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3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王小元轻巧地翻了个筋斗,向越姨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越姨将手里的袄子披到他身上,喜极而泣,“老爷和夫人寻了许多个大夫给你看病,却都说你寒毒入髓,救不得了!所幸阿潘给你时常擦汗换巾子,少爷又从蚕市里买了许多草药,日日熬汤药给你吃,总算是把你的性命救回来啦!”

  她目中泪光闪动,看得王小元不由得心中一颤。“我…我病了多久?”

  越姨沉思片刻:“自打你掉进池子里之后,约莫过了六七日罢。那池子里都是浮冰,你又在里头浸了小半个时辰……”

  小半个时辰。王小元打了个寒颤,若是常人,早就该冻死在水里了。可不知他是行了甚么大运,竟好端端地活了下来。

  越姨细细叮嘱了他几句,说他大病初愈,要他暂且回下房歇息几天。王小元手足无措地沿着曲廊走,经过东厢房时,忽听得有人闷闷地叫他:

  “…喂,王小元。”

  王小元转头,却见槅子推开了一条缝。金乌坐在阴影里,怀里抱着只铜手炉,正不高兴地盯着他。

  “你的病好了?”良久,金乌才开口问道。

  “嗯…嗯。”王小元有些张口结舌,“…托少爷的福。”

  “是啊,就是托我的福。快滚罢,该干活儿的时候可别偷懒。”金乌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了。罢了还道,“把门给我关上。”

  王小元有些摸不着头脑,金乌还在生他的气么?先前金乌就因为他偷动了书斋里的宝贝漆盒,与他不言不语了半月,如今他舍了性命,跳下冰池去捞这小少爷,居然还不能让金乌回心转意?但他也只是点了点头,便伸手阖上槅子,从金乌门前退开了。

  奇的是,他总觉得金乌病恹恹的,神色惨淡了许多。那小少爷身上不知裹了多少件厚毡子,一副极怕冷的模样。方才王小元同他说话时,金乌便一直在躲闪,仿佛不想教外头的寒风拂到自己身上一般。

  ——

  翌日,雪歇风轻,云淡气爽。

  金震又喝令金乌去习练,王小元左右无事,便也随着去看。他听说在自己病好前,金乌早吃了枚从万医谷寻来的劳什子丹药,病已好了,这才被金震早早捉下床去练刀。金府的公子哥儿果然辛苦,平日里耍闹的时候寥寥无几,还总被逼着去练武,王小元都有些同情起金乌来了。

  王小元趴在木人架子上,百无聊赖地望着金乌架势。他今儿只着了件薄衣,可金乌却裹着几件圆领袄子,脖颈缩着,站在风里瑟瑟发抖。

  金震很是不满,用刀鞘敲着金乌的腿,道:“阿爷不是同你说过,站时需挺拔如松,纹丝不动么?下盘若是守不好,丧命的时候可多着咧!”

  刀鞘在腿侧狠敲了几下,金乌抖索着站直了,可握着刀的手却僵硬无比,全然不见往日里熟稔模样。

  “你生了场病,在床上休歇了时日,筋骨确是该活动一番了。你爹娘给你吃过万医谷的药,如今身子早该好了罢?你往后若是想接镇国将军的位子,习练一刻也松不得。”金震蹙眉,目光流连在他身上,道,“今日怎地衣物穿得这般多?”

  小少爷埋着头,嗫嚅道:“我…我……冷。”

  “胡说八道!”金震道,“今日天晴,比起往日已暖上不知多少分。你把外裳脱去,若是等会儿筋骨舒活开来,不知该会有多热!”

  金乌被他阿爷这一喝吓得半条魂儿都飞了,颤抖着伸手解袄扣,将衣衫一件件脱下。待扎开步子站在金震面前时,他瑟缩得愈发厉害了。王小元瞥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微张的口里时而发出轻轻喘咳,一副将要被风儿吹跑的孱弱模样。

  真是奇怪。王小元心中暗忖,是这小少爷的病还未好么?可那时在冰池里浸得最久的人是他,他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把金乌往岸上托。连他都尚已病愈,怎么金乌还未见好转?

  正出神间,王小元忽听得一声暴喝:

  “看刀!”

  金震勇剽如虎,猛然前扑,马刀画出新月般的冰冷弧光,切开朔风落叶。金乌猛退一步,刀刃一翻,掌托刃身,摆出守势。

  可不知怎的,这往日里操练过千百回的架势却于下一刻溃散。金乌忽地两臂一软,马刀逼近了他面庞半分。金震眉头大蹙,却仍于低吼间迈进。王小元看得紧张,屏息凝神地望着他俩一举一动,却忽见金乌双手低垂下来,刀刃滚落在了地上,珰琅作响。

  “怎地半分气力也没有?比先前要差得远了…”金震眉头一抖,刚要怒斥,却见金乌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竟是昏死了过去。

  王小元一惊,赶忙从木人架子上跳下来,急匆匆地奔过去。金震也面色陡变,抛了刀跨步过来,一把从地上捞起他。王小元于一刹间碰到了金乌的身子,只觉薄衫下肌肤滚烫,再一看那小少爷,只见他面色苍白似雪,颊边却已泛起病时的晕红。

  金震目光闪动,自言自语:“病还未好…不是说早已服了万医谷的丸药,已然无恙了么?”

  老人低头一望怀里不省人事的金乌,又看了看王小元,神色微变,喃喃低吟:

  “莫非是他…未服下那壬阳旺气丸?”

  听了这话,王小元心里一颤。

  “既然如此,那药丸…又被他藏去了哪儿?”

  ——

  金乌又病了。

  王小元每日要做的活儿又添了一件,他大清早起来,便要睡眼惺忪地到后厨里用小火煎药,等药好了,便端在木托里给金乌送去。有时越姨不得闲,他便给这小少爷洗巾子,换寝衣。

  一连几日,金乌皆不省人事,身上烧得火一般滚烫,王小元像搬弄一条死鱼般把他翻来覆去地擦洗身子。他一面干活,一面在心里默默地回忆金乌来寻他的那个寒夜。

  那时他发烧得神志不清,金乌往他嘴巴里塞了枚辛辣无比的玩意儿,说是辣椒丸子。他迷迷糊糊地吞了,却并未发觉金乌也在低咳。

  “莫非那是…壬阳旺气丸?”王小元擦着巾架的手微微一顿,喃喃道。

  他正出神,忽听得榻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动,继而是几声沙哑的干咳,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飘了过来。

  “是啊,就是那破玩意儿。”

  王小元猛地回头,却见金乌已然睁开两眼,脸色青白,倚着乌麦皮引枕无精打采地道:“怎么样…你吃了以后,觉得难受么?”

  “少爷,你醒啦?”王小元有些惊喜。

  金乌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但眼皮耷拉着,依然一副下一刻便要撒手人寰的模样。

  “我…吃了以后,那晚上浑身发烫,在雪地里滚了几遭,但如今却好了,还觉得外头刮的风一点儿也不冷!”

  “好了便成。”金乌只道,又漫不经心地撇开了眼。

  王小元望着他惨白的脸庞,心尖儿上不由得有些发酸,于是放下手里的棉布,走到金乌床边坐下,仔细地看着金乌。

  “可是…既然那药如此见效,少爷你为甚么病还未好呢?”王小元小心翼翼地问,“难不成那药丸子只有一粒,你留给我了?”

  金乌掀起褥子,翻了个身,把脸藏在里面,闷声道:“哼,我不吃药也没甚么关系,我的身体可比你健实多啦!”王小元想起这主子这些日子里面无人色的模样,苦笑着摇头。他轻轻掀开厚裯,握住了金乌发凉而微颤的手。

  “作甚么?”金乌没好气地转过头来,却见王小元鱼鳅似的灵巧钻入被里,和他躺在同一只条枕上。

  “你身上太冷啦,我来替你暖暖。”王小元扑眨着眼,得意地道。

  “少爷,你忘了么?我的暖床功夫可是顶好的。”

第341章 (十八)只愿期白首

  两个人躺在厚褥子里,面面相觑。王小元慢腾腾地挪过去,他犹豫着探出手,手臂绕过金乌的胸口,紧紧揽住了他,金乌也迟疑了片刻,伸手轻轻回抱着王小元。

  他俩贴得很近,额头几乎相抵,吐息带着高热时的滚烫。

  “你好冷,少爷。”王小元低低地说,“明明抱着手炉,还是好冷。”

  这是坠入冰池后落下的病症么?王小元只觉自己似抱着一块顽冰,丝毫不见融化迹象。金乌闭上了眼,呢喃道,“你倒是比手炉要暖和一些。”

  两人抱在一起,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心跳,两颗心怦怦地叩击着胸膛,起先有些躁乱,旋即平稳而缓和地跳动着,王小元轻声道:

  “等你病好了,咱们再去外头玩罢。上回说书先生的故事还未说完呢,我再带着你去听他讲完。”

  金乌却摇头,“好不了的。”

  见王小元愕然,他道:“我娘好像有寒症,她说我也会有。之前我把那药丸儿偷塞给你,她发觉了,冲我发了老大的火,还同我置气,说我这病一辈子都好不了啦。不过我觉得倒没甚么大不了的,反正以后冬日少出些门,窗屉收得紧些便罢了。”

  王小元惴惴不安:“我…那还有甚么法子治病么?我…要不我把旺气丸从嗓子眼里抠出来,还给你?”

  “恶心死了。”金乌朝他翻白眼,“我才不要吃你吃过的东西。”他忽地抱紧了王小元,紧绷的神色略舒了些,“但是你身上真热,是不是那丸药的缘故?喂,王小元,其他活儿你可以不干啦,给我当个手炉暖暖就好。”

  最是好吃懒做的王小元听了这话,两眼发亮,忙不迭应道:“好哇,我每晚都钻进你被窝里!我那儿的床虽也不错,可少爷床上的褥子才更舒服……”

  金乌眨了眨眼,打断了他的话:“…给我继续说上回的故事罢。”

  “甚么故事?”

  “就是玉白刀客的传说。上回你说到她挥刀斩裂了天山浮壁上的天师像,后来怎样了?”金乌在他臂弯里凝望着他,碧眼像翠叶尖上微颤而青莹的晨露,看得王小元心里不觉怦怦乱跳。“我觉得你比先生说得好。”

  王小元顿时尾巴翘上了天:“嗯…那是自然!我爹曾把我卖进一个戏班子里头,因为我吃得太多了,班头把我丢给了个得了天花的盲眼先生,他带我走街串巷,评过许多回书,我还会敲板子呢!”

  于是他便给金乌叙说起了玉白刀客的故事。那飘然若仙、一身雪衣的刀客素来是世人的向往,她刀法精妙绝伦,又有侠骨柔肠。流传坊间的故事皆跌宕起伏,让人听得屏息凝神,心醉不已。王小元讲得绘声绘色,时常手舞足蹈,演得与书中人更发相像。

  金乌也听得痴了,时不时扯着王小元衣袖,催他快些讲下去。不知觉间月牙西移,天色发暗,已至欲曙时分。两人心神微倦,金乌也有些困乏,却仍抱着王小元,道:

  “前些日子里,你是不是向我讨要天山门的玉佩?”

  王小元心里一动,连声道,“是呀,是呀。少爷,你现在愿意给了我么?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去到天山,见到我义娘,做像玉白刀客那样的大侠客。”

  可金乌却坏心眼地一笑,道:“我还是不想给你。”

  “没事儿,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王小元道,“光是壬阳…嗯…甚么王八丸,我就不知道怎么还。”

  金乌低声道:“我想要你留在这里。要是你走了,就没人带我出去玩,也没人同我讲故事了。”

  “要留在这儿一辈子么?”王小元问。其实他心里倒无甚所谓,他在金府待得挺舒坦,不用在外头风餐露宿,拣酒楼的泔水吃,与凶恶的大犬搏斗。他也许该死在几日前的那个飘着浮冰的池子里,可如今他却活过来了。

  “可我的一辈子很短。”金乌说,他抓皱了王小元胸前衣襟,“反正也不会让你在这儿留得太久。我娘说,她能将我拉扯到十五岁,那便是老天开眼了。哈茨路人里极少有人活过而立之年,我的许多兄弟姊妹连冠礼都未行过,就埋进了土里。”

  “你要是想做甚么大侠客,出了金府后也还有许多时候去做。阿爷给我请了许多师父,你也能随他们一块儿练武。”

  王小元张口结舌,不知说甚么话好了。他觉得顺着金乌的话头继续往下说只会徒增心酸,便突地转了话锋:“不说这个啦,少爷。我当时从先生那儿只听了半本的戏文,还有许多不曾听过。下回咱们再去听罢?”

  金乌枕着他的手臂,喃喃道:“是啊,我也想再出去一趟。玉白刀客的故事…我也还未听够呢。”

  “我要是往后行走江湖,也能做个和她一样厉害的侠客就好了。”王小元将褥子扯紧了些,舒坦地伸开了手脚,打了个呵欠,“到了那时…我便自创一套神功无敌刀法,要全天下人都知道!”

  小少爷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脸,凶狠地道,“你先少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再收罢!要是往后让我见到你做一件坏事,我便打你一回!”

  王小元捂着脸,委屈地道,“你老是打我,痛死啦,少爷。”

  “你要是坏事干得少些,我也不会打你。”

  “那你要是做了坏事儿,我也能打你么?只有你一个对我动粗,一点公理都没有。”王小元不服气地道。

  金乌冲他冷笑:“行啊,要是我做了恶事,你打我也成。只是要我干坏事,倒还不如教我去死。而且你未必打得过我,哼哼……”

  王小元也奸险地笑,道:“要是我往后做了大侠,就要专教训像少爷这样的恶人,像衙门里的皂隶大人一样拿宽板抽你的屁股。”

  “哼,哼哼…”金乌冷笑了一会儿,忽地收了笑声,猛地蹿起来,骑到王小元身上,凶恶地张口咬他。

  “你敢!”

  ——

  春寒已过,正是收洗毛物时。转眼间落雪的日子已过了两月,街头巷尾的行客一个个褪了冬袄,换上青阳时候的布衣。走贩货担子里盛着黄澄澄的枇杷,阳春花已谢了许多,只有枝梢还余着几瓣粉红的香瓣,风一吹便蝴蝶似的翩跹落入担子里。

  酒肆里卖起了青皮酒,微酸的醇香漫荡开来。吃酒的人很多,摩肩接踵,人头攒动,谁也没发觉在肆中的一角,有个青衫的小仆役坐在酒肆中的条凳上,对着两个乞儿模样的人垂下了脑袋。

  “我…我不和你们去天山了。”

  王小元沉默半晌,从袖里摸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囊,放在桌上。里头的碎银哗哗作响,不知是塞了多少银子。

  可坐在他对面的王太和钱仙儿却未眼放贪光,抓起钱袋便塞入怀里。他们只是愕然地对视,旋即犹豫着开口:

  “小…小元?你这是甚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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