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4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不会发作。”金乌说。

  “啥?”

  “那不是药。”

  王小元傻了眼,这时却见金乌把盒盖举到他眼前,他借着黯淡的月光看清了盒盖上的字样。

  那是一盒白饧糖。

  “……”王小元看着那盒糖块儿,陷入了沉默。

  金乌偏不饶他,继续挤眉弄眼地嘲弄道:“喂,王小元,真是奇怪啊,我明明给你吃的是糖块,怎地却给你吃得如药一般?”

  王小元两耳嗡嗡地响,回过神来时,他的脸已红得似滴出了血。这样一来,他方才靠的竟不是药效。如今他只想潜进水底里,再也不要瞧见金乌那张讨人厌的脸。

  太羞人了,他还想着反正是药效的缘故,再肆意些也没甚么关系。

  金乌怜悯地瞧着他:“没事儿,你若真想吃,我改日叫下人帮带着几盒来。只是吃了容易头昏、流鼻血、手脚乏力,那玩意儿有几天都得直挺挺地竖着。”

  “哼…”王小元干笑,“哼哼……”可他除了干笑,竟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他心里打定主意,等到了初一上香,要虔诚地许个愿。

  祈求老天爷罚罚这个可恶的主子,把药当成一盒糖球给吞了。

第349章 (二十五)不意熟黄粱

  金乌推开槅扇。

  风里有淡淡的血腥气,他先前未察觉,如今却发现了。黑衣刺客从庭院的阴影里现身,像群聚的、渴盼撕扯腐肉的黑鸦。池子被染红了,血丝像绣线般一缕缕浮了上来,丫鬟的半截身子浸在池边。府中活生生的人如今都化作了一坨死肉。

  小少爷凝望着这凄凉的光景,在片刻的震悚之后,他喉中哽咽。

  “阿潘?”金乌小声地问,“…李大哥?赵叔叔?”

  他一个个地念着府中下人的名字,可没一个人能回应他。左不正微笑着从椅上站起,走到了他身后。

  “瞧瞧,我很信守承诺罢?”她勾起唇角,无情地望着那些尸首。

  金乌没答话,他呆了一呆,下一刻,牙关已狠狠地咬紧,眼里迸发出无穷的怒火。他猛地转身,发出尖利的大叫,如野兽一般扑上前去撕打那个女人。

  可他连女人的衣角都未沾到。左不正如轻云一般飘开了,一伸手便像拗竹筷一样折了他的胳膊。金乌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捂着胳膊在地上疯狂地仆着腿。

  左不正望着他,缓缓道:“我听说金府的小少爷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才。不过有时能忘了事,倒也是件好事儿。你便记好今日这苦楚罢,往后,我要让你尝到的痛苦滋味还要更多、更多……”

  她一挥手,便有数名黑衣刺客上前。为首的是个面庞焦黑的刺客,虽未戴着鬼面,面庞却比厉鬼更为狰狞。焦烂的面庞上没了上唇遮掩,白森森的牙露在外头。

  烂脸的刺客望了一眼左不正,似是得到她的首肯,忽地飞起一脚,重重揣在了金乌腰腹间。

  这一脚甚是不留情,金乌像一块破布般落在地上,不住地呛咳,骨头裂了一般生疼,唾沫里咳出了些血丝。他咬着牙爬起,一身尘土,可双眼却绽出灼灼光华,带着入髓的恨意看向刺客们。

  那焦面刺客望着金乌,咧嘴一笑,“你好哇,小少爷。”

  金乌捂着折了的手臂,咬牙切齿道:“好甚么好,我倒希望你过得很坏,后一刻就会有牛头鬼卒来勾你的魂儿!”

  “咱们不会去阴府,我是来带你回候天楼的。”刺客道,做了个阴惨惨的张手的动作,像是要拥抱他,抑或是迎接他。“那处是咱们的家,也将会是你的家。”

  “呸!”金乌朝他啐了一口,红着眼,忍着痛大骂道,“死癞疮鬼,我的家在嘉定,不在你们那甚么破烂候天楼!”

  他话音方落,便见那黑脸的刺客从背上拔出一杆钩镰枪,弯弯的镰刃宛若新月,血色中泛着残忍的寒泽。其余刺客会意地上前,手里捧着大罐,揭了盖儿后,往地上倾出稠黑的火油。

  刺客朝他森然一笑,两列利齿一张一合。

  “是么,那我们便把你这家烧净,再给你入伙新居罢。”

  -

  那一日,嘉定中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势狂烈而汹涌,灰烟如巨蟒般盘旋之上,咬噬天穹。空里漫散着血腥与肉焦味儿,金府之外血流成溪,尸首横七竖八地堆叠于地。

  在其后的许久一段时日里,嘉定人对这灾厄般的大火众说纷纭。火起之处是宁远侯府,猛烈火势过后,偌大的庭园尽数化作断壁焦垣,人们从府中寻到了数十具下人、家丁的残尸,骨肉尽皆化作一抔焦灰。

  更有人在园中寻见了一具女子的尸首,听闻她死得极是凄惨,纵横的剑创将她身躯几近斩断,眼窝空荡,似是被人生生掏出了眼珠子。

  仿佛无人知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何事。人人只知昔日堂皇的屋宇于一夜间化作焦墟,宁远侯于火海中身死,世间再不复有那位三度平藩、英武非凡的镇国将军。

  但那一日的情形,恐怕还有一人知晓。

  烈火以燎原之势在黑夜中迸发、飞蹿,在此起彼伏的惨呼声中,一个小仆役没命也似地奔跑着。

  他望见了在浓烟间惨白的日光与交织雪亮的刀光,寒刃在着黑绸戎衣的刺客的手里翻飞,起落之间便会了结数条性命。

  王小元不知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在今日之前,他还是个有幸入了镇国将军府里混吃喝的小山鬼,不是挨自家主子折磨,就是去捉弄金乌,日子过得舒心而快活。

  可自从他俩在外出游猎时救下了那个黑衣女人后,无妄之灾便陡然临门。明明没犯下半点过错,他们却被那叫左不正的女人赶尽杀绝,这究竟是甚么道理?

  因火而被炙烤得滚烫的泪珠自颊边滑落,王小元无声地落着泪。他跨过阿潘的尸首,踏过越姨染血的衣角,踩进了一片尸堆里。悲苦与悔意堆垒在他心底,仿佛要从心中滚落而出。

  他本就不该搭救那个女人。放进羊圈里的狼总归是狼,改不得嗜血的本性。

  漆黑的人影在身后穷追不舍,王小元仓皇地往后一望,只听得利刃破空的飕飕声响,刃尖犹如猛兽利齿,险些要擦上他的衣角。他就地一滚,闪得远了些,继续疯也似地撒腿便跑。跑过墙角时,他忽觉暗处里伸出一只手,将他狠狠一拽,扯入影子里。

  王小元猛烈挣动,汗水自额角滑落,却听得耳边急促地“嘘”了一声。他抬起眼,在昏黯里隐约望见了金乌的面庞。

  “少…少爷?”

  “嘘,别出声。”金乌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掌心里也尽是汗水。

  两人蜷在残壁之间,黑影在他们身边如离弦箭矢般掠过。待那黑衣人影离得远了,王小元依然心悸,伏在金乌耳边轻声问道,“他们是谁?方才杀了好多人……”

  “是那女人的爪牙。”金乌的眼角发红,浑身都在栗栗发战,王小元察觉到了他的悲恸,可他却似是在强抑着从身躯中喷薄而出的苦楚。“候天楼…他们是候天楼的人。”

  王小元打了个激灵,这名儿他确是听过,在说书先生的口里、各流侠义故事之中,候天楼就是至邪之道。传闻他们做的都是沾血的买卖,会掳掠小孩儿进楼里,削骨塑肉,做成楼主喜欢的模样,再被差遣出来杀人。

  “可是…为甚么要带走我?”金乌喃喃道,王小元忽觉炙热的手背上有了些濡湿感,他低头一看,却见几滴晶莹的泪珠落在了手上。

  金乌在曳动的火光里悄无声息地流泪,他看到了娘亲的尸首,听见了爹戛然而止的呼唤,可满腔的悲痛却无处可泄。他只能在这逼仄的角落里流着泪。

  “爹和娘…都死了。”

  他说。嗓音因悲伤而略有些扭曲。

  王小元恍神了片刻,他别无所能,只能紧攥着那只冰凉而微颤的手。他想起那着青布直身、温和微笑着的英武男人,还有那在海棠花树下扛着刀的美丽女子,他们也被这烈火吞噬了么?心忽而变得很空,像有甚么在心中沙一般地散去了。

  从外头传来的喧声越来越大,他往外一瞥,险些吓得魂魄俱散,只见得黑色的厉鬼们聚拢而起,正手提刀剑,朝他们的藏身处逼近。

  金乌定了定神,猛地抹了一把泪,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塞进了王小元手中。

  “给你,好好拿着。”

  那物事冰凉而滑润,冰片似的落在掌心里。王小元垂头一看,只见是一枚玉佩,划痕细细地布在边缘,如同生出的绒草。玉佩上雕的是一只玉兔,仰首向月。

  见王小元怔愣,金乌又飞快地补上了一句话,“天山门的玉佩。你不是一直想要么?收着,有机会便躲去那儿,有玉佩在,他们会把你收作弟子。”

  “可…可你呢?”

  金乌望了一眼逼近的黑影,往断垣的另一头用力推了一把他。“那里太远,他们追着我,没几步路便会赶上。你快走罢。”

  “你要我走?”王小元急道,“你要怎么办?要就这末被他们捉去么?他们杀了越姨、阿潘,手段毒着咧!你若是被他们捉走了,一定会受尽折磨的!”

  “那你就快些去天山门,给我搬些救兵过来。那女人想带走我,不是想杀了我,哈茨路人还是很稀贵的,几月、几年之内我还能保住性命。”金乌说,已经开始缓缓挪起身子。王小元看见他哀戚的神色,碧色的两眼里已然暗淡无光。

  王小元拼命地摇头,伸手捉住他的衣角。“咱们一块儿走!”

  金乌深深地望了王小元一眼,明明眼里盈满了难过,可他却在极力憋出一个笑容。

  良久,他的嘴唇轻轻颤动。“…我等你来救我。”

  那笑容似是随时要湮灭在明灭火光之中,与漫天焦灰一齐散去。王小元被狠狠推搡了一把,往后跌去。他骨碌碌地翻了一圈,摔得脊梁骨疼痛不已。涟涟泪光间,王小元望见他最后望了自己一眼。金乌面上神色凄怆,明明在笑,却更似在神伤落泪。

  抬起头来时,金乌的身影已离他远去,王小元只听得热风里裹挟而来的一道声音,轻飘却又凝重。

  那是金乌最后留给他的言语。

  “王小元,我会努力…等到那一天。”

第350章 (二十六)不意熟黄粱

  呼,呼。

  王小元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那仿佛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剧烈的战栗。除却大口吞咽着焦烂的灼息、顺着石墙拼命地迈动着如灌了铅一般的两腿之外,他再无所能。

  石墙边尽是如泼墨般溅洒的鲜血,像妖冶的花丛,在阴惨惨的天穹下格外可怖。

  初入府时,他便是翻过了这道石墙,进了金府的院里,在海棠花树下见着了府里的那位小少爷。

  而如今,他要再一度越过这堵墙,将满庭的尸首抛在脑后,求得一线生机。

  黑衣刺客们飞扑之上,长柄滚刀翻出花一般的寒光。王小元手脚并用地攀着树皮往上爬,擦得满手满膝都是血。他不敢往后望,只听得利刃破空,撕裂火幕,刀尖、剑刃自他身后擦过,在身躯上划出浅浅的血痕。

  他跳下来,脚崴了一下,却不敢停留,气喘如牛地往前跑。街巷里满是喧声,救火兵丁扛着水缸、提着唧筒匆匆赶来,王小元闪身进黑压压的人群里,随着凌乱脚步逃窜。人群往上风处跑,他也随着嘉定人一块儿撒开腿。

  偶一回头,他仍能瞥见遥远的火海里似是绽出凌厉的剑光,以及飞溅的血花。

  “我等你来救我。”

  金乌的声音似又在他耳旁浮现,王小元怔了怔神,抹了把泪,拐进了窄巷里,这才歇下步子。他掏出顺袋数了数,金乌给他的金子、银钱只余下了一点儿,要是去车行里雇车是足足不够的。

  正心焦火燎之间,巷口忽地蒙上了一层黑影。王小元猛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刺客侧着身子闪进来,鬼面狰狞,是在戏台子上常见的靛面鬼王。步槊的锐利尖头一探,猛地刺向王小元的眼窝!

  王小元的心猛地一提,他当即要就地一滚,却忘了这巷子够窄,脑袋不慎磕在了石墙上,直撞得他眼冒金星。眼看着槊头将刺出他的眼珠子,半空里忽地传来一道粗野呼喝:

  “走!”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蹬着蒲鞋的双脚猛地踩上长杆,硬是将长槊压下一截儿。尖头带着凛冽风声猛地刺进墙里,那刺客浑身一颤,两拳一攥,身躯跃起,在半空里划了个漂亮半弧,两足发力蹬向那黑影。可那黑影身手却极快,着草鞋的大脚板一勾,两膝钩住了刺客头颈。

  只听得一声闷响,黑影带着刺客从钉在墙上的长槊上撞了下来,刺客颈骨发出喀嚓声响,在地上被猛地一摔,头上鲜血汩汩直冒,不省人事。黑影站起身来,拍了拍麻衫上的灰。王小元看见了他一身被日头晒得发红的坚劲肌肉,像虎豹一般紧绷的健实身躯,再往上看,便对上了一双含着忿意的桃花眼。

  “爹!”王小元惊喜地叫道,扑上去抱着王太的腿。许久不见,他爹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是身上污臭了些,蓬乱的发丝里似能筑上鸟雀的巢。

  王太却很是嫌弃,伸手拎起他的后襟,“走开走开,我没你这傻大儿子。”

  “你在说甚么呀,爹。”王小元巴着他的腿不放,一副讨好的模样,“虽然我是从恶人沟里溜出来了些日子,可我夜夜都挂记着你和仙儿,等着你俩带我再回南海去耍呢!”

  “你这臭小子,还好意思同我说这话!”王太没好气地用手刀劈他脑袋,敲得王小元一愣一愣的。“你入府的这段时日,老子就没从嘉定离开过,日日蹲在离你那吃闲饭的地儿极近的木瓜树上!你这呆瓜崽子吃香喝辣的,腰里顺袋净是银子,也不懂得回来孝顺你爹!”

  原来王太一直在离金府不远处留神着自己。王小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王太从墙上拔出长槊,甩了一圈,扛在肩上。“走。”

  “走…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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