小帽,着几件夹棉袄子,浑身裹得似只大肉粽子一般。

  他此时仰着头,犹豫着向树上喊道:“少爷——少爷!”

  挂雪的枝叶扑簌簌抖动,落下零零星星的冰碴子。一个着锦衣的单薄身影在树间缓缓挪动,是攀到枝头的金乌。

  此时金乌解了身上的水獭披风,丢在树下,像一滩软泥。一条长长的麻线绕过枝叶,垂到王小元跟前。王小元顺着麻线望去,只见白花花的枝叶间有一抹鲜亮的红色,是一只折断了竹篾子的纸鸢。

  这小少爷先前闲不住,等不到爹娘前来,便自个儿放起了风筝。王小元躲在游廊的阴影里,将他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楚明白。金乌东奔西跑,将纸鸢歪歪扭扭地放高,脸上却始终一副强抑着难过的神色,两眼委屈得似是要滴出水来。可不一会儿便不慎让海棠花枝勾中了麻线,教纸鸢缠在了枝头。

  王小元将两手圈成弧状,朝着树上的人影大嚷道:“少爷,是不是风筝挂在上面啦?你别爬啦,我来帮你罢!”

  他喊得口舌干冷发燥,却没听得金乌的一声回响。金乌倔强地攀着树枝往上爬,浑身落满了白雪,紧拧的双眉挂着白霜,像两条歪扭的蚕虫。粗糙枝干蹭破了膝上的皮,这小少爷却仍在努力地爬动,伸出手想够着树间的风筝。

  “太高啦,少爷,别攀上去,危险!”王小元不知如何劝他,只得喊道。

  金乌的声音从头顶遥遥传来:

  “闭嘴!”

  王小元抬头一望,却觉有几滴冰凉的水珠子落了下来。金乌垂着头望向他,嘴巴抿得紧紧的,嘴角似是在抑止不住地抽动。

  “我才不要听你说的话!”金乌恼怒地喊道,“你这小贼,骗子!”

  心里似是被闷闷地捶了一记。王小元愣愣地放下手,半晌无言。这些日子里,他虽仍待在金府,却再也没同金乌说过一句话。自那夜之后,他俩形同陌路,一个躲着另一个。

  “反正你们都不待见我,也不相信我。没人愿意理我,我只能和自己玩儿。”金乌道,“你也只是想从我这儿讨些钱,拿了便走,不愿做我的朋友…”

  王小元怔怔地摇头。也许是这样的,可他又觉得不全是。

  金乌继续往上爬。他竭尽气力,总算将纸鸢从枝头扯落。尖锐的枯枝划破了鲜艳的彩纸,在纸鸢上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可他却视若珍宝地将那风筝抱在怀里,不愿撒手,仿佛这样娘亲便不会离开一般。

  枝条发出咯吱声响,在弯曲里颤动,有积雪扑落下来。

  王小元惊叫出声:“少爷,小心!”

  可一切为时已晚,枝条陡然折断。金乌愣了一愣,旋即从树上猝然跌落。在呼啸风声里,小小的身躯砸破薄冰,落入了寒冻冰池之中。

第339章 (十六)只愿期白首

  冰层发出可怖的破裂声响,一个深黑坑洞赫然出现在王小元面前。

  王小元一惊,赶忙一望头顶,只见枝梢空空荡荡,积雪簌簌落下。再一看池中,只见得冰层裂纹如细密蛛网,破裂的冰穴之中,漆黑水波泛起圈圈涟漪。

  “少爷!”

  他惊叫一声,赶忙跑到冰池边上,努力想往水底下瞅,却瞧不见金乌的半点影子。金乌准是从枝头不慎跌落下来,坠了进去。王小元犹豫着将一只脚踏上冰层,却见冰痕犹如白花花绽开的枝桠,不一会儿便蔓延开来。这冰面结得晚,还太薄,若是自己贸然上前,说不准脚下冰层会有破裂的危险。

  可他却不得拖延一时半刻,在那酷寒的池水之中,金乌准会很快被冻死。王小元想起了先前自己将那小少爷踹下水池时的光景,金乌不大会凫水,凭着自个儿力气如何上得来?

  心急火燎之下,王小元扯开嗓子大嚷:“来人啊,救人呐!金少爷掉进池子里啦!”

  喊声在空廖的庭院中回荡,水纹似的漾开,却听不到回响。王小元喊得声嘶力竭,喉间火辣发疼,却忽地想起今儿是蚕市的日子,打西边来的胡商会带来些珍稀草药,于如会兰乌也这般的久病之人大有裨益,因而阿潘等一众佣仆都赶着出门去了。

  至于越姨与其余的一众火工又在后厨里忙着煲汤药,这儿正是府中的僻静之处,离堂屋极远,平日里少有下人经行。偌大的庭院里竟无一人能听见他的呼喊声。

  喊了一会儿,王小元的嗓音已然嘶哑。他绝望了,凝望着那深黑的冰穴,牙齿剧烈地打着颤。没人会来帮他,等有人来到这儿,那小少爷也早该冻死了。他猛一咬牙关,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将身上袄子一件件扒下,丢在脚旁。

  他在心里不住默念:不冷,一点儿也不冷。不会死,哪怕是入了这冰池,他也不会死。

  寥寥几字似是在心底里被翻来覆去地道了百八十回。待扒得身上只余一件亵衣,王小元深吸一口气,冰凉刺骨的寒风涌入心肺中,刺得他胸口发疼。金乌还有好几个月的工钱要发给他呢,哪怕是为了银子,他也要救得金乌出来。

  “少爷,你再等一会儿,我这就…这就来救你……”王小元哆嗦着口唇,一狠心扎进水里。

  可怖的冰寒感顷刻间裹住了身躯,似有成千上万支细小冰针猝然扎入四肢百骸。入水的一瞬,肌肤上传来猛烈的剧痛感,骨血都似被凝冻住了一般,又好似有一柄钝刀狠狠刮弄、剜去手脚上的血肉。

  王小元只觉自己仿若在铁刷间缓缓游动,每动一分一毫,便仿佛有铁签子牢牢钉入手脚。池底很黑,像一只巨大的寿枋,偶有一丝天光吝惜地在头顶洒将下来。四周似有浓郁的黑雾,玷染、遮蔽了眼帘。

  他在水底睁开眼,眼睛又冷又涩。朦胧间他望见了在水中下坠的金乌,那身影孤零零的,躯干微微蜷曲着,偶有几下无力的挣扎,口鼻间却先冒出一大串晶莹水泡。王小元费力地游过去,揪住了金乌后襟。

  冰冷的麻木感渐渐爬上四肢,可疲惫与乏力却火焰似的烧灼着肌肉。王小元只觉自己也快喘不过气来,凭着最后一丝气力游到金乌身后,钳着他两手往上游。金乌不住挣扎,可力气却很微弱。

  肺似是被一只手死死捏紧,窒息感如同铺天海潮。王小元好不容易将脑袋探出水面,胸口已似炸开了般疼痛。他大口喘着气,任凭冰凉如刀的风灌进口里。雪片落在他湿淋淋的脑袋上,他除却寒冷再无其余知觉。

  “呼…呼!”

  王小元举头一望,却忽地绝望地睁大了眼。他好不容易拖着金乌浮出水面,微微喘过了口气,却见冰层已然开裂,浮开岸边老远。他伸手想去够漂浮的碎冰,可酸痛的胳膊却支撑着金乌,伸不得太长。

  “少…爷,少爷——!”他猛烈地喘着气,断续地叫道。

  一迭声的呼喊下,金乌总算抖了抖眼睫,将两眼缓缓睁开。他咳呛了几声,吐出几大口水。

  “我快…不行了。”王小元气喘吁吁,“你往…呼……岸边游,好么?”

  说老实话,他此时浑身都已失去知觉,剧烈的酸涩感自手脚处传来,光是撑着金乌冒出水面,他便似已使尽了上下三辈子的力气,几乎要将臼齿咬成三瓣儿。

  “才不要…咳……”金乌垂着脑袋,湿淋淋的发丝落在额前,掩住了他的两眼。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一面往外咳水,一面置气,“谁让你…来救我的……”

  王小元没气力同他拌嘴,从牙缝里往外挤着字儿:“我真的…撑不住了。”视野变得朦胧,似是罩上了一层白雾。他的头很疼,似被捶坏了一般,再怎么呼吸也无法纾解躯壳中的窒息感。

  他没法拖着金乌往岸边游了,他甚么也做不到,只能默然地用身子顶着金乌的身体,让这小少爷尽量从寒冻之极的池水里被托起。

  金乌被他从水里托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可转头一望,只见王小元被冻得面庞青紫,嘴唇发白,整个身子几乎都浸在了冰水里,不由得颤声道:

  “你在…作甚么,王小元?”

  王小元没答话,他只是在拼尽全力,在似是要熔化骨血的疲乏感中将金乌池中托起。他还能支持多久呢,下一刻,还是半炷香之后?会有人来发觉他俩么?纵然心中生出了许多疑问,可他头脑浑沌,凫水的手脚也渐渐乏力了。

  朦胧间,他似是听到金乌的声音,起初是在聒噪地叫他放手,可不知何时变成了难过的哭嚷。

  冰水漫过头颅,王小元筋疲力尽,往漆黑深处坠落。

  他昏了过去。

  ——

  不知过了许久,他只觉自己在暗海中沉沉浮浮,严寒的惊涛呼啸翻卷,自头顶浇下。鼻中似是呼出了雪的气息,除却冰凉外神识中空无一物。

  于漫长而似是无止境的昏厥中,王小元似是在雪原里漫漫跋涉。簌簌飞雪将他吞噬、掩埋,他落入漆黑暗沉的池中,与藻蕝绞缠,化作池中污泥。

  他时而觉得极冷,时而又觉得酷热。在浑浑噩噩之中,他仿佛望见数年前那个小小的自己,光着脚丫子在王太身后跑着,顶过暑热的夏日,也踏过白雪皑皑的严冬。可一转眼,他熟识的人们便如青烟般在眼前弥散了,他眼前复归一片黑暗。

  黑暗里传来窃窃私语声。王小元在朦胧间隐约觉得自己似是躺在床榻之上,柔软的褥子裹着周身,可他依然在冷得直打抖。

  有人似是在他床前叹息。

  “足太阳络脉虚浮,寒入骨髓,又在冰池中浸了这末久,恐怕是没救了……”

  “大夫,麻烦您再瞧瞧,真的没法子了么?”说话的似是个女人,声音悦耳却焦切。王小元艰难地撑开眼皮,隐约瞥见一张美丽却憔悴的脸庞。是会兰乌也罢,只有她会这么关切自己的安危,就如他真正的娘亲一般。

  “说是有法子,倒是也有。”那被称作大夫的人道,“夫人前些日子服下的‘壬阳旺气丸’,便是能祛寒止喘的上上佳方子。可惜这药方子在万医谷手里,这旺气丸又极难炼得,不知夫人可有余得几颗?”

  会兰乌也神色凝重,不知怎的忽地难以启齿。她目光微乱,垂下头道,“先前有两粒,可如今…只剩一粒了。”

  此时她身披毳毡,怀中抱着手炉,虽依然有孱弱之态,可苍白面庞上已然泛起红晕。自那日宁远侯让她服下从万医谷主木鸭公手中得来的壬阳旺气丸后,会兰乌也便身子康健了些,寒症之患略轻,而她也得以恢复神气。宁远侯喜不自胜,便打算再用另一枚丸药替她好好调理病体。

  可没想到就在这关头,府中的两个小娃娃却先出了意外,一齐坠入了严寒时的冰池里。能驱寒毒的旺气丸如今只余一粒,又如何能搭救得两人性命?

  “金乌他…自小便体虚,本就有往后寒症缠身之苦。”会兰乌也叹息道,“不想他未听我往日叮咛,竟自己跑去冰池边耍闹,闹了这一出事。若不是有小元相救,恐怕这时早已冻死在池子里啦。”

  大夫迟疑道:“府上的公子…如今确是寒气入体,高热不退,用旺气丸来医最好。”

  厢房中,一片死寂忽而蔓延开来。

  会兰乌也望着床榻上蜷缩在卧被中的王小元。这小孩儿似是在不安地熟睡,两眉蹙得紧紧的,小脸烧得通红,满是冷汗。她也着实放不下这个小孩儿,王小元面容清秀,藏着一肚子坏心思,却也没坏到骨子里。在和金乌闹别扭的日子里,她常见这小孩儿可怜兮兮地跟在金乌身后,漆珠似的眼里盈满了想要得到谅解的渴求。

  她咬了咬唇,踟蹰了片刻,却抬头对大夫道:

  “把剩下那颗‘壬阳旺气丸’,留给金乌吧。”

第340章 (十七)只愿期白首

  王小元觉得自己似是落入了冰窖子里。

  无边无际的寒意将他围裹,他在卧被中不住发颤,只觉一呼一吸皆艰涩无比。似是有人在他床榻前频仍走动,偶尔替他换额上搭着的湿绢巾,撬开他的齿关,灌下发苦汤药。

  梦里大多时候都在落雪,他似是看到了遥远之处的天山,青嫩如毡毯的草原上有星蓝与雪白相间的峻岭,鹅毛般的雪片飘落下来,将他埋在冰原底。

  朦朦胧胧间,他忽地觉得有人在摇他的胳臂。王小元艰难地睁眼,只见雾气迷蒙的视界里,有一个小小的影子趴在他床前。

  他正躺在榻上,额头烧得火热,几层厚褥都难以纾解他身躯中的寒意。厢房里烧着火盆,他却依然觉得冷。

  此时一睁眼,他便看见裹着水獭皮披风的金乌趴在他身边,正蹙眉盯着他。

  “少…爷?”

  王小元嘶声道,浑身都在发抖。

  金乌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王小元觉得他的手也很冷,像被北风吹得发冷的石头。

  “你在池子里泡得太久啦…都发烧了。”金乌撅着嘴,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嫌弃地道,“真蠢,谁要你来救我了?哼,你又笨,又懒,又爱贪小便宜,却净挑这种时候逞能!”

  “……我还想…在少爷这儿…挣到更多银子呢。”王小元望着床帐,眼皮微微眨动,断断续续地道,“但是…我…快死了。”

  他的神志在高热之间游离,脑袋似被炙烤得滚烫,身躯却冰凉如覆霜雪。有时他隐隐有种预感,他会在这极寒的痛苦间死去。

  金乌撇嘴道:“才不会。”他在怀里摸了摸,忽地咋呼呼地蹦起来,一把将一颗不知是甚么的玩意儿塞进王小元嘴里。王小元始料未及,竟咕嘟一声咽了津唾,将那玩意儿噎在喉间,一时间吐也不是,吞也不是,脖子梗得通红。

  那小少爷抄起床头案上的一碗凉水,硬是灌进了他嘴里。王小元好不容易吞了下去,呛咳了几声,只觉肚里火辣辣地发疼,有气无力地道:

  “这…这是甚么玩意儿?”

  “辣椒丸子。”金乌叠着胳膊,把脑袋枕在手臂上,一面低咳,一面道,“看你冷成那小样儿,我给你吃了暖暖身子。”说着跳下床,往门外走去。“我走啦,你就珍惜这睡大觉的时候罢,等你好了,我可得拿鞭条狠狠抽你。”

  王小元打了个寒颤,缩进被里躺着。奇的是,那辣椒丸子一下肚,他便冷得不那么难受了。王小元打了个盹儿,昏沉间腹中似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梦中的冰雪融化。

  夜半时分,他猝然惊醒,脸上细汗密布。屋里似是很闷热,火盆里的炭块仍有些荧荧的红光。王小元掀开被褥,只觉身上尽皆湿透,浑身大汗淋漓。他身上燥热无比,身中似有火热而使不完的冲劲儿,着件单衣便跳下床榻奔进院里。

  院中地上仍覆着层薄雪,在皎皎月色中散开莹莹白光。王小元烧得喉间发烫,扑到地上一把抓起雪塞进口里。他太热了,腹中似有熔浆滚动,连冰渣子下肚都止不住这股炽热。于是他疯也似的用两手刨起了地上的雪,洒在身上,直把自己埋在雪底。

  天亮了,遥远的天际泛起鱼肚白,熹微的晨光洒落下来。王小元在雪地里睁开眼。他周身湿淋淋的,身上蒸腾着热气,身下积雪化了一片。有下人抱着柴捆路过,惊奇地朝他叫嚷:

  “喂,王小元,你不是病了么?还睡在这里作甚?”

  王小元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血沫,忽觉身中热血沸腾,四肢轻盈,身轻如燕。先前因高热而乏力的手脚竟有了充沛气力,挥动时并无大碍。此时他身上只着亵衣,却全然不觉寒冷。

  他正惊于自身变化,却忽听得越姨脚步匆忙地从廊上过来了。越姨见了他,不由得心焦地叫道:“小元,小元!”

  “哎呀,怎么跑外头来了?我还以为你定是要死了哩。瞧你现在这活蹦乱跳 的模样,大抵是没事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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